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18
“喂?想問什麽,說吧。”
時喻蘇猜到宋祺佑會打電話似的,接起來先發制人。宋祺佑聽他這麽直接,也就直接問了:“時鐘和叔叔阿姨……的關系是不是不太好?”
“你沒必要把我略掉。”時喻蘇在電話那邊笑,“是不太好。難道除了你,他和誰的關系好嗎?”
宋祺佑想了想,的确是,這麽久來,他并沒見過時鐘和自己外的其他人來往。但他想問的還有另一件事:“叔叔阿姨對他,是不是也沒有那麽好?”
“宋祺佑。”時喻蘇的聲音聽起來不太高興了,“你跟着時鐘學會毫無根據地評判事物了?老頭老太對他還不好?除了正式場合,他想穿什麽穿什麽,想怎麽玩怎麽玩,這還不好?”
宋祺佑嘆了口氣:“我問的不是這個。”
時喻蘇沉默了,好像不知道宋祺佑問的是什麽需要思考,好像心知肚明他問的是什麽但不知道怎麽開口,最後說:“他小時候有一些事,不知道他有沒有和你說過。他有一次在游泳池滑了一跤,我們沒及時發現。”
宋祺佑的手本來随意地搭在窗沿,這會兒突然用上了力,把手心勒出一道印子:“然後呢?”
“然後送醫院了,昏迷了一陣。我以為……”
“這叫對他好?”宋祺佑眼眶發脹,驟然提高聲音打斷,意識到時鐘還在睡覺,才強壓着音調質問,“帶小孩去游泳池不看着,這叫好?”
宋祺佑嘗試想象了下那樣的場景,小時鐘溺在水中,眼神絕望又無助。光是這麽一想,他就後怕到全身發抖,咬着牙說:“這是個例嗎?你們今天聊天不也是嗎,對他的不關心幾乎是習慣。難怪……”
“難怪什麽?”時喻蘇譏笑出聲,“難怪他那麽偏執?他偏執是因為我們的家庭教育有問題?好,就算是這樣,他現在已經23了,他完全可以自我調整,你看他有一點想改的心思嗎?”
“你們從沒有正确引導他,現在責備他不會自我調整?”
“宋祺佑,你不要太偏心了。恕我打擊你,他把過去到現在人生的重心全部放在你身上,完全無視了剩下的世界,包括他自己,他的心理已經病态到畸形了。”
宋祺佑對時喻蘇的譏笑忍無可忍:“他不過是想有個人愛他。”
“喲,宋教授竟然會說這麽沒營養的話。”時喻蘇沒有停止嘲諷,“那現在呢?你愛他了,他會滿足嗎?他只會渴求你更多的愛,哪天你的愛減少了一點,你能想象他會做什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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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從來沒有傷害過我。”
“他當然不會傷害你,但是他會因為你傷害別人。”
宋祺佑無從判斷時喻蘇提出的可能性的大小,他想了會兒——只有一小會兒——堅定地說:“他如果會,我就一點一點地教他這樣不對。你覺得他怎麽樣是你個人看法,你沒有見過他在我辦公樓下逗小孩玩的樣子,你沒有見過他看海看雪時的樣子,我見過,我知道他有多好,我覺得他值得被愛,我會一直愛他。他怕我的愛減少,我就每天都比前一天更愛他。”
時喻蘇可能被他的長篇大論弄懵了,頓了下才說:“真是情聖啊宋祺佑。你要是真愛他,多教教他怎麽和除你外的世界相處。”又“嗤”了一聲,“不過你人際交往能力也沒有多強。”
宋祺佑從前半句聽出了時喻蘇作為兄長對時鐘的關心,後半句聽出他作為朋友對自己的調侃,今晚這場不是很愉快的對話就算過去了。雖然發生過的那些事并不可能真的過去,但他不擅長記恨,他只想今後,他能保護他的時鐘不再受到這樣的傷害。
腦海裏浮出對話主角的臉,宋祺佑又由衷地說了句:“我真的愛他。”
“可快閉嘴吧。戀愛的都是狗。”時喻蘇不想聽他的情情愛愛,“挂了。我過會兒還要打給之梧罵你一頓解氣。”
宋祺佑無奈地笑着挂了電話,準備去看時鐘有沒有醒,一轉身看到時鐘就靠在客廳通往陽臺的門的門框上。他被唬了一瞬,眼神很快柔和下來,問:“怎麽出來了?也沒出聲。”
時鐘給他讓出空間,讓他靠着另一個門框:“你一走我就醒了。”
宋祺佑想到剛剛和時喻蘇說過的那些話,臉有點燙:“你都聽到了?”
