第4章 ☆、不堪惑故作無情人
“好吧。”
宋觀玉略一思索便答應下了。
心裏不是不難過的,可是,這樣的自己配和那人坐在一處嗎?答案他心裏清楚。
正是因為答案宋觀玉再清楚不過,所以,即使先前在禦花園中,衛瑾先對自己視而不見,他還能忍這疼強撐着笑臉,若無其事得跟鳳憑瀾下完那盤棋。
衛瑾先回來了,看到座位邊上換了個人卻也沒什麽異議。只是坐了片刻,衛瑾先便不知出于何故也同他人換了座,心心念念想與他座一處的公主期待也是同樣落了空。
衛瑾先常年鎮守邊關,回京的時間少之又少。可是時間越是長,烙在宋觀玉心裏的那個人卻越是鮮明深刻。
那年年關将至,傳言說衛瑾先這年能回京過年。
宋觀玉特意請了師傅,教了自己一段劍舞準備在皇宮的年宴張表演助興。在衆人都好奇往日不愛出風頭,恨不得隐在角落中的七殿下怎麽忽然轉了性時,宋觀玉卻只道是興致上來便随心随性而已。
“想讓衛瑾先多看自己兩眼,讓他多記住自己一些”這種理由宋觀玉卻是斷不敢輕易宣之于口,更沒臉面叫旁人得知。
小年前夕,前線卻傳來大雪封路,大軍要比預計抵達京城的時間要緩上四五天的消息。最快也要年初四初五的時候才能到。
那段時間,天寒地坼,雪虐風饕。宋觀玉在衆人狐疑不解的眼光中每天都撐着傘站在城樓上看雪。望眼欲穿地等着什麽,卻心知肚明等不到什麽。心知肚明等不到什麽,卻還是日複一日等着。望着城外一望無際的皚皚大雪,就像望着自己無望的貪戀般,怔怔出了神。說不失落是假的,可偏偏無可奈何。
随着年歲漸長,宋觀玉比之年少時更懂自己這份感情。午夜夢回時,也不是絲毫沒生出癡心妄念來的。
即使是最為人不齒的“□□”都不敢說完全沒有動過這個念頭,可是清醒時卻又深深地感到無力的悲哀。那人若不喜歡男子,縱使自己脫光了站在他面前他也會像在那天禦花園中那般目不斜視地匆匆走過吧?
讓宋觀玉喜出望外的是,以為趕不回來過年的衛瑾先竟然在除夕那天回來了。
晚宴上,宋觀玉看到那張熟悉的白玉面具的時候還覺得一陣恍惚,如在夢境之中。
宋觀玉太想吸引那人的眼光了,一場劍舞表演得十分賣力,最後獲得滿堂喝彩。但是只有宋觀玉才知道,方才的自己因為用力過猛不小心扭傷了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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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觀玉佯裝無事地坐了一會兒,等到沒人注意了才一瘸一拐地地走出殿外,卻發現衛瑾先不知何時已經站到了殿外。
白玉面具流淌着月色,那人站在朦胧的月光中抱着臂,半倚朱柱,不知所思。
該打招呼嗎?然後又有什麽可說的呢?徒增尴尬而已。
不打招呼嗎?往後又有多少機會能與他這般距離?日後定會追悔莫及。
可是,就僅僅這樣站着,宋觀玉就已經故意不暢,心跳失序了。他實在不敢想,若是再進一步,自己會不會失控,會不會任由那些癡心妄念支配自己的行為,作出令人厭惡的事來。
屏息匆匆走過時,宋觀玉的手臂卻突然被衛瑾先拉住了。
“……”
宋觀玉怔住了,扭頭去看衛瑾先。
衛瑾先也在看他,卻似乎沒有開口的打算。
北風搖晃燈影,笙歌被宮牆隔離。一小方天地裏唯有兩個人:他的手臂上挂着他的手,他的驚慌融入了他的眸。
宋觀玉心如擂鼓,緊張得背上都起了一層薄汗。
“你的腳扭傷了。”
衛瑾先的聲音自耳邊傳來。
“……技藝不精,将軍見笑了。”
宋觀玉自以為掩飾得好,卻不想還是在心上人面前丢了醜,尴尬地低下頭。
魂牽夢萦的人此刻就站在身側,手臂還能感受到他手心的溫度。第一次靠的這麽近,宋觀玉如同被癡念抽了心魂,幾乎要控制不住自己不自覺往衛瑾先貼去身體……
回過神來僅剩半寸距離,宋觀玉猛地将自己往另一邊縮去。
好險!
