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狄骧是前任戎羌王的第二個兒子,孩子這種東西,無論是在皇室還是民間,大多是老大受重視,老幺受疼愛,中間的就是被當成空氣整日忽略的命。
狄骧的父親濫情,寵妾滅妻,昏庸無道,一度放縱朝局,使備受寵愛的妾侍外戚幹政,狄骧與兄長狄骢是元王後所生,元王後過世的第二天,戎羌王便迫不及待的立了寵姬為後。
那會正值燕楚大肆掠奪戎羌草場,戎羌王挨不住佳人耳邊風,更不喜狄骧這個跟生母極為親近的王子,于是便順手打發了狄骧去燕楚為質。
那一年,狄骧與蕭祈皆是爹不親娘不在的幼子,敵國險惡,處處皆是難關,不被母國庇佑的質子是燕楚皇子世子們嬉戲練武的靶子,也是所有人的衆矢之的。
戎羌王晚年沉醉溫柔鄉,根本無心朝政,而那新後的當權外戚也的确是些實幹的硬骨頭。
狄骢雖是嫡長子卻無實權,急功近利的外戚們不會理會狄骧死活,戎羌王在位的最後幾年,戎羌與燕楚屢屢開戰。
那段年月裏,身為質子的狄骧只要走在街上,哪怕是規規矩矩的挨着牆角低頭走路,都會被燕楚人平白無故的唾罵毆打。
狄骢心系幼弟卻實在無能為力,他通曉政事,有治國之心,可戎羌世代戎馬為生,存不下經世治國的士人,更何況朝中外戚當政,且都是主戰派,他越想保存國力,退守內境,就越被打壓。
直到兩年前,戎羌與燕楚在兩國邊境有一場傾盡國力的惡戰,這一戰後,無論結果如何,身在燕楚的狄骧都毫無存活可能,狄骢預料到了這一點,也看到了扳倒外戚的一線希望。
為王者,心中存不下善念,爛到根的國只能靠一場慘敗來打醒,狄骢在不該枉死的戰士和肅清內政之間選擇了後者,他摒棄了一直以來的淳善與心軟,在那一場慘烈的戰役裏,他所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從敵國腹地保住自己的弟弟。
“你哥還行?怎麽着,又跟你老子一樣,耐不住了要動刀啊?”
故友相見,蕭祈沒有一絲觸動,他坐去石凳上不太耐煩的給自己倒了杯酒,用衛淩的話說,他那舌頭還不如狗,再好的酒,也嘗不出個中滋味。
狄骧跟蕭祈相處慣了,知道蕭祈的看誰都不順眼的臭毛病,也懶得搭理。
他奔波千裏秘密到此,饒是他身手不錯也累得夠嗆,區區一日根本不足以休整,所以他從出屋到坐下,一直是一副沒睡醒的狀态。
“——我問你話……”
青瓷的酒杯胎薄釉透,只是不經磕,蕭祈面色不善,重重撂下了酒杯,結果清脆的碎裂聲随即入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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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操!”
他眼角一抽,下意識低罵出聲,他剛想伸手攏住裂口藏匿罪行,倚在二樓的衛淩便像腦後長眼似的轉過頭來,笑眯眯的沖他勾了勾手。
“南州薄胎,名師佳作,長佑城僅此一個,五十兩紋銀。草民謝過陛下。”
白衣美人,笑靥如花,衛淩漂亮得如同山野精怪,一颦一笑皆是眸光醉人。
在他腳邊攤成一灘的橘色貓咪想必是睡飽了,衛淩說話的功夫,它便懶懶散散的直起身來,躍上橫欄,哼哼唧唧的拱去了衛淩膝間,并開始伸出粉嫩嫩的小爪子去撥一旁謝濯的發梢。
美人成雙,互不相同,謝濯清雅,衛淩惑人,從某種程度上,算是相得益彰。
狄骧迷迷瞪瞪的循着動靜擡頭去看,這番美景自是不可多求的眼福,他揉着眼睛抻了個懶腰,一雙淺灰的眸子動也不動的望着二樓。
“.…..你看屁啊!那是老子的,你他媽不知道啊!再看給你眼珠子紮出來!”
狄骧這一眼可謂是火上澆油,蕭祈賠了錢袋丢了人,眼下還要被觊觎媳婦,蕭祈脖子一梗,一股邪火盡數沖着狄骧去了,可憐這睡眼惺忪的小王爺還沒反應過來謝濯是誰,就先被倒黴兄弟扣了一口黑鍋。
“啊!啥?你說啥呢?”
