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坦白
行刑的時間是午時三刻。木遠來晚了,趕到的時候刀刃正好落在林黎的脖子上。
妖物不詳,周圍沒有看客,刑臺上的林黎也沒有看到木遠。
手起刀落,身首分離,那雙烏黑的眼眸就這樣失去了所有的光彩,鮮血淋漓地滾落在地,傷口上沾上了灰塵。
他再也不能開口說話,再也不會一面總是小心翼翼地違抗度越的命令,一面卻又事事為他們的王上考慮。
那個通曉各種毒理的狼妖,再也沒有機會去搞清楚人族那些千奇百怪的毒藥了。他只能毫無生氣地撲倒在地,任由鮮紅的血流了一地。失去了魂靈支撐的身體漸漸褪去了人形,變成了一只瘦弱的灰狼,暴曬在正午的陽光下。
木遠腦中傳來尖銳的疼痛,心中陡升退意,甚至不敢走到刑臺邊去,不敢最後再看一眼那顆鮮血淋漓的頭顱。
他分明離刑臺很遠,可那酸臭的血腥味還是混着陳年的舊事朝他襲來,潮水一般将人淹沒,讓人喘不過氣。
木遠在城中游蕩了足足一整天,直到眼看着日頭快要落下,才行屍走肉一般趕在宵禁之前出了城。
度越和韓穆焦躁不堪地等了一整天,見木遠回來,才終于放下心,可看到他的表情,兩顆心又都沉了下去。
“林黎他……”韓穆小心翼翼開口。
“被抓到了。”木遠一臉木然。
韓穆只覺呼吸一滞。
不等他問出第二聲,木遠又木然補充道:“被斬首了。”
山洞中有片刻的寂靜。
半晌,韓穆像一頭受傷的孤狼,發出一聲令人膽寒的哀嚎,扭頭出了山洞,消失在漸濃的夜色之中。
木遠擡頭去看度越,卻見度越正低垂着眼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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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奔波,誰也沒心思收拾自己。度越的發帶早在不知什麽時候壯烈犧牲,此刻一頭墨潑般的長發垂下,将所有情緒全都遮在了那頭,讓人看不分明。
半晌,他才低低開口:“坐下歇歇吧。你忙了一天了。”
見木遠沒有動作,度越拉過木遠的手,将他拉到了自己身邊坐定,從一旁臨時搭成的烤架上取下一只山雞:“韓穆打來的,吃點東西。”
木遠已經足足一整天沒吃東西,卻一點饑餓的感覺都沒有。烤肉的香氣鑽進鼻孔,一點都激不起他的食欲。
他強忍着腹中的不适,硬塞幾口進嘴裏,卻帶出了一聲嗚咽,便将剩下的全都還給了度越,将那一聲嗚咽和着滿口雞肉咽進腹中。
他尚且如此,度越自幼和林黎一同長大,他又當如何?
“對不起。”木遠突然說。
他知道,其實度越最開始來人界的時候,沒打算帶林黎的。只是為了給他配制解藥,才順帶捎上了林黎。
但就這一念之差,斷送了林黎的性命。
“你不用,不能怪你。”度越聲音低沉。
少頃,他又低聲開口:“我以為我會死在他們前面的。”
火苗在兩人眼前跳動着,發出噼啪的聲響。
夜漸漸深了,韓穆卻一直沒回來,度越不由面露憂色。他現在身體狀況不穩定,林黎又已經不在,木遠不敢讓他出去找人,起身要代他去尋,卻被度越拉住。
“不必了。”度越說,“韓穆有分寸。而且他身上還有蛟珠,不會出事的。我想……我想和你說說話。”
就着橘黃的火光,木遠看向那雙深邃的黑眸,心裏驀地軟了一大片。
度越說要和他說話,可兩人并排坐在那火堆對面,度越卻又一點聲音都沒有了。
“你不是說有話想和我說?”木遠問他。
“有很多話,但不知道從哪裏說起,不知道要怎麽告訴你。”度越直言。
“既然如此,那你聽我說吧。”木遠随手拿起旁邊的木棍撥了撥火。
他一早想和度越坦白了,但是沒有合适的機會,他也沒有那個捅破最後一層窗戶紙的勇氣。
如今林黎喪命,他內心深處總有一個地方,将這場悲劇的原因歸在了自己身上。就好像是他的突然出現攪亂了本該平靜的狼族,是他将這一群狼妖置于險境。
他再也瞞不下去,再也不想靠欺騙來維持和度越之間的關系,想要将一切的真相全都撕開在度越面前,哪怕度越會因此再也不和他親近,哪怕他要從此斷了對度越的最後一點念想。
“我其實不叫小玉,我的名字叫木遠……我是一個男人。”
木遠對于六歲之前的事情,其實大部分都已經記得不大清楚了。即便是十五年前那場巨變,如今回憶,也只剩下一點零星的片段。
他只記得那段時間,他父親似乎很忙,連回家的時間都沒有,更沒有時間去管束他逼他習武讀書。
那時候似乎不大太平,母親總不讓他出門,他卻每天都和母親鬥智鬥勇,整天想方設法地跑出去玩,一定要趁着父親不在的這段時間玩個夠本。