宋觀玉瞥過頭去不敢讓衛瑾先看到自己變得通紅的臉,心裏不禁對自己唾棄的好一陣。
可下一刻,宋觀玉卻猝不及防地被衛瑾先一把攔腰抱起。
“啊!”
腦裏一片空白的宋觀玉聽見自己喊了一聲。
“別喊。”
衛瑾先道,語氣中有着命令的意味,透着大将之風,威嚴得令人生懼,讓人不敢不服從。
宋觀玉靈魂未定的時候手身體比大腦先作出了反應,伸出的手已然搭住了衛瑾先的肩,聽到衛瑾先的話後又猛地縮了回去。
白玉面具遮住那人的表情,可宋觀玉知道,衛瑾先生氣了。是自己讓他生氣的嗎?雖然不知哪裏做錯,宋觀玉還是覺得,讓衛瑾先生氣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場罪過。
“你住哪個宮殿,我送你回去。”
衛瑾先問。
宋觀玉原本就不是愛給人添麻煩的人,更別說現在要麻煩的人是衛瑾先。他緊張得手都不知怎麽擺,眼睛不知看哪裏才好,在衛瑾先的懷裏就跟塊木樁似的僵得一動不動。
“小傷而已,怎好勞煩将軍。”
聲如蚊吶,氣息不穩,卻幾乎花光了宋觀玉所有的力氣。
“哪個?”
衛瑾先無視他的拒絕,又問了一句,口氣冷硬了許多。
宋觀玉頓了頓才轉了眼道。
“……長信殿,有勞。”。
明面上來看,是敗給了衛瑾先的執拗,可宋觀玉心裏清楚,他終究還是敗給了自己的私心。
離了燈火通明,笙歌曼舞的宮殿,小路上漸轉清幽。月華清輝勻灑在兩人身上,空氣中滿是薄露寒霜。
宋觀玉閉上眼睛,忍不住貪婪地呼吸着衛瑾先身上清冷冷的氣息,一面希望這條路永遠走不到盡頭,一面希望能快回到安全的地方放松下來好好回味這如夢似幻的一晚。
衛瑾先沒有說話,宋觀玉更是不敢出聲,怕驚醒這一場美夢。
感到涼意,宋觀玉悄悄地縮了縮脖子,卻馬上被身邊的人抱得更緊。
許是夜過于靜谧,氣氛過于旖旎,宋觀玉縮在心上人的懷中不小心又放任思緒飄遠了。
記憶中某一年,皇家舉辦了一場狩獵比賽。宋觀玉喜靜,本也無意去湊這個熱鬧,可一聽說衛瑾先也會參加,便又想也不想地答應下來了。
那年,頭籌的熱門正是衛瑾先與當時勢頭正旺的新科武狀元兩人。那位武狀元宋觀玉也見過兩三面,但印象都不太好。與衛瑾先高冷的做派不同的是那個人十分狂妄,好勝心也強。處處拿他人與自己作比較,絲毫不懂得何為含蓄謙遜。
這回,狩獵賽還沒開始,那武狀元就大言不慚地放話說要在狩場上打敗衛瑾先拔得頭籌。這番話說完,當時的衛瑾先坐在馬上目視前方,白玉面具的角度連偏都不偏,只當未聞;倒是把一幹士氣正高,意得志滿的王公貴族給得罪了個透徹。
比賽開始,衆人齊齊縱馬飛奔出去。只剩原本就無心戀戰的宋觀玉像走馬看花般策馬走走停停地在林子裏悠轉。
每看衛瑾先一看,宋觀玉就像含了一口蜜糖般,從頭甜腳,讓他愉悅得忍不住露出笑意,卻還要苦苦忍耐,等到自己一個人的時候才敢讓臉上幾乎快抑制不住的笑容漸漸擴大,讓喜色染上眉眼。
宋觀玉牽着馬在林中閑晃了半天,正打算回去休息的時候,就看見層層林蔭間有個人,似乎正靠着樹坐在地上。
難道受傷了嗎?宋觀玉邊想着邊走近了去看,卻不想這一看竟險些被天降的喜事砸暈了頭,坐在地上那人可不就是戴着白玉面具的衛瑾先?
