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杜詩凱!你這什麽态度?」杜信安火大,用力拍門。「你給我出來!」
凱凱窩在床腳,将小七攬入懷裏,搗住雙耳。
「杜詩凱!你出來!」杜信安繼續拍門,一聲又一聲的重擊,宛如春日的雷嗎,震動小男孩幼小的心靈。
他覺得害怕啊,更有種深深的委屈,貝齒咬看唇,努力不哭出聲。
「你出來,把事有給我解釋清楚!為什麽跟同學打架?爸爸媽媽是這樣教你的嗎?從小到大,爸爸打過你嗎?」
是沒有,短短的六年歲月,他是不記得爸爸曾經打過他。
「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你不曉得嗎?不管你跟那個小正之間有行麽不開心的事,都不能用打架來解決,這樣是不對的!」
「……」
「你說話啊!難道爸爸有教過你用暴力解決問題嗎?」
「沒有、沒有、沒有!」凱凱忍了好久,終於忍不住嘶喊出聲。「你是沒教過我用暴力,你根本什麽都沒教過我!」
「你說什麽?」站在門外的杜信安愣住。
「我說,你什麽都沒教我!」凱凱硬咽地喊,整個豁出去了,委屈的浪潮在他胸臆裏翻絞,「你除了是我爸爸,你教過我什麽?你從來都不管我!」
「你……怎麽這樣說?」杜信安有些驚愕、有些氣惱,更有幾分莫名的不知所措。「爸爸哪裏不管你了?你的意思是我不關心你嗎?」
杜詩凱不吭聲,淚水撲簌箭地流下,他将小臉埋進愛犬熱呼呼的頸間,小七察覺到他的傷心,也跟着不舍地長聲哀鳴。
「是不是你媽咪又跟你胡說八道什麽?」杜信安胡亂猜測。「她老跟你說我壞話,你別聽她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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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詩凱,你出來!我們把話說清楚!」
春日的雷鳴響不停,撕裂小男孩脆弱的心房,他想,他再也不要跟爸爸說話了,爸爸什麽也不懂。
什麽也不懂。
方雪雁下戲以後,已經是深夜了,她回到山中小辱,尾內一片靜寂,唯有餐廳亮着一盞燈。
杜信安坐在餐桌旁,默默地喝酒。
她悄然來到他身邊,他瞥見她的身影,擡頭,懶洋洋地揮個手算是招呼。
「你回來啦。」
「嗯。」她點頭,柔聲問。「凱凱呢?」
「在他房裏,應該是睡看了吧。」
「結果到底發生什麽事了?他真的跟幼稚園的小朋友打架?」
「嗯。」
「對方傷得怎樣?」
「還好,只是割傷,不嚴重,可凱凱怎樣都不肯向對方道歉。」
「為什麽?」
「我怎麽知道?」杜信安無奈。「他不肯告訴我。」
方雪雁深深銻他看出他心情低落。「你們父子倆又吵架了?」
他聳聳肩,不說話。
她看看餐桌上兩盤涼透的炒飯。「你們兩個該不會都沒吃晚飯吧?」
「他不肯吃。」他啞聲低語。「我怎麽叫他都不出來。」
所以他這個做爸爸的也跟看賭氣不吃飯,光喝酒?
方雪雁蹙眉,悄悄嘆息,她将兩盤炒飯送進微波爐加熱了,然後擱回餐桌上。「我餓了,陪我吃點宵夜吧!」
「你自己餓了幹麽要我陪?」他語氣挖苦。
她沒好氣地瞪他。「你這人真的很不知好歹耶!」
他愕然挑眉。「我不知好歹?」
「你聽不懂我這話的意思嗎?我其實不餓,要你陪我吃宵夜,是因為我怕你餓了。」
「你是怕我餓了?」
「對啦。」她翻白眼。「你就是這麽遲鈍,才會老是跟你兒子吵架。」
這己經是她第二次說他遲鈍了,杜信安恍惚地望她。為什麽?
