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李研的臉上挂着淺淺笑意, 他語氣貌似随口詢問,可眼底中卻隐含猜忌與防備。
宋楚靈呼吸一滞,顯然是被突如其來的問話給吓到了, 她小手立即捂住紙, 倉皇地看向被撩開的那條縫隙。
縫隙中,李研的裏衣因午憩而敞開了幾分, 他白皙的胸膛若隐若現,宋楚靈只瞧了一眼,便又連忙将目光移開, 低聲道:“奴婢是不識字啊……”
“既不識字, 為何會看哭呢?”李研一面問, 一面将手伸出帳外, 示意她将東西交出來。
宋楚靈卻是沒動,而是努力地吸了吸鼻子,有些難為情道:“這、這是奴婢的家書……雖然看不懂上面寫了什麽, 可奴婢還是想娘親了……”
這段話的語氣帶着幾分顫抖, 尤其是說到最後, 她幾乎是在強壓着哽咽,還将臉又朝一旁偏了偏, 明顯不願讓李研看見她快要哭紅的雙眼。
說完,她深吸一口氣, 将紙條重新疊好, 想要收起來。
李研望見這一幕, 帶着柔情的桃花眼微微眯了一下, 手卻沒有收回, 聲音比之前更加溫潤道:“若你不介意,我來幫你讀, 可好?”
宋楚靈疊紙的動作倏然停住,不可置信地再度朝床帳的方向看去。
“若介意,也無妨的,不必為難。”李研說着,眸光裏有多了幾分不易覺察的情緒,手臂也似是要收回去。
宋楚靈遲疑了一下,最後起身将紙張鋪開,放入了李研的掌心中,朝他行了一禮,道:“奴婢不為難的,只是……怕叨擾了王爺。”
李研朝她溫笑了一下,輕道:“無妨的,去将簾子挂起。”
外間的常寧聽見動靜,未見李研傳喚,便也不敢進來。宋楚靈将床帳拉開,又去窗旁将簾子挂起,屋中豁然明亮起來。
她倒了杯水,回到床榻旁。
就在她方才忙活的工夫,李研已經将紙上的內容快速掃了一遍,宋楚靈沒有說謊,這的确是封家書。
他接過水杯,問道:“你從前收到家書後,是怎麽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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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楚靈道:“是張六公公幫奴婢讀的,那日奴婢去寒石宮送八珍糕,臨走時公公才記起将書信給奴婢,奴婢怕誤了時辰,便沒來及讓公公讀……”
李研喝了幾口水,将水杯遞給宋楚靈,眸光落回書信上,開始幫她念起信中的內容。
宋楚靈将水杯擱好後,重新站回床邊,小手不知不覺又抓緊了衣擺。
在信的最開始,便寫了今年入冬後,宋楚靈的娘親咳疾沒有往年厲害了,鐵牛會去後山摘草藥給她泡水喝,還時常給她送吃的,讓宋楚靈不要憂心,到了信的最後,她還不望仔細叮囑宋楚靈,要她在宮裏聽貴人們的話,規規矩矩努力幹活,千萬不要偷懶。
李研念完,在擡眼看宋楚靈時,她将臉徹底轉了過去,便是不看神情,也能聽到她在抽泣。
李研沒有說話,耐心的等了片刻,小姑娘定是知道不該失儀,動作極快的将眼淚抹掉,回身謝恩時,她強讓自己露出笑容,就好像方才她沒有哭過一樣。
可那泛紅的眼眶與鼻頭還是出賣了她,在看到這一幕時,李研莫名覺得有什麽東西,在他心口的位置不重不輕地紮了一下。
他收回目光,将信還給了她,随口問了一句,“這信是那位鐵牛幫忙寫的麽?”
也不知是小姑娘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的緣故,還是說一提起她家鄉的人,便不由高興起來,她将信疊好收進袖中,再擡眼時,被淚水洗刷過的眸子,漆黑明亮,含着笑意地搖了搖頭道:“不是鐵牛哥哥,他不識字的,是村頭的張秀才寫的,張秀才可厲害了,認識好多字呢!”