狄骧被吼得一愣,差點從石凳上竄起來,樓上受了驚的貓咪炸開了背毛,也被吓得直往謝濯懷裏鑽。
“阿祈。”
眼見着局面跑偏,謝濯無可奈何的俯身往樓下喊了一聲,他剛一到衛淩就叫他上樓,他本覺得蕭祈和狄骧是舊友,不會出什麽差池,然而就這區區片刻,蕭祈簡直兇得像是要挑起兩國争端。
“好好的,和人家說正事,不許鬧。”
“……哦。”
溫溫和和的一句話,像是困住蕭祈的緊箍咒,堂堂辰梁君王終于心不甘情不願的正襟危坐,甚至屈尊親自給狄骧倒了杯酒。
史詩級馴獸場面,就在眼前上演。
衛淩一口酒嗆在嗓子眼差點笑得從樓上滾下去,他本就生得豔麗,眼下又一副衣衫半敞唇齒染酒的模樣,眉眼風情險些讓樓下的狄骧看直了眼。
“……王爺,正事要緊。”
謝濯心細,沒漏過這個要命的細節,他能看出衛淩是有意為之,但他無法出言阻攔,這場局是他帶着衛淩入的,即便衛淩為此傷人傷己,他也無法規勸。
所以他只能拱手一禮,示意狄骧正事要緊,在場這四個人皆是滿腹鬼胎的國之重器,只有蕭祈一個還在那幼稚兮兮的抱着醋壇子。
“好。”
謝濯溫潤,聲音也好聽得很,狄骧回過神來點了點頭,
蕭祈那點心思,他早就知道了,他和蕭祈在一個屋檐下住了好幾年,蕭祈情窦初開那會,天天半夜三更鑽在被子裏搗鼓,嘴裏念的都是謝濯的名,他聽謝濯這人聽得耳朵起繭,自然不會再有旁得想法,他剛剛看得其實一直是衛淩。
不過這點心思都是私事,還不到說這些時候,狄骧懶得跟蕭祈辯解,他應了謝濯的要求專心面對蕭祈,托着腮幫子打起精神,總算是有了幾分為國事而來的認真。
“我這次來,不是為了開戰,我王兄又不傻。咱兩家要打,就真什麽家底都沒了”
辰梁的酒和戎羌的烈酒不同,狄骧嗜酒,一盞私釀清冽悠長,最是讓人頭腦清晰,他喝得連眼睛都眯了起來。
“眼下,最大的禍害是南邊那家,不把燕楚先摁住,我們再怎麽鬥都沒用。”
為保行程隐秘,他路上換了身尋常人家的布袍,一頭卷發在發髻裏藏得嚴實,只有額前有那麽幾縷實在梳不上去的小卷毛,他眉宇俊朗英挺,這般打扮并不像是個大權在手的輔政王爺,而像個市井街頭的活潑小哥。
“我來,是為了跟你要聯軍,我們先下手為強,這樣,他南楚的先鋒卒有多少,我就截他們多少。”
狄骧是天生就該上戰場的人,為質那些年裏,他曾跟蕭祈一起偷偷練武,偷學兵書。
辰梁人善陣戰,軍紀嚴明,運作流暢,但單兵能力略有單薄,而戎羌人戰力強,善奇襲游走,但軍械武器落後,戰法也難成氣候。
這明明是互補互利的兩股軍力,理應擰到一起,他們很早就有個想法,少年之間的友誼沒有什麽國仇家恨,他們共同厭惡燕楚,只想着有一日能将那些欺辱他們的王公貴族痛揍一頓。
“這事我可以全權代表戎羌,你只要答應,我們明日就可以定國書,簽盟約。否則他燕楚要打,也先打你們,再打我們,到最後七零八落,潰不成軍,誰也逃不了。”
“那你要什麽。”
昔日願景近在眼前,蕭祈卻沒什麽激動之情,他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心思單純的少年了,他與狄骧都不是了。
兩國結盟,數萬将士,說好聽了是共同禦敵,說不好聽就是相互利用,他們都是用兵打仗的人,對這一點心知肚明。
“戎羌王沒那麽好心替我辰梁守國門,我同你聯軍,你要從我這拿走什麽。”
再好的佳釀,入喉久了滋味便會消散幹淨,對于蕭祈這番話,狄骧沒什麽可驚愕的。
他是親眼看着蕭祈從萬軍之中生生殺回長佑城的,他早知道蕭祈注定是萬人之上的帝王命,無心無情反倒是好事。
“那自然是分他燕楚的地了——”
狄骧放下酒杯對答如流,這點虛情假意的措辭他早已爛熟于心,他撩開礙事的碎發,看似輕松的活動了一下腦袋,同二樓的謝濯對上了目光。
一襲青衣的清俊公子似乎是真的在專心逗貓,謝濯捏着貓咪的肉球微微颔首,他們只四目相對了短短一瞬,短到其他兩人根本沒有注意到。
“真的,你還不信我啊。你辰梁的百姓跟我們勢同水火,我要你辰梁割地,那不是自找麻煩嗎?還不如端了燕楚,咱分個大戶,當然了,分得時候,我六你四。”
狄骧咧着嘴角重新端坐,他維持住了臉上的輕松模樣,挂着最真誠的笑臉沖着蕭祈聳了聳肩。他做不成無憂無慮的小王爺,他不能眼睜睜看着他王兄孤身支撐,他總要為戎羌做些什麽,所以哪怕是要在蕭祈的心尖上動刀,他也不得不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