「你先吃,邊吃我邊跟你說。」她看透他的思緒,将湯匙遞給他。
為了聽理由,他只得乖乖吃飯,連吃好幾口。
方雪雁也吃了一口,嫌惡地皺眉。「這妙飯還真難吃,又是微波食品吧?你真打算天天讓你兒子吃這種鬼東西?」
之前若是聽她如此吐槽,他肯定會不甘心地反駁,但這回,他只是無精打采地嘆口氣。
她見他心情低落,也不忍再找碴,從冰箱裏找出啤酒,陪他一起喝。
「你知道凱凱為什麽把狗狗取名叫「小七」嗎?」
他沒料到她會這麽問,怔了怔,半晌,搖頭。
「那是從忠犬小八的典故來的。」方雪雁轉述凱凱告訴她的來龍去脈。
「所以他是覺得小七跟電影裏的小八,是不同種類的狗狗,才堅持取不一樣的名字?」杜信安聽罷緣由,有些好笑。
「就是這樣。」方雪雁微笑。「孩子的邏輯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
杜信安不反對,舉杯啜口啤酒。
「其實你不要以為他們年紀小,什麽都不懂,他們的心思可是很細膩的。」方雪雁忽地感嘆。「你知道凱凱跟我說什麽嗎?他說小七很聽話,是乖狗狗,所以絕對不是他的拖油瓶。」
「他的什麽?」杜信安嗆到。
「拖油瓶。」她重複,定定地凝視他。「那天他從秋千上摔下來,你們不是在廚房吵架嗎?你還記得他對你說,爸爸媽媽都把他當拖油瓶嗎?」
「嗯,我記得。但他是從哪兒聽來這種詞的?誰教他的?」
「還會有誰?不就是你們做父母的嗎?」
是他嗎?杜信安茫然,在腦海翻找亂七八榷的記憶庫,驀地靈光閃現。
對了,那天他從前妻家裏帶回凱凱前,跟前妻吵了一架,仿佛是提到了這三個字。
這麽說來,凱凱都聽到了?
一念及此,杜信安胸口一扯,不覺緊握住酒杯。
「你以為小孩子不懂事,但他們心裏其實很敏感的,爸媽無心說的話,很可能都會在他們心裏烙下傷痕。」
是這樣嗎?
「你說過,如果當年你前妻不是意外懷了這個孩子,你不會跟她結婚,對吧?」
「嗯。」
「這件事,凱凱恐怕也知道。」
杜信安一凜,忽地憶起兒子曾在無意間說出的話。
媽咪一點都不讨厭你,她只說你們不适合,如果當初不是她不小心懷孕了,你們根本不應該結婚。
凱凱明明這麽說過的,而他聽到了,卻只是暗惱前妻不該跟孩子說這些有的沒的,完全沒想到這話可能傷了兒子的心。
你是不是很氣我?
凱凱當時這麽問他。
「老天!」杜信安巴自己額頭。「原來凱凱是那個意思,他知道我是因為他媽懷孕才不得已結婚的,以為我會因此怪他。」體悟到兒子該有多傷心,為此多糾結,他恨不得賞自己幾個耳光。
「你到現在才想通嗎?」方雪雁瞪視他,賞他一記「你沒救了」的眼神。「你這人各方面都很精明,無其在工作的時候,怎麽偏偏在感情方面這麽粗線條?」
他在感情方面粗線條?杜信安聞言,苦澀地扯扯唇。
他不是粗線條,只是習慣了不去想,有太多事情要花費腦筋,他沒空将時間浪費於經營感情。
包括親情與愛情。
但或許,他錯了……
「你錯得很離譜。」方雪雁再度看透他心思。「人生不是只有事業跟工作才重要,家庭也很重要,當全世界都背叛你的時候,只有最親最愛你的人才會留在你身邊。」
他聞言,胸膛震動,心韻錯亂幾拍。
當全世界都背叛他的時候,只有至親至愛的人才會留在他身邊,她指的,只是凱凱而己嗎?
