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下不為例(二更合一)
唐彥同意了他的賭局,姜危橋一點沒在怕的,讓小甲和老乙在車上等着,自己帶着唐彥進去。
“不需要我們在後面假裝保镖撐場面嗎?”老乙頗有點躍躍欲試的意思。
“你這就是缺乏鬥争經驗,人一多他們就提防了,起不到效果。人少的話反而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姜危橋頗為沉穩的教育老乙。
走在路上,姜危橋還安慰唐彥:“你放心,我一個人的戰鬥力頂他們十個。”
姜危橋推着唐彥到大堂門口的時候,大堂領班剛有些狼狽地跑到了門口,氣喘籲籲地說:“唐總,您怎麽又來了。”
唐彥還沒開口呢,他身後推着輪椅的姜危橋先開口了。
“怎麽了,我們唐總不能來?”他說話慢慢吞吞拿腔拿調的,把自己膚淺的工具人角色定位拿捏得很好,“還用了個‘又’字?迷蹤是誰的呀?你的,還是唐總的?”
領班愣了一下,緩緩擡眼看姜危橋。
“你是?”
“唐老板的生活助理。”姜危橋十分驕傲,“慈鑫集團委派的。”
“哦……這樣啊……抱歉,唐總,您一個月只來一次迷蹤,以為您前兩天來過了最近不會再來了,辦公室今天阿姨還沒打掃衛生。所以……”
“我們今天也不去辦公室。”
“那唐總過來是什麽事?”
姜危橋指了指牆上的鐘:“這是飯點兒時間,不來迷蹤吃飯,來幹什麽?”
領班松了口氣。
“原來是吃飯。您說得對,是我糊塗了!”領班連忙請唐彥進去,一邊用對講機的麥克風說,“立春、立春,房間空着嗎?唐總兩位過去——”
Advertisement
姜危橋打斷了他的話:“我帶唐總去芒種。”
“芒種?”領班狐疑。
“嗯,芒種。”
領班于是又用對講機說:“不去立春了,去芒種包廂。芒種收拾一下。OVER。”
當年唐彥母親買下了迷蹤所在的四合院,将四合院進行了整體翻新,北邊的湖水引入了四合院的三四進院落,參考蘇州獅子林的風格,移花栽木、疊石成山,形成了各個包廂都可以中庭景觀,各個包廂又都互不相同的巧妙迷宮構造。
曾經夜幕時分,還會在園林間上演一出出京戲。
客人在戲中,戲又如人生。
恰似迷蹤。
迷蹤将四合院的房間改造成了二十四個包廂,每個包廂以又以節氣命名。領班領着他們到了裏面那個“芒種”包廂。
這個包廂曾是唐彥母親最偏愛的房間,裏面的陳設家具,古香古色,許多擺件都是唐詩岚親自挑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倒有一大半的日子,不對外開放,只留着唐詩岚使用。
唐彥已經很多年沒來過這裏了,到了芒種院門的時候一愣,還沒等拒絕,輪椅就已經被姜危橋推了進去。
在那一瞬間他有點害怕去看院子裏的景色,可是他睜開眼的時候失望了。
為了配合芒種時節而增設的加濕裝置看樣子早就停止工作,屋子裏的濕度并不高。
院子裏的芭蕉樹都沒了,成了日式枯山水。
一片慘白中,點綴着一些不太和諧的射燈,不知道晚餐的時候亮了是什麽慘狀。
“這裏的芭蕉樹呢?”唐彥問。
領班是兩年多前來的,不是老人,下意識反問:“什麽芭蕉樹。”
唐彥笑了笑:“沒事。沒什麽,我們進去吧。”
裏面的陳設不出意料也早都改掉了,雖然還是走了中國風,但是以前那些珍品擺件,古董家具一律被現代工藝的紅木家具替換。
羅漢床上的小幾上擺放着工夫茶具。
餐桌上的碗筷套件更是些流水線生産的中低檔産品,看起來花團錦簇,可是細節上不值一提。
還有餐巾。
以前都來自江南的真絲蘇繡。
現在……
唐彥看着姜危橋蓋在自己膝蓋上那條餐巾,忍不住微微皺眉。高端餐廳就像是餐飲界中的奢侈品牌,靠着紮實的細節決定成敗。
挑剔的饕餮客們從決定要來這家餐廳吃飯,打通訂座電話的時候,已經開始了對這家餐廳的打分。
從電話裏的客服應對,到路途遠近、到停車服務、到進入餐廳的一花一木……如果說迷蹤以前在這些方面做得滴水不漏,那現在的迷蹤,足以讓真正的美食家扭頭就走。
“今天的菜單呢?”唐彥問。
領班愣了一下,笑着說:“唐總您忘了,咱們是配菜制。客人不需要點餐。”
“配菜制每日的菜單也是總體更新的,本日菜單總是有的吧?”唐彥問他。
“那可不一定,我之前來都是交了錢上什麽吃什麽。可沒有菜單。”姜危橋在一邊煽風點火。
“唐總,菜單有的,怎麽可能沒有呢。我現在就給您去拿。”
“麻煩了。”
“哎呀,順便上菜吧,都幾點了,再等等就下午了。”姜危橋哼哼。
領班問唐彥:“那我安排上菜?”
