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泡影
沈清再度見到沈淮時,險些沒将人認出來。
他這個最小的弟弟不知何時脫胎換骨,不再有離京之前的少年稚氣,身形高闊了不少,氣質也沉了下來,如畫的眉眼淩冽,像寶劍新出,像一尊殺神從暗處顯形。
沈清那時已經餓了三天,軟禁他的屋室四處漏風,他裹着破絮在夜裏瑟瑟發抖,堂堂皇子落得這般地步,他不如直接一頭撞死,而後來回想,便覺得,冥冥之中,那時沒有即刻赴死,就是為了見到沈淮。
月光從大開的房門外傾瀉而來,沈淮踏着皎潔,在沈清驚愕的目光下向他走近,織金的袍角沒沾上半點飛灰。他在近處蹲下身,擡眼看沈清,眼珠凝着黑,仿佛拉人進萬劫不複的深淵,壓低聲音,說出驚天一句:“二哥,你想當皇帝嗎?”
那是沈淮最後一次喊他二哥。
沈清的母妃從前對他講過許多宮闱內的争鬥,叫他學會辨明人心。她提及賢妃時說,那個女人看似文弱謙和,其實是個藏着獠牙的怪物,生的兒子必然也是個怪物。沈清聽見這話的時候,小小的沈淮正舉着糖葫蘆追在那個叫孟舒的孩子身邊,笑得一派天真。
母妃冷淡地總結道:“會咬人的狗不叫。”
鮮血随着慘叫聲濺上袍角,沈淮面無表情地把劍扔到血泊中,背手在後,就好像方才猝然殺人的不是自己。
他閑庭信步一般,緩緩繞過新鮮的屍首,俯身把跪在地上抖如篩糠的人扶起來,動作周到,語氣和緩,态度體貼極了:“大人跪在這裏做什麽?入夜了,要起風了,大人回家去吧,回去好好想一想。”
夜風吹不散濃重的血腥氣息,悄然拂過沈淮沾血的衣袍。他脊背如刀,面色蒼白,寒涼的眼眸無光而空洞,将京城俯望成一盤生死棋局,要孤注一擲地殺入局中。
沈清無言地旁觀,如同許久以前,在母妃身邊看着尚且年幼的弟弟在遠處玩鬧。回憶是暖的,此刻是冷的,他站在沈淮身側,卻覺得自己離沈淮越來越遠,像要抓住些什麽似的,他終于問:“為什麽幫我?”
沈淮瞥他一眼,又垂眸看屍體散開的發與淌入磚縫的血,緩緩開口,語氣像在閑談,像冰棱擲在地上:“因為他們都會死,那位子只有你來坐。”
怪物。
沈淮轉身離開了,沈清睜大雙眼望他背影。
獠牙鋒利的、沒有心的怪物。許諾生,許諾死,許諾他血海屍山上的至尊之位,仿佛這些都不值一提,都是随風而來一觸即散的泡影。
沈清停留在原地,沈淮瞥他的那一眼濃墨重彩地烙印在視野中,他不知道自己已經得救,還是被拖入了更深更絕望的死地。
宮牆巍巍,将活人與死人一并圍困,陰影處滋生的一切感情都猙獰扭曲,不做敵手,也做不成最簡單的家人。
沈清看慣了沈淮生殺予奪冷酷無情的模樣,又漸漸察覺某種奇怪的端倪。
那日兩人正在議事,突然從門外闖來一名侍衛,俯到沈淮耳邊悄聲說了些什麽。
沈淮停滞一瞬,眼中旋即煥發出明亮的神采,回頭确認:“醒了?”來人點頭。
不等沈清反應,沈淮已經急促地起身,風一般地走了,身影消失在門外。
案上的紙片被帶得飄起,悠悠蕩蕩地落在了地上。沈清兀自對着轉瞬無人的室內,萬般疑惑中,他茫然地想,原來沈淮還是會笑的。
這疑惑沒有空懸太久。太子失蹤了,生死不明,三皇子離東宮又近了一步。沈清不知道這是否在沈淮的籌劃之內,這人此刻無法回答,中的暗箭上淬了毒,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
沈清陷入孤立無援的焦慮,他獨自去看望沈淮,發現沈淮似乎正在夢魇中掙紮,欲醒未醒,皺緊眉頭,咬着牙,一遍又一遍急切地呢喃着什麽。
這夢呓的聲音太小,沈清不由自主地湊近去聽,他屏息側耳——
“小舒……”
沈清渾身一震,猛地後撤,幾乎要落荒而逃。
然而他沒逃開,一把雪亮的匕首橫在他頸下,沈淮醒了,正用布滿猩紅血絲的眼睛盯着他,黑發披散,像從地獄中爬出的惡鬼。
“他還活着?”沈清聽到自己的聲音在打顫。
沈淮看清來人,殺氣收斂了一些,沒作聲,而這沉默是最好的答案。