他猛灌了大半杯啤酒,言語困難地在唇畔吞吐,還沒來得及說出口,她似乎已從他炙烈的眼神看出某種異樣,粉頰霎時暈染紅霞。
她急急起身。「我去看看凱凱睡了沒?他說不定肚子也很餓了。」
語落,她匆匆旋身離去,不給他進一步追問的機會。
杜信安怔忡地坐在餐廳,聽她敲門呼喚凱凱,她喊了好幾聲,房內毫無回應。
「信安,我覺得不對勁。」她蹙眉回到餐廳。「小七應該也在凱凱房裏對吧?可是我聽不到裏頭有仟何聲音,照理我這樣敲門,它總該吠兩聲啊。」
「你是說……」
「我擔心出事了。」
杜信安驚然,不及細想,飛也似地奔到兒子房門前。「凱凱,你快點開門,不然的話爸爸要踢開門進去了喔。」
他發話威脅,回應他的只有一片靜寂,
他頓覺不祥,與方雪雁交換一眼,便不顧一切地破門而入。
房內收拾得千千淨淨,床上的棉被也疊得整整齊齊,唯有臨向院落的窗戶打開,迎進滿室清風。
事情很明顯——
凱凱離家出走了!
「這麽晚了他上哪兒去了?這小子不曉得天黑了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嗎?」
驚覺兒子離家出走,杜信安整個失去冷靜,氣憤地咆哮。
「你這個做爸爸的才奇怪呢,居然到現在才發現兒子不見了。」方雪雁潑他冷水。
他一窒,半天說不出話來。「這死小子,被我抓到他就慘了,看我怎麽教訓他!」
明明驚慌得半死,還逞強撂狠話呢。
方雪雁搖頭嘆息。男人都是這樣嗎?擔憂一個人說不出口,表面愛裝酷裝嚴厲,用責備代替關懷……
對了!一念及此,她驀地心神震懾。以前她用激烈的方法減肥時,他也曾犀利地批評過她,莫非那其實是一種表達不舍的方式?
對她和對凱凱,他是類似的心情嗎?
「我得去找他!」
杜信安沉啞的嗓音将方雪雁神智拉回,她不及細想,立即跟進。「我也去!」兩人準備了手電筒、瑞士小刀、毛毯、家庭醫藥箱等急難救助用品,開方雪雁的Minicooper上路。
杜信安猜測兒子會往山下熱鬧的地方走,順着山路蜿蜒,慢慢地開車尋找,不放過任何風吹草動,但車子來回折返兩趟,卻沒發現凱凱或小七的蹤影
「這小子該不會走上岔路去了?」
他更焦急了,這山區的主要幹道上是有路燈照明,但往山林深處的小徑可是沒有燈光的,只能靠月色依稀辨明視線。
而且夜深了,山上氣溫降得快,也不知凱凱身上穿了多少衣服、夠不夠保暖,重要的是,萬一他遇上壞人怎麽辦?
「要不要報警?」方雪雁提議。「凱凱一個人在外面很危險啊!」
「我知道。」杜信安啞聲應道,雙拳掐握,他試着在腦海裏分析兒子可能上哪兒去了?但毫無線素,只好向方雪雁求救。「你曉得凱凱平常喜歡去哪裏玩嗎?他都帶小七到哪裏散步?」
「你怎麽反過來問我?你是他爸啊!」
「我知道,我知道。」他懊惱地咬牙。他很清替自己是凱凱的父親,但問題是他是個不盡責的父親,竟連兒子平日習慣游玩的地方都不曉得。他只知道凱凱每天傍晚都會帶小七出門散步,而他總會叮咛兒子不準走太遠,半個小時內必須回家。
「我知道了!」方雪雁驀地雙手一拍。「會不會是那裏?」
「哪裏?」他急迫地問她。
「就我們平常停車的後面,不是有一條很隐密的散步道路嗎?我陪凱凱跟狗狗走過幾次。」
就是那裏!