“好的,可以上菜。”
領班出去時候狠狠挖了姜危橋一眼。
又過了大概十五分鐘,就有店員端菜上來。
姜危橋注意到,其中有一個店員,就是那天下大雨在後門站着吐槽黃經理那個年輕人,胸口的名牌寫着耿亮。
不但在客人猥瑣女同事的時候,幫了女同事一把。還敢在公開場合吐槽黃經理連帶着吐槽唐彥……确實挺耿直的。
菜放在精美的單人瓷盤中,用金色的餐盤蓋蓋着端上來,依次給他們放在面前,然後才整齊掀開。
看起來十分隆重,也符合一些人們對高端餐廳的向往。
開始上來的是迎賓冷菜盤。
分別是鵝肝、豆幹、涼拌海蜇和芥末大蝦,還有一小塊莴筍。擺盤精美,多少有點子審美。
唐彥依次嘗試了一點,面色多少有點不好。
因為冷盤容易批量制作和儲存,所以更好判定餐廳的用心程度。
作為冷盤,這幾個食材都太涼了一點。
不是正常的溫度,而是偏“涼”,像是放在冷鮮櫃裏儲存過一樣。讓人第一口吃下去沒有胃口大開,反而在估算這個冷盤到底放了多久了。
接下來是一道海鮮——黑松露輕煎紅魔蝦。
紅魔蝦的蝦腦被取出來熬成了蝦醬與松露碎混雜,紅彤彤的大蝦切成兩半,澆上了醬汁,配菜是蘿蔔與芥藍。
唐彥吃了兩口,面色沒有松弛下來,更加凝重了一點。
這道菜品本身沒什麽問題,選取的是西班牙原産地紅魔蝦,打撈季當場挑選,三十厘米的大蝦給足了誠意,全程冷鏈直供迷蹤,食材新鮮的也可以算是國內首屈。
可是蝦腦黃本身就是非常霸道的食材,做成醬汁後完全屏蔽了黑松露的口感。這兩種食材加在一起,根本沒有起到疊加的效果,反而是相互抵消了。
他看姜危橋吃得津津有味,問他:“好吃嗎?”
“好吃啊,食材新鮮。”姜危橋說,“其實主要是餓了。哎,第三道菜來了。”
芥菜海參被端了上來,碩大的海參在盤子裏彰顯了這道菜的名貴,唐彥帶着最後的期待又嘗了一口。
他切下一圈海參,嚼了嚼,就放下了筷子。
“不好吃嗎?”姜危橋笑着看他,明知故問。
“你是對的,食材很新鮮。”唐彥搖了搖頭,“但是海參泡發過頭了,不是最佳狀态。”
可惜了這麽好的食材。
迷蹤一貫的習慣,中午的配菜略少,加上冷菜盤和甜點在四至五道,晚上的約八至十道。中午還剩下兩道菜,一道是玫瑰鹽烤伊比利亞黑豬肉,一道是甜點盆栽香草布丁。
說它好,食材是真的好,天南海北的高端食材彙聚一堂。
說它不好,總是離最好差了那麽一點,一口下去,中規中矩,甚至屢屢失誤,很難讓人的味覺有所留戀。
最關鍵的是……
“迷蹤之前主打魯菜,魯菜講究的是大氣沉穩,烹調方法為爆、扒、拔為主。就算引入新魯菜概念,菜品裏也不應該出現這麽西式做法。”唐彥說,“蔥爆海參、黃焖燕翅、清蒸魚唇和佛跳牆……這些以前的傳統菜譜被抛棄了。”
這是他母親最愛吃的幾道菜。
為了這幾道名菜,父親不惜花重金,請了早就金盆洗手的國宴大師李心思重出江湖,來迷蹤掌勺。李心思年齡最大,心思卻十分活絡,不光繼承了魯菜的分支官府菜的技巧,更是吸納中外各大菜系中的精髓,為迷蹤開創了一條概念魯菜的路子。
可是……
父母去世後,李心思看望過他好幾次,但是他都沉溺在自己的世界和情緒中不可自拔。直到分店開張,他不得不重新回來處理公務,才知道分店開張前,就分店的牟利方式,李心思跟黃經理大吵一架,就從此離開了迷蹤。
沒有了這三個人的迷蹤,還能叫做迷蹤嗎?