這是李研第二次聽到鐵牛的名字,上一次還是宋楚靈要給他做八珍糕那次,她笑着誇贊鐵牛厲害,說她打蛇摘梨,都是鐵牛教她的,如今又拿這樣的語氣,誇贊了那位幫忙寫信的秀才。
“那是鐵牛厲害,還是張秀才厲害呢?”李研也不知自己怎麽了,問出這樣一句話來,在問出口的瞬間,他便有些後悔,原本是不打算聽宋楚靈回答了,準備喚外面的常寧進來伺候起身,卻沒想宋楚靈沒有絲毫猶豫,直接就将答案脫口而出了。
“當然是鐵牛哥哥啊!”
小姑娘語氣帶着幾分得意,李研朝她看去時,發現她的臉頰在不知不覺中,竟漸漸紅了。
她此刻的神情,果真是與之前幫他寬衣時不同,怪不得她說那時候的臉紅,只是緊張與局促所致。
想來她的确是沒有說謊。
李研眸底隐約生出幾分黯淡。
劉貴與常寧進屋時,看見宋楚靈雖然和平時一樣笑眯眯的,可那眼睛一看便知,小姑娘哭過鼻子。
可李研的神情裏沒有不悅,宋楚靈也是如此,再加上今日午憩的時間要比平時久了許多,劉貴不免想偏了。
見屋裏沒有備水,也沒有換下床褥或是亵褲,劉貴一時有些摸不準,兩人到底有沒有做過那些事,便等宋楚靈去書房備茶時,來到李研身側,壓低聲問道:“王爺,可要備藥?”
“備藥?”李研顯然是會錯意了,他還當劉貴是在問他每日午憩醒來時的那碗湯藥,不由道:“去了書房再喝。”
劉貴愣了一下,意識到李研可能沒聽懂,便将話又說得明白了一些,低低道:“奴才是說,可需給楚靈備藥?”
李研眉心微蹙,看向劉貴,“賀院判不是說,她無需吃藥麽?”
“不、不是她風寒的事,是、是……”
這屋中還有宮人在做事,常寧也在身後正幫李研束發,劉貴小眼睛掃了一圈,最後他幹脆直接掩唇湊到李研耳旁,低語了一句。
“你……”李研聽後,深吸一口氣,帶着幾分愠色地看向劉貴,半晌後才将那口氣緩緩呼出,朝他擺手道,“不必。”
宋楚靈備好茶,又去膳房取李研的藥,等她回來時,李研已經進了書房,在窗邊的矮案幾後坐着,一旁還擱着一個小木杌。
宋楚靈提着食盒走上前來,從裏面取出藥碗,遞到李研手中,随後又将膳房備好的一盤糕點擺在桌上,今日這玉盤中擱着五塊兒粉嫩的桃花糕。
按照之前李研的吩咐,每日到此時,宋楚靈是會跪坐在他身旁,等他喝完藥,與他一同喝茶吃點的,可今日在宋楚靈本該跪坐的地方,放着一把小木杌。
見宋楚靈面露猶豫,劉貴笑着對她道:“這是王爺給你備下的。”
宋楚靈朝李研看去,李研正在喝藥,午後的這碗藥甚苦,他喝的時候眉心微微蹙着,與宋楚靈眸光不經意間碰撞到一處時,驀地想起劉貴在他耳旁說得那句話,他神色略有些不自然地将目光收回。
那份不自然被宋楚靈捕捉到了,她心中亦是有些疑惑,卻又不知為何,她思來想去,沒覺得是自己的問題。
她等李研喝完藥,收好了藥碗,這才乖巧地坐在了小木杌上,像之前那樣,也給自己倒了盞茶,與李研一起喝茶吃點。
今日的桃花糕因淋了一層蜂蜜的緣故,分外香甜,宋楚靈咬下一口,齒頰間盡是花香,她臉上不由浮出滿足的笑意,一塊吃完,她喝了半盞茶解膩,又吃下一塊,面容上的喜悅更甚。
她一口将桃花糕的一半都咬了進去,半邊臉頰鼓鼓囊囊,李研驀地又想起那小虎頭來,心中泛起一陣柔軟,他呷了口茶,問道:“你可想識字?”