杜信安立即将車子掉頭,開回住處,停好車,扛起背包,打開手電筒,方雪雁撥開山邊一叢雜草,果然出現一條狹窄的小徑。
「你跟在我後面,小心點。」杜信安低聲囑咐,将方雪雁拉到自己身後,想想不放心,決定牽住她的手。
她吓一跳。「你幹麽?」
「我怕你走丢了。」他很自然地回應。「已經丢了一個凱凱了,我可不想連你也弄丢。」
他怎麽說得好像把她當成小孩子似的?
方雪雁直覺想頂嘴,但轉念一想,胸口卻是融化一股甜蜜,他緊緊握着她的手,她能感受到他掌心的厚實與溫暖。
這是一雙能給人安全感的手,至少能令她感覺被呵護。
他牽看她的手,在前方引路,催爾風吹過,兩旁尖銳的芒草會向兩人刺過來,他會細心地用臂膀替她檔開。
她毫發無損,但他兩條手臂卻被劃出一條一條細細的紅痕。
她注意到了,止不住心疼。「你不痛嗎?」
「什麽?」
「你的手,一直被草割到。」
「喔,這個啊。」他不以為意。「我皮膚相,刮上幾道沒什麽。」
話語方落,又一陣風吹來,這回是從樹上落下幾個黑色物體,其中一個似乎粘在方雪雁頭頂。
「啊?」她警覺地尖叫,跳躍着躲進杜信安懷裏。「有東西在我頭上,幫我拿掉它啦!」
見她那激動的模樣,他不禁失笑,順勢攬住她。「你別動、別叫,等下那東西爬進你嘴裏就不妙了。」
什麽?!她驚駭地閉嘴,全身瞬間僵凝,,動也不敢動,連呼吸也暫停
他拿手電筒照她頭頂,沒發現什麽,再用手指輕輕扒梳她的發。
「你找到了嗎?」她見他久久沒吭聲,忍不住細聲細氣地問,嘴唇只敢咧開小小的一道縫,嗓音因而含糊不清。
但他還是聽懂她在說什麽。「我沒找到。」
「你再找找,一定有啦。」她急得跺腳。
明明就沒有啊!他暗暗嘆息,為了安撫她,只得用手仔細梳過她每一寸頭皮、每一根發絲。
他的動作,很輕、很溫柔,宛如愛撫,她漸漸地感覺到異樣,頭皮微微麻癢。
「真的沒有啊。」他在她耳畔暖昧地吐息。
她倏地顫栗,粉頰發燒,往後退開。「沒有……沒有就好。」
他凝視她兩秒。「我看你先回去,我自己去找凱凱就好了,夜裏光線不好,什麽都看不清蓓,萬一真的有蟲還是蛇之類的……」
她吓得冷顫,卻執拗地打斷他。「我不怕,我們走吧!」
不怕才怪。杜信安不相信。
她看出他的懷疑,夏窘了。「反正我也要去找就對了,我不想一個人在家裏等,我也擔心凱凱的安危啊!」
他聞言,心弦一緊。「好吧。」他緩緩地再度牽握她的手。「那你躲在我後面,小心點。」
兩人踩看落葉、踩看砂石,又前進了數十公尺,忽地,方雪雁聽見一陣細微的聲音。
「你聽見沒?」
「聽見什麽?」
「噓。」
兩人噪聲,豎起耳朵,不一會兒,杜信安也聽見了,遠處似是傳來幾聲隐約的狗吠。
「會不會是小七?」
兩人交換一眼,心領神會,同時加快步伐,在昏蒙的月色下匆匆前進,小徑轉彎處,有一條幾近幹涸的小溪,溪上架着獨木橋。
狗吠聲是從獨木橋後方傳來的。
杜信安領看方雪雁,小心翼翼地繞過獨木橋,路況變得更難走,雜草叢生,山壁與河道間距狹隘,身子得貼着山壁行走。
又走了幾十公尺,轉個彎,聲音夏清晰了,除了有狗的哀鳴聲,還有孩子吹泣的鳴咽。
是凱凱吧?一定是他!
