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封鎖◎
周和音在一個公衆號上看過一篇文章, 筆者說,兩個人在同一座城市裏不借助任何聯絡、社交媒介,遇到對方的概率是多少?
可以是分分鐘, 故地遇故人;
也可以是一紀、半個百年乃至前世今生,鬥轉星移, 物是人非。
今日, 她想給那個筆者添個發散。兩座城市呢,B城可是S城兩倍的版圖,這樣人潮如蟻的國際都市, 遇見一個人是幾多概率?
周和音覺得,哪怕是偶然, 也有必然的邏輯在其中。
比如,他出生在這裏。這裏才是他的大本營。
以至于, 她覺得此時此境裏的傅雨旸說話帶着無邊的傲慢與冷漠。這和在江南的他,全不一樣。
還是只是他喝多酒的緣故。
剛才那一幕, 他的合夥人就都誤會了。周和音的自尊上前,才不會輕易回應他什麽。即便他剛才一句話觸動到她了。她很不想承認, 傅雨旸剛才說教她不卸妝睡覺的樣子,和她爸爸如出一轍。
周和音有限的閱歷裏,不相信或者不迷信兩種機遇,一是彩票,二是,豔遇。
她出差前跟Nana聊的那晚,說傅雨旸和她初戀不一樣。确實不一樣,區別就在于, 她和陸臨在一塊, 想得只是吃喝玩樂, 想得只是她下課後可不可以去找他?
而眼前的人,她甚至猜不透,他說這番話的意義是話術是東道主的必要熱情還是當真有別的想頭?
易地而處,她反而覺得這個人陌生了。
“回去了。我媽還等着我回去,去走親戚的。”周和音短暫思量後,終究還是清醒着。
更像提醒,她生怕先前的行徑,哪裏讓他誤會了,誤會了她是可以接受“豔遇”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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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不是豔遇有什麽錯,只是她不需要。
對面的傅雨旸聽清她的話,沒甚情緒,只是把玩她耳機的手停頓了下,稍緩,依舊東道主的口吻,“好。那走吧,送你回酒店。”
說罷,傅雨旸起身,把坐的椅子歸位。手裏的耳機還到她手裏,說車子在樓下等着了。
他們一前一後下樓時,傅雨旸擡臂套上風衣,頭也不回地關照跟着他的人,“B城不比江南,尤其這個時候來,得往後多想一季的衣裳。”
周和音跟着他後面,幾乎踩着他影子的距離,随便應付他,“哦。”
下樓梯呢,一步一個腳印,哪能想到有人在這檔口還剎車的。前面人突然停步,周和音一個重心不穩,差點倒栽到他身上,還好抓住闌幹了,惶惶失措間,更是聽前面人回頭質問的口吻,“周和音,你這人怎麽這麽不識好歹的?”
“啊?”她高他兩階級,正好與他平視。
“我說話就這麽不中聽嘛?我讓你下次來多帶點衣服。”
“我聽到了呀。”
“你聽到個屁。”
“你才……”她也想跟着罵人的,算了,跟好人學好人,難不成還要跟壞人學壞人,“傅先生這酒品不行啊,喝多了和人吵架可不好。”
“哦,叫你發現了啊。我不但酒品不好,其他品都不太行。”
“看出來了,從賣了你的螃蟹就看出來了。”
這螃蟹成了某人的黑歷史了,如同孫悟空被提弼馬溫般的精準踩雷。傅雨旸明顯眉眼不快,繃着下颌線,目光淩厲的樣子很吓人。周和音也識相,見好就收,“是你先說我的。”
“我說你什麽了?”
“說我不識好歹。”
“你不是?”
“你才是!”
“你什麽時候給我好了,只有歹啊。”
一個晚上,周和音第二次啞口,這個人,她說不過他。說好聽點是邏輯缜密,說不好聽點就是胡攪蠻纏。
她氣不過就要走,才想繞過他,肩上的鏈條包被他一把扽住。正好有人追過來要和他說話,傅雨旸一面揪着周和音的包鏈子,一面不耐煩地催促過來的人,“什麽事?”
是之前送酒給他們孫代理的那個侍者。很熱絡相熟地和傅雨旸打招呼,“孫先生送您一箱酒,我們幫您搬到車上去?”
“不必了,交代給你們房經理吧。”
一向如此,傅先生在這裏請客或者座上賓,從沒把酒往回拿的道理。
“好咧。另外就是,汪小姐上回來用了傅先生一瓶存酒,她說回頭跟您銷賬。”
傅雨旸今晚喝得不少,但八成還是清醒的。那額外的兩成頭疼,也是被人氣得,一個油鹽不進;眼前這個一貫靈巧的猴崽子,也有犯糊塗的時候。
傅雨旸冷冷看這臭小子一眼,“你沒事是吧?”