“‘他不過是想有個人愛他!’”
時鐘學得誇張極了,但細聽會發現重音和語速與宋祺佑的一模一樣。宋祺佑臉更燙了,站直身子轉移話題:“你要再睡一會兒嗎?還是吃東西?”
時鐘任性地說:“我要坐床上吃餃子。”
宋祺佑照例把時鐘背回了床上,時鐘在他背上要求着“宋老師什麽時候能給我一個公主抱”,把拖鞋甩在了客廳。他又去把餃子熱好端給時鐘,看時鐘樂呵呵地接過,說“小心燙”。
時鐘咬下半個餃子,微張着嘴等熱氣散了才嚼,這樣吃了幾個,突然說:“我媽那次是去找我哥了,把我一個人留在了淺水區。不過淺水區都能溺水,我也挺優秀的。”
宋祺佑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麽,安慰道:“不是你的錯。”
時鐘有點委屈:“他們總是這樣,我哥優秀就只關心我哥,不管我。”
“我覺得你比你哥優秀多了。你哥只會設計衣服,不懂物理,不會做飯,會的語言也沒你多。”
“我也不懂物理。我學天文物理只是為了接近你,都沒認真上過課。”
宋祺佑愣了一下,有點心疼:“沒事。你現在不需要用上物理。”
“他們都覺得我哥優秀,喜歡他,奉承他,我從來都可有可無。但你沒有。你來我家那次,我聽到動靜從樓上往下看,你看到了我,問我哥我叫什麽,和我打招呼,我下樓後還和我聊天。我說物理好難學,你說有不會的可以問你。”
原來是這樣。宋祺佑很內疚,他完全不記得這一段。他聽時鐘接着說:
“我完全不敢相信。我覺得自己這麽普通,也不能帶給你什麽好處,你怎麽會願意幫我。我不想去确認你是在敷衍我。直到後來我陸陸續續從聽時喻蘇口中聽說你的事,聽說你去M大繼續讀博士做科研,我才知道你就是這樣的人。”
“我後悔極了,我想得到你。我去了M大,每天在校園裏偷跟着你,回國後開了酒吧,希望你會來。”時鐘聲音帶上哭腔,“知道這些你還愛我嗎?你會像他們那樣覺得我是個怪人嗎?你會讨厭我嗎?”
宋祺佑拿過碗放在一邊,傾身抱住他:“時鐘,不用擔心這些。在你出現之前,我的人生裏只有學術,是你讓我知道了還有和科學同樣甚至比科學更奇妙更美好的‘愛’的存在,我怎麽可能不愛你?”
時鐘開始撲簌簌地掉眼淚:“可是我這麽糟糕。”
宋祺佑無比認真地說:“單憑你讓我感知到愛,你在我這兒永遠是最好的。”
時鐘哭得更厲害了,空氣都潮濕起來。宋祺佑不知道怎麽安慰他好,笨口拙舌地繼續說:“并且我也很糟糕。你看我特別遲鈍,不會表達,不會說很多好玩的話,欠缺很多生活技能,只會英語一門外語……”
“幸好你遲鈍,不然肯定早就被我吓跑了。”
宋祺佑像擁着最珍貴的寶物那般嘆口氣:“哪有什麽‘幸好’。”
哪有什麽幸好。愛同宇宙一般,在t=0的時刻從無到開始有,你說這是幸好,還是注定呢?
是注定也行吧,是幸好也行吧,反正是定下了,反正是很好的。
時鐘止不住哭泣。在宋祺佑面前,他好像哭得太多了。可是以往,那些哭泣總是很孤獨,很幹澀,他總覺得眼淚像沙粒,聚在一起像困住自己的沙漠,可是這次,他仿佛在沙漠裏看見了綠洲。
是宋祺佑栽種的。
時鐘醒來時天還沒亮透,宋祺佑躺在他身邊。他想到自己昨天哭累後腦袋搭宋祺佑肩上就睡着了,不禁有點難為情,想到宋祺佑的表白,又有點甜,翻了個身,手臂環住宋祺佑的腰。
宋祺佑想着時喻蘇和時鐘說的那些話,一晚上幾乎沒睡,這會兒看到時鐘腦袋紮自己懷裏,順手摸了摸問:“醒了?餓嗎?我去弄點吃的嗎?”
