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氣泡水◎
學采老母親那套舊房子有人出價五十年房租的事情,沒半天就在巷子裏傳開了。
要說梁老師生前把這套房子歸置得也确實不錯,家裏一陳一設一草一木不談多有文化吧,雅致肯定是有的。
梁老師是他們巷子裏有名的女先生。教了一輩子書,書法繪畫鋼琴都通,那時候退休在家,還有學生找上門來求補習呢。
周家對過的姜家幾個子女就深受其益。也是姜家大兒媳跑來和春芳叨咕,說小音還是年紀輕,這有什麽舍不得的。五十年就五十年,你管他呢。
這年頭有錢的人多了去了,許多人就是迷戀老房子,尤其文保單位下的,別說幾百萬,幾千萬賃在手裏頭的也有的是。
姜太太她們幾個在牌桌上一味地勸春芳,這種冤大頭的鈔票佬可是可遇不可求的。
邵春芳往堂子裏扔一張東風,一邊顧牌一邊朝她們說,“你們還不曉得我們家那位,孝順着呢,就老太太這套房子,還是我說得嘴皮子都破了,他才舍得肯女兒拿出來租。老的小的一個德性。”
有些人物欲就是淡。錢夠花就行。他們不跟你談什麽蒸蒸日上、多多益善。周家父女都一樣。邵春芳說,說得好聽是老太太熏陶的,說不好聽,祖孫三個拎不清。
輪到姜太太出牌,一張四絕的七萬,偏邵春芳胡了。
大家都說她,該你發財的時候到了。
三圈牌打完,邵春芳回房的時候又和丈夫聊這事,周學采原先都看紙報的,最近和音給他買了平板,也給他訂閱電子報。确實方便許多。
“我跟你說啊,小唐那裏可還催着我們呢。你個戶口本上名字排我前頭的大男人倒是拿個主意啊。”
周學采依舊不同意。說這張口就是五十年的聽起來邪性。又是前後屋挨着,別是那種生意人避禍來租的,畢竟租賃房産不屬于查封範疇。
“老太太幹幹淨淨一輩子,我不想臨了還給我們搞砸了。”周學采個孝子名聲,是這條街有名的。
誰都知道他是梁老師抱養的。偏這對母子有緣,過得比那些嫡親的家庭都有福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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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先他們前面這棟小樓是沒有的。一家四口擠在北面那三間屋裏,邵春芳多方埋怨,二十年前宅基地建房審批還沒那麽嚴格,梁老師托了自己學生,才在前面這塊空地皮上起了座小二樓,地方不大,但小夫妻也算有了自己獨自的空間。
為這小樓,還空了不少債。全是邵春芳回娘家借的。也是那時候周學采才決心做些生意養家。
周家從前并不寬裕。也就這六七年,茶館生意才穩定起來。算起來,他們也是窮過的。
邵春芳沒有周學采念的書多,但二人算是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微時同學到中年夫妻,邵春芳這個人雖然有點淺薄,但裏裏外外都是為了這個家。即便到了這個年紀,撒個兇巴巴的嬌,周學采也還是買賬的。
“你回回這樣。瞻前顧後的想多少,就拿當初開茶館來說,不是我嚷着家裏沒餘錢,你肯下這個窮狠心。”茶館現在的老師傅還是邵春芳從娘家挖過來的呢。
“哪裏有那麽多避禍的生意佬啊。真那樣,人家也瞧不上我們的房子。我還不知道你,忠孝兩全,哼,你就生怕你媽留給你們的有個什麽好歹。”
“周學采你沒有良心,你不是你媽親生的,她還那樣掏心掏肺地待你呢。把屎把尿把你拉扯大,又把你女兒拉扯大。女兒是你親生的,更是我親生的。你體諒你老母親,就更該體諒我為我們小音好的心情。”
邵春芳說她是個嫁出來的女兒,邵家她是一個子都沒得到。輪到我女兒,将來嫁人,我要她風風光光,我要給她最拿得出手的陪嫁。
我現在掙一塊錢,三毛錢留着養老,還有七角都要給她存起來。
“老太太那套房子原本就留給小音了,怎麽不能拿出來租了。房子放在手裏自己不住又不拿出去換錢,就是死物一個。”
“你為去了的人活,還是為了活人活?退一萬步說,當真那個租房的有什麽閃失,那是他的事,不關我們,我個租房子的,還去查他八輩祖宗不成。反正錢在我手上,房本在我手上,我就什麽都不怕。”
“我只怕我女兒将來遇到個人,門第觀念,瞧不上我們家。我就是要為我女兒添妝。越多越好。”
周學采好氣又好笑,由着妻子潑辣,“只怕你女兒到時候高高的,你又瞧不上人家了。”
邵春芳:“當然。都沒我們高的,我要他幹嘛。扶貧啊!”