他忽然有些後悔,有些自責。
如果他再早一些,把本來不多的一些精力,從慈鑫的業務裏分出來,更多地放在迷蹤身上。那麽李心思是不是就還在迷蹤。
那麽迷蹤就還是當年那個迷蹤?
唐彥收回神思,看向身邊的姜危橋,他笑着,好像早就篤定一切。
“我聽黃經理說,你前一陣子一直在迷蹤吃飯,所以很清楚飯菜的情況?”唐彥問姜危橋,“所以你早就對菜品的問題了如指掌。”
姜危橋笑眯眯說:“不只是菜品,還有其他的一些事。”
“你說說,我聽聽看。”
“迷蹤以前是不怎麽做菜品打折活動的,大概是前兩年受網紅餐廳的沖擊,在某團購網站上搞過一次團購活動,銷量很火爆,對迷蹤的數據也有顯著提升。後來嘗到了甜頭,就開了個分店,開始今天團購、明天促銷。做流水線的大鍋菜,味道也趨于一致。”姜危橋說,“吸引走了一大波客源,而且味道實在是普通……你猜猜從選址、到租賃、到裝修,甚至到後續抽成,中間利益相關方賺了多少?”
分店的事,唐彥聽說過。但是那會兒他情緒糟糕,無法分神在餐廳的事上,連開分店這麽重要的工作,都是黃經理一手操辦。
也正是因此,之後他才每個月至少要過來一次。
當飯後水果上來的時候,領班又适時地出現了,他拿着一個薄薄的菜單上來,打開來,裏面是一張簡易菜譜,就是正好今天的菜品。
唐彥看着那張菜譜一會兒,沉默地合上了菜單,放在桌面上。
領班笑了笑:“有什麽問題嗎?”
“譚領班。”唐彥說,“你明天不用來了。”
領班愣了一下,臉上虛假的笑容僵了:“唐總,您、您什麽意思?”
唐彥正要開口,姜危橋已經發話了:“唐總的意思還要解釋第二次?他說讓你明天不用來,就是明天以及以後都不用來了。你去找會計結算工資和賠償金就行。”
“這……”譚領班笑容終于都消失了,眼神裏有點憤怒,“我幹什麽了呀就要開除我。就一頓飯沒伺候好就這樣嗎?這、這……唐總,這也太說不過去了吧。”
“一句話,走不走吧!”
姜危橋完全投入了工具人的角色,演技走心到連唐彥都看了他一眼。
“我不走。”譚領班硬着脖子死扛,“迷蹤雖然是你的店,但是經營管理一直是黃經理的事兒。你要開我,我不服。必須問過他才行。”
唐彥早料到會有這麽一出,之前四年做執行VP的時候,再難纏的人他都遇見過。
“我可以讓黃經理過來。但是希望你不要抱有什麽期望。畢竟,我才是迷蹤的老板。”
他的眼神沒什麽太多的情緒,态度也很平靜。
譚領班只覺得唐彥看着自己,又好像沒有在乎他一般。
不由得打了個寒戰。
不到一會兒,管着迷蹤的黃經理也出現了。
那個地中海的中年人有點小肚子,小眼睛笑眯眯的,裏面卻帶着掩蓋不住得精光。
“唐總,今天午餐還滿意嗎?”他點頭哈腰,“早晨跟采辦去進貨了,剛回來。就聽譚領班說您好像對今天的菜品有些意見。”
“我對菜沒什麽意見。”唐彥道,“我主要是對人有些意見。”
“哦,是嗎……”黃經理還在打哈哈。
“我準備開掉譚領班。後續事宜你安排他交接一下。今天下班就走人。”
黃經理看了一眼身後紅着眼眶的譚領班,回頭對唐彥笑得更熱烈了一些:“好,唐總,我這就去安排。”
“他不是你的人嗎,跟着你兩三年了?說開就開,也不問問原因?”姜危橋好奇。
“迷蹤的老板又不是我,是唐總。唐總說要開人,那就是分分鐘要開人。”黃經理和和氣氣,“我自己幾斤幾兩重還是拎得清的,凡事都要聽老板的。”
他畢恭畢敬道:“只是譚領班确實是咱們迷蹤的骨幹了,而且還是唯一的大堂領班,他忽然一走,沒有人接班,确實會有些手忙腳亂。但是沒關系,我可以頂上,先兼任一陣子領班。然後再——”
“等等。這怎麽能讓您黃經理身兼數職啊,累壞了怎麽辦?我覺得要選,現在就選。”姜危橋很是不嫌事兒大,湊到唐彥旁邊咬耳朵,“達令,你不介意我指手畫腳吧?”