電光火石間回憶流轉,原來如此,從前許多令沈清疑惑的舉動神色都有了緣由,原來沈淮他不是沒有心,他将唯一的那根軟肋小心翼翼地藏了起來,不讓任何人觸及。
面前的匕首閃着冰冷的寒光,刃口幹淨,卻像飲過無數次血。沈清的背上滑下冷汗,他意識到,如果不是自己還有用,他今天不會活着走出這間屋子。
東宮失火了,滾滾濃煙籠罩了京城的半邊天空,三皇子死的地方卻不在那裏。
病榻上的皇帝眼歪口斜,昏黃的眼中放出殘存的精光:“小五……這皇位輪不到你來坐。”
“這是自然。”沈淮擡眸,目光冷淡而從容,聲音字字清楚地傳達到在場每一位重臣的耳中,“原本長子已故,就該按例将儲君之位傳給次子。”
衆人嘩然。
沒有人信他,出生入死到頭來是給他人做嫁衣裳。
沈清在一旁垂下眼簾,他知道為什麽,他寧願不知道。
塵埃落定,沈淮依舊常常出入宮禁,每次都在太醫院長久停留。沈淮行色匆匆,四處奔波,看不出疲憊,只隐隐透露着憂慮與焦灼。
顯然沈淮給孟舒的一切都下了封口令,但沈清即将成為新帝,沒人敢觸他的黴頭,孟舒的脈案還是到了他的手上。
不是什麽罕有的疑難雜症,只是病入膏肓,早已到了藥石無醫的地步,神仙也難救。
沈淮這樣聰明的人,連這個都看不出嗎?
而沈淮在太醫院中發怒,一張張藥方被揉碎,地上像落了雪,他頹然站在一片殘骸中,目光灼灼,幾乎将牙關咬碎,聲音冷得像從地府裏撈出:“我偏要他活着。”
沈清在暗處看着,最終不忍地閉眼,轉身離去。過往多少生死一線的境地,他從沒見過沈淮這樣失控。那個孟舒,憑什麽?
他遲滞地邁開步伐,艱難地打撈着破碎的舊憶,發現腦海中一幕幕,每一個碎片中,沈淮的身邊,總有孟舒的影子。春光盛,花滿枝,少年時,那似乎是一段很長很好的時光,而他始終是個無關的看客。
登基在即,沈清伸手撫過冰涼的傳國玉玺,心事比這玉玺還要沉重,他開口說:“阿弟,這理當歸你。”
萬人之上的天下至尊,八方進貢,四海稱臣,難道都比不過一個孟舒?
但沈淮毫不猶豫地推拒了:“臣弟還有別的事要做。”
沈清目送他離開,獨自留在空曠死寂的大殿中,滿目的金碧輝煌向他壓來。
淨鞭三聲,群臣山呼着萬歲在低處伏倒,沈清坐在寬闊的龍椅上,像個端正的假人,目光不知該放到何處。原來這就是他那幾個短命的弟兄拼死也要看到的景色,虛假得像一場幻夢。
沈淮呢?滿目空茫中,沈清心念電轉,他突然有些坐不住了,眯着眼睛往下方仔細望去——離得太遠,他什麽也看不清。
沈淮把他撂到群臣與奏章圍繞的龍椅上不管不顧,也不再那麽頻繁地拜訪太醫院了,甚少出現在宮中。他也許終于接受了事實,每次相見,話音愈發少,舉止間似有化不開的哀傷。
人在孤苦彷徨的時候,總該找一個依靠,可沈淮的身姿總是站得筆直,目光依舊是鋒利的,又或許,他的依靠只在那一人身上,再搖搖欲墜也不肯移開。
沈清恐懼地想到,也許就算那人死了,沈淮也不會多看他一眼。
午夜夢回,深宮寂靜幽深,有人在他耳邊忽遠忽近地問:“二哥,你想當皇帝嗎?”
不想當,他不想當了,這皇位離地萬裏,太空,太冷了。可他如今除了皇位,好像真的一無所有。
孟舒的死訊傳來時,如同暗中點火,沈清仍然不可抑制地生出隐秘的期待。
但再次見到沈淮,從始至終,徹底失去光彩的眼睛沒有一次向他瞥來,那種期待被撲滅了,他知道自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
什麽都不會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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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文檔底部翻到了之前寫的……第三人稱,主視角是二皇子沈清,也就是正文中的皇上,有對沈淮的單箭頭描寫,而且是刀,注意避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