不等侍者反應過來,“沒事就幫我把那箱酒搬到車上去吧。”
侍者鬧不明白了,怎麽好端端的,又改主意了。
至于周和音,傅雨旸松開她的包鏈子,說他們駱總說她說得一點沒錯。
這感覺好比當年周學采去參加周和音的家長會,回來,她等着爸爸的會議總結,她好奇他們班主任都說她什麽了。
若幹年後,沒想到,逃過了家長會,還有個上司會。
初來乍到太難了。周和音不好奇是假的,她就問傅雨旸,“說什麽了,我們駱總。”
傅雨旸瞥她一眼,卻不說話。兩手閑抄風衣口袋,徑直下樓去。
周和音一路跟着他,從樓梯下來,穿過一樓中庭,出了正前門,一出來,就被冷風撲了兩口,嗆得她直縮脖子。
外面夜色很亮,也很冷。不同江南的濕冷,B城的冷,是脆裂的,随時能把你吹皴的那種剮利凜冽。
傅雨旸的車子就在門口,他一只手拉開車門,然後回頭來看凍得像鹌鹑的人,“就是眼前這個鬼樣子。眼裏只有事,沒有人。”
傅雨旸借故長輩的說辭,問了問周和音的情況,駱存東那厮說人是靈巧的,就是這靈巧沒放對地方,一心只看顧她的數據和報表,不過也能理解,年輕人嘛,二十二歲就面面俱到,就沒年輕什麽事了。
傅雨旸聞言,擎着酒杯來敬駱存東,說來前我在她爸爸那裏聽了一嘴,為了駱總這個差事,丫頭是退堂鼓和上進鼓一起打,終究還是自己說服了自己,她覺得駱總需要一個“窮苦”的下屬,自然鉚足勁地幹了。
傅雨旸再拿自己說事,他二十二的時候,還在替他父親的朋友翻譯材料,掙點零花錢。大佬說了那許多要求,傅雨旸心高氣傲,只問大佬,幾天要?
大佬:幾天?你逗我了呢,雨旸。
結果第二天早上,他鐵定沒譯出來呀。這事傳到他父親耳裏,一個電話打過來,要他趕快回去,別給我丢人現眼。
周和音聽故事的腦回路永遠和別人不一樣,她聽他唠叨這許多,只關心一點,“所以錢拿到了嘛?”她問他的譯稿費。
傅雨旸:“拿到了。看在我父親的面上,不過也遣散了我。說我實在太慢了。”以至于他如今還過不去這茬呢,看到談判桌上那些慢半拍的翻譯,他總要催趕幾句,能不能行?
周和音說他這屬于“童年陰影”的挾私報複。
某人依舊扶着車門,看她凍得畏畏縮縮的,鼻頭都紅了,冷笑出聲,“那麽你就是童年太暢快了,以至于別人帶你逛花園半天,你還沉浸式喝彩呢!”
凍鹌鹑醒悟過來,“你騙我的?”
“起碼你們駱總那截沒有。上車。”他嚴陣的目光落在她臉上,知會她,“別聽駱存東那套。先把你事做好,事做不好,光想着做人,那叫濫情。”
所以,傅雨旸今日難得貪杯了些,他要有些人知道光一味做人的下場。
駱存東自然喝多了,不過這是份外話。不提也罷。
周和音露在外頭的腳踝凍得跟冰疙瘩一樣,她也不和自己較勁了,俯身鑽進車裏,随後,傅雨旸也側身坐進來。
她甚至都沒說她住的酒店名字,傅雨旸已經提前知會司機了。
有旁人在的車行空間裏,她多少有點拘謹,只問傅雨旸,“你為什麽不直接說你只是租我家的房子。”
“因為不夠。”
“嗯?”坐在車裏的人,暖和過來,人也跟着溫馴了些。浮光一片片掠過,看她的輪廓坐在陰影裏,很失真。香氣卻很實。
“不夠在你老板那裏站住腳。”
“……謝謝你。”
黑暗裏,彼此看不到對方的眼睛。只憑聲音,心意。周和音謝傅雨旸的“背書”是真心的。
傅雨旸沒有回應她,遲遲,直到車子環島拐彎過去就是她住的酒店了。
偏偏這種減速彎道上出了交通事故,應該是後方車輛想要彎道超車,兩方避讓不及,前面那車子被撞得不輕,駕車的聽說是位不到七十的老先生,副駕上是他的太太。
彎道上一時淤塞了好幾輛車子,周和音降着車窗,探頭張望的工夫,聽後頭一個出租車司機打電話知道的。
她一時唏噓,扭頭過來告訴傅雨旸,是對老夫妻。
某人沒太多情緒,只淡淡出聲,“嗯。”
“但願人沒事。”周和音純善地許願。