杜信安頓時心焦如焚,邁步快走,但即便在這時候,他也沒抛下方雪雁,依然牽着她。
兩人一前一後,來到一處稍微空曠的雜草地,問題來了,這裏像是河道的轉折處,溪水雖不多,但因地勢傾斜,流勢顯得湍急,而過岸的木橋已塌毀。
對岸有人影晃動。
「凱凱!是你嗎?」杜信安揚聲喊。
「是……爸爸嗎?」遠遠地,傳來凱凱便咽的聲嗓。
總算找到兒子了,杜信安驚喜不已。「你怎麽了?沒事吧?」
「我……沒事,可是小七受傷了!」凱凱哭喊。
小七受傷?杜信安心一揪。「你等看,爸爸馬上過去!」語落,他松開方雪雁的手,低聲交代。「你在這邊等我。」
「不要。」她拒絕。「我要跟你一起過去。」
「你沒看到現在的情況嗎?」他皺眉瞪她。「橋被沖毀了,只能涉水過去,很危險的。」
「我不怕。」她搖頭。
「你不怕?我怕?啊。」他嘆氣。「聽話,乖乖在這裏等。」
「不要,我要跟你一起過去。」她堅持,「說不定你會需要幫手……」
「你為什麽這麽任性?我說不準你過去!」杜信安惱火地提高聲調。「你想讓我擔心死嗎?小七受傷了,我兒子身上可能也有傷,我不要你也受傷!」
幹麽這麽兇啊?方雪雁被他的怒氣驚到了,委屈地癟癟嘴,直覺想反駁,但見他雙眸焚火,又氣又急,心念倏地一動。
他該不會……
她深吸口氣,小小聲地問。「如果我受傷了,你會心疼嗎?」
「對!我會心疼,我很心疼!」他一口承認,很千脆也很氣急敗壞。「這樣你滿意了吧?」
她不滿意。
不滿他嘶吼式的斥責、不滿他明明是關心她卻不懂得表現溫柔、不滿他說心疼她時,臉上是那種仿佛想掐死她的表情。
她很不滿意。
可她的心房,卻無可救藥地融化了,宛如遇熱的巧克力,甜蜜蜜地粘膩成一團。
這個可恨又可愛的男人啊!
她禁不住上前,在他頰畔印下輕柔一吻,将他整個人震得失魂落魄。
「我知道了,我在這邊等你。」她撫摸他英俊的臉頰,眸光似水。「你一定要平安把他們帶回來。」
他怔怔地望她,好一會兒才猛然回神,捏捏她的手,語音沙啞。「相信我。」
他許下承諾,在她滿滿柔清的目送下,獨自冒險涉水到對岸,做解救兒子的英雄。
到了對岸,杜信安拿手電筒一照,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
小七的前腳受傷了,約莫有輕微的骨折,趴伏在地上,疼痛地呻吟,凱凱坐在愛犬身邊,一面心疼地撫摸它,一面止不住哭泣。
看見爸爸來了,凱凱的反應不像別的驚吓過度的孩子一般,立刻飛撲進他懷裏,而是坐在原地,一動也不敢動,頭微微低着,似是擔心挨他訓斥。
杜信安胸口一擰,手指不覺掐握住手電筒,他來到孩子身邊緩緩蹲下。
「為什麽一個人到這邊來?你不知道爸爸跟雪雁姊姊都很擔心你嗎?」
凱凱硬咽一聲。「對不起。」
夠了吧!兒子那噎看氣的聲嗓令杜信安更難受了,站在父親的立場,他很想藉機給兒子一番機會教育,但仔細想想,他似乎沒這資格。
「你真的沒受傷嗎?有沒有那裏不舒服?」他放柔嗓音。
凱凱搖頭,「我沒事,可是……我們過河走到這邊來的時候,突然有石頭滾下來,小七為了救我被砸到了,它走不動了,怎麽辦?」