宋楚靈正要回答,猛然間意識到不該口中有食物的情況下,去與李研回話,她連忙端起茶水,想要快速将口中的桃花糕送入腹中。
見她如此慌張,李研生怕她噎住,忙溫聲安撫道:“慢慢來,不用着急。”
宋楚靈很是聽話,她将速度放緩下來,等咽下口中的食物,又喝了一口茶水清口,這才回答道:“奴婢不用識字的。”
劉貴站在李研身後,又是一副恨鐵不成鋼的模樣。
李研卻好像并不意外,畢竟中午在院中時,她也曾這樣拒絕過學下棋。
“那你不想自己看家書麽?”李研耐着性子問道。
宋楚靈卻是想也沒想,直接回道:“奴婢雖沒有讀過書,可也是知道,讀書識字不是件容易的事,每日都要抽出時間來練習的,奴婢哪裏有那個時間啊。”
她每日都要上值,等下值後,還要好好休息,不然的話,第二日上值沒精打采,可是要出岔子的。
宋楚靈所言不假,李研思忖了片刻,又問道:“那若是在上值的時候練習呢?”
“啊?”宋楚靈沒反應過來,她驚詫地瞪大眼道,“那怎麽行呢,失職是要受罰的……”
“我是說,在你上值的時候,我來教你識字。”李研說完,端起茶盞輕抿了一口,擡眼看向她時,眸光像是被溫水浸泡過一樣,溫潤柔軟。
宋楚靈倏然愣住,支支吾吾了半晌,似也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自家王爺都将話說到這個地步了,便是宋楚靈根本不想識字,此刻也必須應下,劉貴生怕這丫頭腦子犯渾,不等她回過神來,便笑盈盈地接話道:“诶呀,這可是天大的賞賜,楚靈,你還不快謝恩吶!”
“可、可是……”宋楚靈一時還是沒反應過來,神情看不出到底是驚還是喜,又或者是旁的什麽,總之,她此刻的神情讓李研莫名有些不舒服。
他臉上溫潤淡了幾分,将手中茶盞不重不輕地擱在桌上,道:“若當真不願意學,便罷了。”
宋楚靈自然看出李研不悅了,今日她已經接連拒絕了他兩次,第一次可以說是她沒反應過來,這一次若當真再回絕,以後再想尋到這般好的機會,恐怕會難了。
宋楚靈覺得此刻的時機正好,她睜着一雙清澈的杏眸,擡起下巴望向高他一個身位的李研,帶着幾分不确定的膽怯,輕聲問道:“那奴婢若是應下,王爺會開心麽?”
李研神情微怔,那雙好看的眉眼瞬時生出了一分異樣,他眸光垂落在宋楚靈臉頰上,不由問道:“我開心與否,重要麽?”
“重要啊!”宋楚靈眨着眼,那眸子更加透亮,她用着無比認真與肯定的語氣道,“奴婢是王爺的奴婢,只要王爺開心,奴婢做什麽都是應該的。”
她一直都知道,他想要的從來都不是服從與忠誠,而是絕對的真實與純粹,她給了便是。
她要一步一步,一點一點,将她的純粹與真實,捧到他面前,送到他心裏,她要做他獨一無二的存在,任何人也無法取代的存在。
李研望着雙帶着期許又小心翼翼的澄澈眸光時,多年來深不見底的那片平靜的沉冷,似乎因某樣東西的闖入,而泛起了絲絲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