“但願後面那車沒沾酒沒沾/毒。”
一件事,如同兩筆截然不同的上帝視角。
周和音突然有點明白,他說的,只做人不做事的所謂濫情的意思了。
前面事故,交警執勤車、救護車、清障車嗚咽來了好幾輛,交通一時還不能恢複,離酒店也沒幾步路了,傅雨旸提議下車,走過去。
“傅先生不用下了,我自己可以走過去。”
“……”
聽他沉默,周和音連忙解釋,“也沒幾步路,今晚實在謝謝你。”
東道主終究沒說什麽,由着她下車去。
周和音從車裏下來,白茫茫的深秋,凍得人牙關直抖。忽明忽暗的警車信號燈,惶惶如事故之下的人心,現場短暫封鎖,有行人要過去,交警和輔警都會疏導簡單盤查一下。
輪到周和音的時候,她腳下正好踩到事故車輛破碎的氩氣燈。
交警人員問她情況,她只說搭朋友車子,回前面酒店。
正常詢問過後,就放她通過了。
周和音不時回頭看某輛車子,再回過頭來,無心多問一嘴,被撞的那個車子,老先生和老太太還好吧?
交警看她人不大,清爽伶俐的模樣,又是個外地姑娘,想她該是來旅游的,“老爺子不大中用了。”
饒是個再毫無關聯的人,周和音也很難無動于衷。仿佛聽一件物事在自己手裏親自打破一般的驚心。
她看地上一系列碎片,和已經早已凹成一片廢鐵的車子。
唏噓和寒涼一時全籠罩着自己。人只有在生死間,才顯得那麽渺小,微不足道且無能為力。
跟際遇比起來,短暫生發的事故,才叫人更加惜惋。
周和音自從經歷過阿婆的去世,她誰家的白事都不願意去。去了,誰哭半聲,她就會跟着哭。
邵春芳索性也不肯她去丢人現眼。
說這孩子瘋癫的時候,笑點跟有人咯吱她似的;遇到點事了,也是眼淚跟不要錢似的。
此刻,她已經走出這片事故封鎖區了,呼吸間一口新鮮的冷空氣納入,有人突然回頭,那交警看她又回來了。
周和音對警察、醫生有着天然的制服“恐懼”,她喊人家警察叔叔,“我還有話要和我朋友講,我可不可以再過去一下。”
……
和陸臨分手那會兒,他給和音發了好些個好人卡,說她一點問題都沒有,問題全在他,他們也許不合适,小音,你值得更好的。
周和音痛快答應了他的分手。人家分手都要哭一場的。周和音沒有,倒是去羽毛球館打了一下午羽毛球,球技爛到全在撿球了,隔壁初中生的男孩子都看不下去她。
她和Nana說,她頭一回喜歡一個男生,掏心掏肺地對他好,最後他這麽冷漠地打發我,我甚至都不知道哪裏出了問題。
不知道就是沒有!Nana罵她傻。
是的。那天,小音從羽毛球館出來,就沒再提過陸臨。
初戀總是昏頭的,周和音說,也只有初戀罷,她以後才不會主動和任何男人先說喜歡。
盡管當初,她是有百分百把握,知道陸臨是喜歡她的,她不過是挨不住先告白的那個。
周和音穿的是高跟鞋,一路篤篤跑回來,車裏的人也看到她了,第一時間降下車窗來,問她,“出什麽事了?”
她摸着自己肩包的鏈條,略微平複冷空氣之下的顫抖,“我如果說想去寶相寺燒香,你會不會笑話我?”那些游園爬山的,她都去過了,唯獨寶相寺。
總之,她不會主動說喜歡。周和音暗自建設。
“不會。只是,寶相寺聽說男人求前程得多。女生求姻緣最好去……”傅雨旸的話還沒說完。
“我就想求事業。佛祖不是衆生平等嘛,怎麽還重男輕女的,為什麽男人能求,女生不能求!”
車裏的人總能被她逗笑,“有道理。那麽回酒店拿行李吧!”
“啊?”
“不是明天要去?寶相寺離這很遠,想早一點去燒香,就得提前出發。”傅雨旸說,你住市裏,我明天還得擎早來接你。“幹脆我借個地方給你住,也離那裏近一點。”
他們出發的早的話,或許能燒到頭香。
周和音有點迷糊之際,傅雨旸再道:“你放心,就你一個人住。害怕的話,我接許抒誠妹妹來給你做個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