「別擔心,爸爸會想辦法把它抱回去。」杜信安檢視小七前腳的傷勢,傷口微微出血,不是很嚴重,主要還是骨折讓它動彈不得。「來,你先起來,雪雁姊姊在對岸等我們,我先帶你過去。」
杜信安意欲拉兒子起身,凱凱的反應卻箭亂地甩開他,一雙小手緊緊摟住愛犬的頸脖。
「不行!我答應過小七的,我不會丢下它。」
「沒說要丢下它啊!等下爸爸會回來帶它走。」
「不行,我們要一起走!我不能丢下它自己在這裏,它會害怕的。」
「它不會的,它可是聖伯納犬啊,很高大很神氣的。你聽話,凱凱,爸爸先帶你到對岸……」
「不行,不可以。」凱凱哭了,淚水傾流不停,他的眼皮已哭得紅腫,此刻淚眼汪汪地瞧着爸爸,更是楚楚可憐。「爸爸你不懂,我答應過小七的,它不是拖油瓶,我到哪裏都會帶它一起去,我不會丢下它的,不能丢下它。」
小男孩鳴咽地解釋,一字一句都如火燙的熔流,燒痛杜信安胸口。
不知為何,他覺得兒子這番話像在指責自己似的,為何凱凱會是這樣驚懼的反應?
他說了會回來帶小七走,為何凱凱就是不能信任?
「可是爸爸沒辦法同時帶你們兩個一起走。」他感傷的望着兒子,這一刻,過往的回憶畫面猶如走馬燈似的在腦海回旋奔騰,自從凱凱誕生後,他這個做爸爸的究竟花了多少時間陪在身邊?
記憶中,他總是為工作佗碌,為那些任性搞怪的藝人收拾爛攤子,他不記得兒子第一次喊他爸爸是什麽時候、不記得兒子多大時學會走路、不記得曾經陪兒子看過任何一本童話書,講過床邊故事。
他也許每年都會送兒子生日禮物,卻沒有一年确确實實地記得兒子生日。
他太忙了,這是他給自己的藉口,跟前妻離婚後,他仿佛更有理由不去介入兒子的生活,不去參與凱凱成長的點點滴滴。
他錯了。
直到今日他才徹底地恍然大悟,凱凱之所以做不到全心全意地信任他,沒法坦率地對他撒嬌,都是因為他過往的輕忽與疏離造成的結果。
是他的錯,是他不好,該說對不起的人是他,
「我知道了。」他将夾克脫下,替兒子穿上。「那這樣吧,爸爸先把小七抱到對面讓雪雁姊姊照顧,再過來接你好嗎?這樣小七就不會覺它被丢下了,可是變成你要堅強勇敢,一個人留在這裏等爸爸——你做得到嗎?」
「嗯,我可以。」凱凱用力點頭,神态顯出一個孩子難得流露的堅。
杜信安動容地微笑,用手指拭去兒子臉上濕潤的淚水。
「他睡着了嗎?」
方雪雁倚在卧房門邊,看室內溫暖的清景。
凱凱躺在床上,安詳地睡着,小七看過獸醫,前腳上了支架,雖然傷處仍有些疼痛,卻也趴在床邊地毯上疲侍地打着呼。
杜信安則是坐在床沿,癡癡地湍詳兒子的睡顏。
聽聞方雪雁的問話,他才凝定神,回頭笑笑。「好不容易才睡的,他堅持要小七睡着,才肯閉上眼睛。」
「呵,因為那是他的忠犬小七嘛。」方雪雁柔聲揶揄。
兩人交換一眼,心領神會,杜信安悄悄起身,蹑手蹑腳地走出兒子的卧房,關上門。
折騰了一晚沒睡,再加上一早又急急忙忙地送小七去看獸醫,兩個大人都累了,杜信安打了個呵欠,方雪雁也揉揉千澀的眼眸。
「你今天有通告吧,要我開車送你去片場嗎?」
「傍晚的通告,還有幾個小時可以休息。」
「那你快去睡吧,時間到了我叫你起來。」