周學采怪她,市儈、精刮。
不一會兒,邵春芳洗過澡,在床對面沙發邊上泡腳,夫妻倆喊和音過來。
算是家庭會議。周學采朝女兒說,你媽不死心,非要把房子租出去。周學采取了個折中的法子,低調也順從妻子,“和中介說,先租五年吧。”這樣外界聽起來也沒那麽懸乎,他們是一般謀生家庭,不指望房租過活,更不能讓別人覺得發了筆橫財似的。
流言有時很不講究。
“後續,真如你們所說,是喜歡這種老房子的,也相安無事的就再續租,哪怕十年、二十年。”
周和音作無謂狀。“只是,那個真正的買主沒露面。”她才存疑的。動辄五十年,聽起來叫人心驚肉跳的。
父女倆這一點上很投契。周學采再道,“那就讓中介約真正買家出來,你也大了,這件事就由你自己來,只是一點,要有分寸,安全第一再講道義。”
沙發上的邵春芳腳泡好了,周學采就着妻子的腳桶添熱水接着泡,要妻子上床去,水他來倒。
勉強,邵春芳女士這才算滿意了。
老夫老妻了,還眉來眼去的暗湧。周和音氣鼓鼓地,“你們倆什麽時候不這麽膩歪啊。”
“還有,”她問爸爸,“我自己處理的話,房租是不是也給我啊。”
周學采首肯,“我們的将來都是你的,你的自然還是你自己的。”
周和音開懷的從父母房間出來,只聽媽媽喊她,別聽你爸瞎說,他說了不算。哪能全由着你,房租給我,到時候給你買房子。
周和音想買車子。可是媽媽一直不肯,不肯她自己開。
這一夜,她做了個市儈輕巧的夢,夢到她拿那真正買主的房租去買了輛車……
她明明一天沒正式獨自上過路,夢裏她開得比誰都好。電臺裏放着是她臨睡前聽得一首歌……
次日下午周和音聯絡中介的,問得還算矜持,畢竟那天是她一口回絕了那許先生。
也說明她父母的意願。五十年一口價不太妥,當真誠意租的話,先租五年,後續買賣雙方都意願的話,可以再一次性續個長租期。
小唐滿口答應了,說這就去聯系許先生。
只是不知怎地,直到晚上七點,周和音都沒收到對方回信。
邵春芳一聽,潑冷水了,說是黃了。你們爺倆拿喬呢,哼,陰謀論呢。
這做生意總有一個人先被拿捏,不然,什麽都是白談。
周家父女倆倒是鎮靜。黃了就黃了,再招就是了。
和音點頭,說還是找上班族的女租客好。這樣她還能有個聊得來的鄰居。
話音剛落,小唐那頭來電話了,說是對方同意了,且真正買主想約見一下房東。
周和音問什麽時候?
明晚七點。
周和音躺在床上看蚊帳的圓頂,估摸着她明晚應該有空,便一口應下了。
沒一會兒,小唐那裏發來一個地址。周和音這才明白過來,對方不過來看房子,只答應和房東見個面。
小唐後一句補充:許先生說他朋友已經看過房子了,很滿意,約房東會一面,沒什麽問題,直接簽合同付錢了。
好吧,有錢人的世界她不懂。
周三這天下午四點半,組長才臨時喊要開會,新人新職,周和音任勞任怨得很。直到六點半才散會了。
部門經理給他們叫了外賣,和音匆匆收拾工位,連連抱歉,說她來不及吃了,晚上約了人。
從公司大樓出來,手機叫車的工夫裏,有輛車滑停在她面前。
車子裏的趙觀原降着車窗,幽幽喊她:上車。
這個點,網約車其實并不好叫。趙觀原看出她急匆匆趕時間狀,便慫恿她,“快點吧,放心我不賴着你。我自願送你的!”
