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我在靈堂上空徘徊已有三日了。
無常沒來捉我,活人看不見我,四處再沒有和我一樣的鬼,我獨自飄蕩,時而穿牆,時而上房,只覺得比短短一生的任何時刻都要清淨。
生前那具軀殼安安分分地躺在那漆黑的棺椁中,王府上下到處都是刺眼的白。
來吊念的人并不多,但喪禮極其隆重。前者在意料之中,畢竟這世上還記得我的人估計沒有幾個,而後者在意料之外。
我望向堂上那披麻戴孝的罪魁禍首。
沈淮面色不太好,這幾日安靜得像根木頭,杵在我的棺椁旁邊,視線空茫,不知落在何處。
我悠悠蕩蕩地湊到他跟前,離得極近,近到可以數清他漆黑的發絲與眼睫,也可以看清他眼底的厚重青黑。
我看得見他,但他看不見我。
于是我毫不客氣地指着他的鼻子開罵:沈淮,你個騙子。
說好了我要悄悄地死,燒成灰撒進江裏一了百了,怎麽剛一蹬腿你就言而無信呢。
彼時我方才靈魂脫殼,一朝甩脫纏身附骨的舊疾,只感到久違的神清氣爽,還未感嘆一句原來死後是這般情形,就聽見那小子甕聲甕氣地吩咐道——
依照王妃之禮厚葬。
我頓時傻了,剛才還好好的,現在說什麽胡話呢,難不成又病了?
我如往常一般想要探手試他額頭,卻眼見着自己的手指變得飄渺,直接從他頭頂上穿了過去。
像觸到滾燙的火焰一般,這只手迅速地縮了回來。
低頭看去,沈淮垂下了腦袋,看不清他臉上神色。床上這人,也就是我,雙眸緊閉,形容枯槁,幹柴一般的手還被握在沈淮的掌心,想必已經徹底冰冷。
我蜷起手指,終于清醒地發覺,原來這就是陰陽兩隔。
王府裏沒人不聽沈王爺的話,我真就按照王妃的規格發喪了。
凄厲的吹打聲中,漫天的紙錢抛灑而下,徑直穿過我飄在地上,我愣愣地看着,伸手接了個徒然。
沈淮始終木着一張臉,一滴眼淚也沒流。
旁邊倒是有人十分勤懇地嗚咽,哭哭啼啼聲音繞梁三日不絕,只是他們多半不知道自己在哭誰,畢竟王妃的牌位上一片空蕩,沒有名字。
幾年前那場變故之後,我的姓氏被抹去,名字也在衆人眼中消失,沒有人敢再提,到如今更不會有人記起。這樣看來,我大概早就成了一個死人。
但沈淮悄悄另做了一個牌位,他背着旁人獨自做的,親手一筆一劃地刻我的名字,然後藏在他自己的房裏。
他大概覺得此事做得十分隐秘,然而不幸的是,我在一旁抱着臂看了全程。
我看着他一身素白,在燭火下認真地一雕一琢,仿佛這是一件極精細極重要的事,眼睛裏都瞪出了血絲。
他沒有說話,我也無言。
這樣相對的時刻像極了從前的許多個日夜,無人打擾,靜默綿長,連舊日的心疾似乎也在此刻找上門來。
心口滾燙,仿佛燃起一團隐秘的火,又十分憋悶,燒得四肢酸乏,實在難受。
難道鬼也會生病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