「我還不想睡。」方雪雁搖搖頭,忽問。「要喝咖啡嗎?」
杜信安想想,額首同意。
十分鐘後,方雪雁煎了兩份培根蛋卷,杜信安負責煮一壺香濃的咖啡,兩人在餐桌相對而坐。
明明有很多話想說的,兩人一時卻都不曉得從何說起,只好默默地進食。
過了好片刻,杜信安終於主動打破沉默——
「凱凱告訴我了。」
方雪雁愣了愣。「告訴你什麽?」
「半夜我陪他一起洗澡的時候,他總算肯告訴我,為什麽會跟那個幼稚園同學打架。」
「為什麽?」
「因為那同學嘲笑他。」杜信安雙手把轉着咖啡杯,眉字沉郁地收攏。「那同學笑我幫他做的那個便當袋很醜,笑他是單親家庭的小孩,媽媽不要他、爸爸開爛車。」
「什麽?!」方雪雁震驚。
「你也很驚訝吧?」杜信安苦笑。「沒想到年紀那麽小的孩子,講話居然這麽毒。」
「太過分了!」想到凱凱聽到這些話時該有多傷心,方雪雁不禁咬牙。「怪不得他會跟那個同學打架,如果是我,一定也想痛扁那孩子。」
「暴力不能解決問題。」他低聲說道。
「你這麽告訴他?」她不悅地蹙眉。「你該不會又把他罵了一頓吧?」
杜信安沒立即回答,擡眸澀澀她瞥她一眼。「看來我在你心目中,也不是個好爸爸。」
方雪雁啞然無語。
他自嘲地扯扯唇。「放心吧,我沒罵他,可也不能跟他說他做得好。」
「那你跟他說什麽?」
「我說,我最近就會買新車,也會重新做一個便當袋給他。」
「你……」她不敢相信地瞪看他,心口融得一塌糊塗。「凱凱聽了,一定很高興吧?」
杜信安搖頭。「他哭得像找不到路回家的孩子,一邊哭還一邊罵我。」
「他罵你?」她更驚訝了。
「他罵我為什麽不好好罵他一頓?他說自己是不聽話的小孩,活該被罵,他哭得好傷心,哭得我整個人都……」杜信安驀地頓住,牙關咬着,舉杯啜了口苦澀的咖啡。
他話沒說完,可她完全能明了他的感受,那想必是一種深沉的心痛。
她為他憂傷,卻也為他高興,他們父子倆終於有了一次真正的對話,有了深度的交流,這絕對是個好的開始。
「我在想這些年來我似乎做錯了很多事。」他忽地幽幽低語,一面用手把轉看馬克杯。」你說得對,人生不是只有事業才重要,家庭跟親情也很重要,而我一直忽略經營跟兒子之間的感情。」
她靜靜地銻他。「你現在領悟也不遲,還有機會補救的。」
「嗯,幸好還不算太晚。」
她望看他微笑,而他感應到她溫柔似水的眼神,不覺震了震,擡起頭來,若有所思地盯着她。
「幹麽這樣看我?」她困惑。
「有件事我想問你。」他語音沙啞。
「什麽事?」
「就是……」他用小指搔搔耳鬓,她認出這是他困窘時才有的動作,秀眉一挑。「你之前說過,我這人感情上很遲鈍。」
她心神一凜,小心翼翼地遣詞用字。「我是這麽說過。」
「我想問,」他頓了頓,藉看啜飲咖啡的動作掩飾尴尬。「具體而言是什麽意思呢?」
她心韻漏跳幾拍。「什麽具體而言?」
他深吸一口氣,像是鼓足勇氣望向她。「那天晚上是指哪天晚上?你說我忘了對你說過的話,到底是指什麽?」
他居然好意思這樣開門見山地問她!
方雪雁臉頰發燒,心韻亂得不成調,呼吸也急促起來。
這男人太壞了!怎能如此慢不經心地刺痛她的理智、沸滾她的情感?