唐彥用眼神瞥他。
“我看啊,咱們芒種包廂裏的這個服務員就不錯。哎呀,很是仔細貼心吶。唐總筷子一擱就知道換菜,唐總手指一動就知道倒酒。我很喜歡。就是左手邊這個。”
黃經理順着他手指去看,笑容僵了:“你說耿亮?!他不行!”
“怎麽不行?”唐彥來了興趣。
“他太年輕了,才剛畢業,沒有經驗,服務不好客人的,不能服衆怎麽能當領班。”
“迷蹤的領班都爛到要讓老板親自開人了。我感覺随便什麽人都比這個譚領班強吧?”姜危橋一句話堵得黃經理啞口無言。
“你想不想當領班?”唐彥問耿亮。
“誰不想當領班。我想當,我可以的。”耿亮耿直地拍了拍胸脯,“唐總你放心。”
姜危橋:“那就這麽定了?”
唐彥:“好。”
黃經理:……
從迷蹤出來的時候,姜危橋還有點興奮,跟唐彥叽叽喳喳。
姜危橋:“哎喲,最後都沒有我出手的機會嘛?想當個妖豔賤/貨都這麽難。”
唐彥:……
姜危橋:“你看到黃經理那個眼神沒有。他這個人有點子底蘊啊,說要開自己的手下,眼也不眨分分鐘把人開了。是個狠人。”
唐彥:……
姜危橋:“你說給那個新領班起個什麽名字。小甲,老乙,叫中丙怎麽樣……不行,太難聽了。叫二餅吧。對就叫二餅。”
唐彥:……
二餅也很難聽好吧。
姜危橋:“唐總為什麽不說話?嫌我太聒噪?”
唐彥看他一眼:“我在想,你剛才的賭約還作不作數?”
“什麽賭約?”
“你說如果我‘從迷蹤出來還沒消氣,你就滾蛋’的賭約。”
“啊……這個……”姜危橋屬實沒料到這事兒還有下文,愣在原地,有點委屈地問,“難道你還在生氣?不可能吧?我生氣五分鐘就消了,對不對,小甲老乙?”
司機和看護默契得假裝沒聽到。
“原來你的坑挖在這裏等着我跳呢?”唐彥失笑,然後慢慢收斂了笑容,看着姜危橋說,“你總是沒心沒肺的,好像也沒有煩惱。當年我就知道我和你不同,現在其實也沒有變化。我心思重,一個人能記一輩子,一個錯也能記一輩子。跟石頭一樣,沉甸甸的,消化不了。”
唐彥操控着輪椅上了升降機,然後按下固定輪椅的按鈕,等将輪椅倒入車內,小甲為他固定裝置後,他擡眼從車內去看車外孤零零站着的姜危橋。
這只花枝招展的公孔雀好像終于被什麽打敗了一樣,垂頭喪氣地站在那裏。
姜危橋徹底消停了下來,他有些不安地看着唐彥,仿佛要被人抛棄的孩子,找不到了回家的路。
“唐彥,我——”
在這一瞬間。
唐彥心軟了。
就這一次吧,就一次吧。就算他不再愛面前這個人,可是卻不能否認對于迷蹤,姜危橋的用心。
他應該替父母,更應該替自己感謝姜危橋。
“你在等什麽?”他問,“為什麽還不上車?”
“啊?”
“我有些累了,要回家休息。”唐彥說,“快點上車。”
于是他看到了姜危橋一瞬間像被點燃了,眼睛亮晶晶的,嘴角帶起了微笑,幾乎是在一瞬間鑽上了車,怕他返回一樣迅速拉上了車門,坐在他的旁邊,瞧着他。
“你消氣了?不趕我走了?”
“我沒消氣。但是感謝你陪我來迷蹤吃飯。”
“嘴硬,就是消氣了。”
唐彥閉上眼睛,逃避他的視線:“就這一次,下不為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