“你醒着嗎?我去做吧,你做的沒我做的好吃。但是太早了,先再躺一會兒。”
時鐘并不像之前他自己吹的那樣“穿衣顯瘦脫衣有肉”,他就是太瘦了。宋祺佑想象出一個單薄的身影在廚房忙裏忙外,說:“時鐘,我們商量個事。”
時鐘敏銳得出奇:“不商量。宋老師你昨晚說愛我說得那麽好,一覺睡醒就開始約束我算什麽。”
出師未捷,還被反扣那麽大一頂帽子,宋祺佑話卡嗓子眼不知道該不該說。時鐘對他這種聽自己說“不商量”就真不說了的反應也挺沒辦法,嘆了口氣讓步:“宋老師你說吧,商量什麽?”
“呃,這幾天我來做家務好嗎?”
沒有回應。宋祺佑忙補充道:“廚藝我會鍛煉的,洗碗打掃房間什麽的也不需要技巧,我來做就好。”
可以是可以,只是,“那我不就沒事做了嗎?”
“你有沒有喜歡做的事?”宋祺佑循循善誘,“我看你說話總是引用各種名句,應該很喜歡看書,我們買點書放家裏,你慢慢看?”
這用意真是司馬昭之心。時鐘假定斬釘截鐵的“我不覺得有必要”和撓頭勸導的“我覺得做點喜歡的事打發時間挺好的”的對話已經進行了好幾輪,反問道:“你是不是也覺得我現在這種生活狀态不好?”
宋祺佑還在問題邊緣逡巡,時鐘的直擊正中紅心讓他措手不及:“不是……”
“是不是還有個‘只是’?‘不是’生活狀态不好,‘只是’應該多去做點有意義的事,多與他人相處,多心懷善意,不要囿于一件事,不要封閉自己,不要把世界當成敵人。”時鐘條件反射地尖銳地說了小段,突然想到與自己對話的是宋祺佑,又茫然起來,“我應該那樣嗎?”
“意義沒有明确定義,與他人相處不全是好處,不與他人相處當然也不意味自我封閉,我覺得你心地很善良,偶爾有敵意只是出于防禦。唯一值得商榷的是,囿于的那一件事如果是‘愛’的話,你已經可以不需要囿于它了,它會一直在。”
這麽浪漫的一段話,把刺盡數變成玫瑰送還給時鐘的一段話,宋祺佑用講解五星難題的語氣說着。時鐘仰頭看他通紅的臉,調侃道:“宋老師昨晚不肯和我做`愛,是因為嘴上抹了蜜不想被我發現嗎?”
宋祺佑耳朵也紅了:“我只是就事論事。不是這個道理嗎?”
是是是,就差你說“所以這道題的正确答案是……”然後我說“謝謝老師我聽懂了”。時鐘說:“你論出來的是我現在這樣就挺好的?”
“整體上沒問題,只是需要微調?”
“微調?可是現在這樣有什麽不好?你上班,我做兩個人生活中其他要做的事……”時鐘眼神恍惚了一陣,又擺擺頭,“不行。我還沒想過這些。”
聽出時鐘态度動搖,宋祺佑笑得讓時鐘想給他取英文名“阿爾薩斯”:“不着急,慢慢想。第一步先讓我做家務,你一時不習慣就站我旁邊,我們說說話。”
“這是要開啓我的人生新篇章嗎?這樣做就是所謂的‘好’?”
“新篇章嗎?我不知道。至于是不是‘好’,”宋祺佑咧着嘴,“一起試試吧。”
時鐘也不知道,他認真地疑惑為什麽要改變已然很幸福的現狀,他迷茫而抗拒,甚至有些不安。但宋祺佑說“一起試試”他又很安心,感情遲鈍不善言辭的宋老師做了多少準備才能随機應變地說出這些啊,昨晚肯定沒睡好吧。
時鐘貼緊身邊的人。愛在這兩天說了太多次,他還要再說:“宋祺佑,我愛你。”
難得被正兒八經叫名字,宋祺佑不太好意思地回應:“我也愛你。”
我也愛你。
在這天前的多年,時鐘總是被丢給黑暗,黑暗定他無愛罪名,質問他心裏的雪為何經年不落。終于,終于他進入清晨,清晨溫柔地将他赦免,他心裏囤積的幼年至今的每一個隆冬轟然倒塌,自此雲霧四散,天地澄明,他追尋的愛,不再是山谷回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