「不告訴你!」她恨恨地嗆聲,橫嗔他一眼,那一眼,風情萬種,又高傲又妩媚。
他暫停呼吸,整個人愣住。為什麽不告訴他?
「因為我對自己發過誓了。」她看透他的思緒,懊惱地解釋。「那些話,我不會再說第二次的,所以我不會再對你說。」
是什麽話啊?他越發迷惘了。
「我到底為什麽來找你,你自己好好想想吧!」她撂下話,翩然起身,頭也不回地離去。
留下他傻傻地試圖解開這個謎團。
「你什麽時候喜歡上雪雁姊姊的?」
「我……什麽?!」
杜信安一口氣岔不過來,嗆咳不止,他驚駭地瞪向兒子,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幹麽這麽吃驚的樣子?」杜詩凱撇撇嘴,一副很不屑的模樣,握看搖杆的雙手可沒停過,仍是俐落地飛舞着。
砰、砰、砰、砰!
沒幾下,杜信安這邊的人馬便被他掃蕩得清潔溜溜。
杜信安看着電視螢幕上大大的Gameover字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能咋舌地瞪大眼。
「你又死了!你很遜耶!」杜詩凱翻白眼,甩開任天堂操縱杆。
是啊,他的确很遜。
杜信安眯眯眸,他承認自己打電動的技術不怎麽樣,不像兒子手指靈活、反應敏捷。
「再來一次!」他不認輸,正想按下重來鍵時,忽地神智一凜。
對喔,現在哪還是玩電玩游戲的時候啊?他這個鬼靈精的兒子剛剛可是爆出了驚天一問啊!
「你剛剛說什麽?再說一遍。」他得先确認自己聽力沒問題。
「呿!」杜詩凱又是一記不屑的白眼。「我說,你到底什麽時候愛上雪雁姊姊的啦?」
他真的沒聽錯!
「為什麽……你會這樣問?」
「還問為什麽?難道你不喜歡她?」
他眨眨眼。
「你不愛她?」凱凱繼續逼問。
「這個嘛。」杜信安窘迫地咳兩聲。「你知道,不管是喜歡或愛,都是很嚴肅的……呃,動詞,需要嚴格定義的,不是随口說說就可以。」
「所以你才會到現在還說不出來?」凱凱冷嗤。
杜信安啞然。
「你真的很遜。」凱凱雙手環抱胸前園搖搖頭,眼神滿是對他的同情與輕蔑。「不只打電動遜,談戀愛更遜。」
這是對老爸說話的口氣嗎?
杜信安微微寮眉,他應該拿出父親的架勢來治治這孩子的,但自從那個夜晚,他和離家出走的凱凱在浴室裸捏相對時,他便決定,從此以後要跟兒子當好朋友。既然是朋友,他就必須忍受兒子人小鬼大的态度。
他再度咳兩聲。「凱凱,爸爸想知道你怎麽會突然問這個問題,是雪雁姊姊跟你說了什麽嗎?」
「她什麽都沒說啊!」
沒有嗎?他不禁失望。「那你怎麽會這樣問?」
「你以為你不說,雪雁姊姊不說,我就看不出來嗎?」凱凱晴啧有聲地搖頭。「我知道你喜歡雪雁姊姊,她也喜歡你。」
杜信安心韻錯拍。「雪雁……喜歡我?你怎麽看出來的?」
「吼,我真是受不了你們兩個笨蛋了!」凱凱動地雙手抱頭。「這不是很明顯的事嗎?」他頓了頓,沒好氣地望向老爸。「你知道嗎?昨天雪雁姐姐代替你到幼稚園接我的時候,她不像之前那樣在車子裏等我,是直接進來幼稚園了。」
杜信安聞言大驚。「她直接進幼稚園?那她沒被認出來嗎?」
「當然被認出來了啊!」凱凱瞪他一眼,仿佛他這問題問得有多白目。「雪雁姊姊那麽有名,而且最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