周和音難得這一次響應了,火急火燎地上了趙觀原的車子,他還沒來得及問她,今天怎麽這麽聽話。副駕上的人扣安全帶,再報一個地址,說她趕時間。
“你幹嘛去?”
“見金主爸爸去。”
趙觀原臉色有點不快,要她說清楚。
“租我家房子的人約我簽合同。”
“你家房子要租?”趙觀原更不願送她去了,車裏和她逗趣,“多少錢,你租給我吧。”
周和音懶得理他,只問他開不開車,不開她就自己再去招,說着扭頭要下車去。
趙觀原才不給她反悔的機會,方向盤一撥,油門起步。
對方約的地址是花都酒店,趙觀原為了和周和音一道下車,車徑直停在大門迎賓處。車鑰匙抛給了酒店迎賓員,說回頭來拿車鑰匙的時候再給小費。
周和音今天一身通勤打扮。白色小尖領的複古雪紡襯衫,中袖,露着纖細停勻的手臂,牛仔長褲,淺草綠的對襟開衫随意地袖子打結套在肩上。
她長發濃濃密密地散在腰後,趙觀原望她急吼吼的背影,鮮活且有趣。
咖啡廳在她反方向,趙觀原等她走出好遠,才喊她,卻指着她反方向。
周和音再折回頭,氣鼓鼓地,仿佛怪他,你早不說?
趙觀原背手,微揚下巴,等着她朝他再走回來,笑話她,“你這路癡的毛病什麽時候改改!”
路癡本人沒所謂。她過河拆橋,摸到咖啡廳了,就讓趙觀原別跟着她了,“我同人家談正經事的呀。”
趙觀原才不肯,“你談你的呀,我又沒不讓。”
周和音時刻清醒也提醒他,謝謝你今天送我來這裏,但是,我還是那句話,友誼萬萬歲。
趙觀原原本心情很好,偏周和音總能在他興頭上澆他冷水。他不想和她計較,也不想告訴她,把我惹毛了,我把你衣服的紐子一個個全揪下來。
當然,他不能告訴她,這背後意味着什麽。他唯一能确定的是,這丫頭比誰都倔強。
倔強到,你不順從她,一切将毫無意義。
工作日半山腰的這天,又是晚餐點,咖啡廳的人并不多。
周和音進裏後,四下打量,好像沒發現單獨落座的人。
小唐人沒過來,因為客戶要求的。對方只說見見房東,後續一切手續,該付給中介的傭金一分不會少。
眼下周和音不确定對方到沒到。
腕表時間已經過七點了,她遲到一刻鐘。是對方也遲到了還是沒等到她提前走了?
她順着侍者的引位在一個落地窗邊坐下,趙觀原和她一起并肩坐。
侍者問他們喝什麽,周和音還沒工夫理應,才想順着小唐留得電話號碼給對方撥過去時,
有腳步聲在她耳後。
她本能地扭頭過去,一個颀長的身影擦着她的視線餘光走過來。不等她開口,一襲黑色正裝的男人征詢的口吻落下來,“周小姐?”
周和音仰頭看他,很清楚地愣神了兩秒。
因為對方她認識。哦不,是見過。
籠沙公館那晚。
“你是租房的,許先生的朋友?”
男人在她對面的圈椅上落座,不直接回答她的問題,但是首肯。目光冷淡、形容坦蕩,“傅雨旸。”自報家門。
順便回應了侍者他喝什麽,氣泡水加鮮橙片。
再問他們,“喝點什麽?”很明顯的東道口吻。他目光落一眼周和音臉上,而對她身邊的男生,卻可有可無的慢待。
周和音那跑走的神還沒跑回來,她其實有點餓,所以不太想喝咖啡,于是也要了杯氣泡水。
偷懶跟風的人莫名幾分心虛,心虛地瞟一眼對面的人,而這男人卻心無旁骛地回應她。
……
生生逼周和音移開了視線。
咖啡廳裏此刻背景音樂是一首老歌的大提琴變奏solo,黎明的《我來自北京》。
前天晚上,周和音還在聽呢。不得不說,那個時候的黎明實在過分好看:
I I I was born in Beijing
偏偏浪漫熱情任性
I I I was born in Beijing
沒法一夜說清一生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