宋觀玉小心翼翼地将自己隐在灌木叢後,目光透過枝葉牢牢地鎖在衛瑾先身上。
衛瑾先的獵袋裏面也如宋觀玉一般一只獵物也沒有。他蜷起一條腿坐在樹邊,手裏輕柔地抱着一只雪白色的兔子。
那兔子顯然方才被箭傷了後腿,雪色的毛發上有鮮紅色的血洇洇地流淌着,被衛瑾先抱在懷裏卻乖順得很,動也不動地任他往自己的腿纏上繃帶。
衛瑾先的氣質是屬于将軍的森冷嚴峻,抱着兔子的動作卻是無比輕柔,看似兩相矛盾但卻又不相違和。
宋觀玉瞬也不瞬地看着,心裏難免暗暗地羨慕起那只兔子來,能被那人這麽溫柔地抱着,不知是前世修了多少功德啊……
待回神,那兔子受傷的腿已經被衛瑾先包紮得妥妥帖帖了。衛瑾先把兔子高高舉起,放至眼前看了好一會兒,突然自言自語地說了聲“真像”,然後便把兔子放到地上,目送它一瘸一拐地蹦遠了。
“閣下看了這麽久,還不打算出來嗎?”
待兔子完全蹦遠了之後,衛瑾先突然側頭問道,半張白玉面具的側臉轉入宋觀玉的視角,面具上流淌的光無端讓人聯想到冰窖中滋滋兒冒着冷氣的寒冰。
宋觀玉在草叢裏吓得僵住了,六神無主間,就看衛瑾先擡步向他走來,伸手撥開了灌木叢。
宋觀玉真的是愣住了,腦子一麻,腳步要退不退間竟然被地上的樹根絆了一下,眼看就要實實在在的地摔上一膠。
預想中的疼痛沒來之前,宋觀玉卻被一只手臂撈了起來,整個人反倒向那人的懷中倒去。
“七殿下?……你沒事吧?”
衛瑾先的聲音從頭頂上傳來。
“……”
宋觀玉身上是不疼,現在疼的是他的腦殼!臉上更是像是燃起了一團熊熊烈火,燥熱得只想把頭整個埋到清涼的水中才好。
“多謝将軍”
宋觀玉一站穩馬上退至一旁,腦裏千回百轉,卻是連半個借口都想不到,急得冷汗都流下來,越是急,腦子就越是空白一片。畢竟一聲不響,鬼鬼祟祟站在這裏半天,任誰看來都十分可疑吧?
陡然沉默,空氣中都漫上了尴尬的氣息。衛瑾先看着宋觀玉,宋觀玉看着自己的腳面,兩人竟都默契地陷入各自的沉思。
“殿下莫不是……迷路了?”
宋觀玉正苦無借口之際,衛瑾先率先打破了沉默。
“……嗯……”
宋觀玉點點頭。心一松,莫名生出劫後餘生的慶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