直到那一天。
那天的皇城很安靜,街上人很少。他在街上轉悠了一會兒,覺得沒趣,便回了家。誰知道家裏聚集了好多奇奇怪怪的人,看起來兇神惡煞,讓他莫名不敢進門。
他于是躲在巷口,不知過了多久才被同樣躲躲藏藏的母親找到。
母親抱着他,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便進入了一個深巷之中,在那裏他看到了他的乳母,還有一個平時伺候他母親的丫鬟。
她們輪番抱着他,卻只是不住地跑,一句解釋的話都沒有。
他不知道發生了什麽,在幾個女人的懷中不住地掙紮鬧騰。
女人們抱着一個孩子在空無一人的街道上漫無目的地狂奔,不知道跑了多久,不知道跑到了哪裏,才終于停下了腳步商議了些什麽,期間夾雜着嗚嗚咽咽的哭聲。
她們說了什麽,木遠已經不記得了。他所能想起來的,只有那幾個他平日裏最熟悉的女人們凄婉哀怨的哭聲。
再然後,像是有一群什麽人趕了過來,母親便抱着他躲進了路旁一個泛着酸臭的裝垃圾的木桶中。但那地方太小,只躲得下兩個人。
那木桶上面有許多裂痕,看得見外面的光景。他枕着母親的胸膛,透過木桶上的裂縫,看到了一個鮮紅的身影。
那人一身紅衣,面若冠玉,風度翩翩,卻心狠手辣。
他伸出一只手,朝前一點,木桶外兩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女人胸前便被洞穿,開出兩朵豔紅的血花。
六歲的孩子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面,當時便被吓得渾身一個激靈,長大了嘴巴哭都哭不出聲。
之後他做了什麽,他說了什麽,十五年過去,早已記不清了。似乎在看到那一幕的一瞬間,他便暈了過去,于是後來發生的一切便全都成了零零碎碎的片段。
再能想得起來的片段,便是他和母親被什麽人追殺。母親抱着他,沒日沒夜地跑,生怕他忘記似的,一遍一遍在他耳邊叮咛,不要告訴別人你姓木,不要告訴任何人,你爹是一個除妖師。
再後來,他便和母親走散了。他被母親套上了一身花花綠綠的裙子,臉上抹得青一塊紫一塊,就像個髒兮兮的乞丐小丫頭,倒是意外地瞞過了當時追擊他們母子的安廷衛。
和母親走散之後他無處可去,每日乞讨為生,憑着那點記憶一點一點又摸回了皇城之中。
那天,也是一個正午,他坐在一處樹蔭底下,正啃食不知從哪裏翻出來的一塊馊饅頭,便聽到了一旁大人們的議論聲。
“還能怎麽處置?砍頭呗!”
“那可是除妖司首領!居然勾結妖族,可真是……”
“傳出去叫人家笑話咱們人族!”
他知道人們在議論他父親,卻不知道砍頭這兩個字代表着什麽含義。于是,他一邊一路聽着那些大人們的議論,一邊一路找到了刑場去。
和斬殺妖物不同,刑場中人山人海。
妖物不詳,不知道死後會不會招來什麽災禍,人族卻不用擔心,只有熱鬧可看。
木遠在大人們的腿間穿行,鑽到了刑臺的最前排。
和今日一樣,他來晚了。等他到的時候,儈子手的刀已經落下,他只來得及看到父親透頭顱落地的畫面,只來得及聞到那酸臭的血腥味,在炎炎烈日之下散在空氣中。
在那之前除妖司風頭極盛,木氏族人太多了。勾結妖族是大罪,株連九族,除妖司首領被斬首只是個開始。那段時間刑場格外熱鬧,木遠卻逃也似地奔出了刑場,奔出了皇城,此生都不想再回來。
父親頭顱落地的那一幕,成了他十五年揮之不去的噩夢。
但是縱然不想,待他長成,卻還是回到了這個地方。
往事許多細節早已不可考,但木遠心中卻一直都堅信,他父親從未勾結過妖族。至于那天母親帶着他逃跑時候遇到的那個一身紅衣的妖物,木遠知道,他是狐族之王。
度越靜靜地聽過木遠的身世,眼中閃過一絲詫異的神色:“你說……你說除妖師的後人,是木氏本家唯一的幸存者?”
木遠點頭,自嘲似的提了提唇角:“除妖司最後一個人和狼妖結了盟……這下當真是勾結妖族了。”
他不知道度越對自己這個身份會做出什麽樣的評價,到了此時此刻卻竟有種解脫的平靜,仿佛下一秒度越做什麽他都可以接受。
可度越卻只是搖了搖頭,一言不發。
半晌,他才道:“原來你就是我要找的人。”
“你找我?你知道我?你為何要找我?”
“受人之托,也是為了我自己。”
火光跳躍在度越漆黑的眼眸中,照映得度越目光灼灼而炙熱。
他伸手握住木遠的手:“都已經過去了。從今往後,我護着你。那些事情再也不會發生。”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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