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煎蛋
七點半,唐彥準時醒來,坐起來從旁邊很方便地拿起姜危橋昨天給他準備在手邊的外套,才意識到今天是他被停職第二天。
那麽起床幹什麽?
有人敲了敲門。
唐彥一愣,昨晚的記憶浮現眼前,他怕姜危橋又冒失地沖進來,有些手忙腳亂地開始穿衣服,可是即便他對于這個動作早就輕車熟路,給截癱得自己穿上褲子衣服并且把自己挪到輪椅上,也讓他累出了一頭汗。
等他收拾好自己,聽見了小甲的聲音:“唐總,您起床了嗎?”
……原來不是姜危橋。
唐彥松了口氣:“我已經起床了。”
小甲推開一條門縫,在外面說:“您洗漱好了叫我,我在外面。”
“好,謝謝。”
唐彥穩定了一下神智,推着輪椅進了洗漱間,裏面的浴室挂衣鈎上還挂着姜危橋昨天戴的眼罩,然後他開始刷牙洗臉。
自他出事後,就在家對面買下了這套別墅,然後按照截癱人士的需求對別墅做了徹底改造,包括感應門,電梯,甚至是毛巾架的高度,還有馬桶的位置。
唐彥是個絕對不允許自己不整潔的人,在瘋狂複健半年後,他至少擺脫成人紙尿布的命運,可以自行如廁。
在家裏還好,但是出門後,連如廁都成了困難。
——一個人的兩條雙腿成了擺設和累贅的時候,絕大部分看起來平常的動作,都會變成無法逾越的困難。
這樣的困難發生在每一個他醒來的清晨。
日複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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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困難成了習慣,一點一滴地在生命中堆疊,剝奪了尊嚴,成了足以摧毀任何人的鐵錘。
他出門的時候神色如常。
小甲給他檢查了一下衣着細節還有安全帶是否扣緊,就推着他下了電梯。
從電梯出來,左手邊就是餐廳,電梯門一開,就看見姜危橋頭發綁起來,手裏拿着個鍋鏟身上系了條粉色系圍裙從裏面沖出來,燦爛微笑:“Boss!貓寧!”
說完還送了個飛吻比了個心。
一整套操作行雲流水十分流暢,好像完全不記得昨天晚上滾蛋的事了。
看見姜危橋,唐彥就想起了昨晚的事,自然沒有好臉色:“昨天我就請你滾出去了。”
“但是你沒說我不可以滾回來。”姜危橋理所當然。
“現在出去。”
“那可不行,我可是Boss的生活助理團隊leader。”姜危橋說,“不好好工作只躺平摸魚,這一年四百萬工資拿起來多餘不合适。”
唐彥好笑:“你做了什麽事,能值得這四百萬工資。”
“我給你做了愛心早餐。”姜危橋打了個呵欠,“我真不明白你們這些自律的人到底怎麽做七點半起床的,困死我了……快來吃飯,一會兒早餐都涼了。小甲,你愣着幹什麽,工作還要不要了。推Boss進來。”
小甲推着唐彥進餐廳,路過姜危橋的時候才弱弱地抗議了一句:“我叫陳秀書。”
姜危橋掏了掏耳朵,問坐在客廳沙發上刷抖音的司機:“老乙,吃飯嗎?”
老乙沉迷抖音跳舞的小姐姐,揮了揮手:“老板先吃,老板先吃。”
“一起吃吧。熱鬧。”姜危橋喊他。
老乙不為所動。
餐桌上中間孤零零放了一碟子鹹菜,一碟子饅頭
非常有沖擊力。
小甲一看就震驚了:“哥,天啊,你這忙了一個早晨就擺了一盤六必居的醬菜?也……額……也、太、太厲害了吧!”
吐槽的話在看到姜危橋的眼神後,及時收了回去,改成了盛贊。雖然弧度有點大,但好歹拉回來了。
姜危橋教訓他:“大呼小叫幹什麽,低調點。你看都幾點了,老板還沒吃上飯。”
“哦哦哦,對對對。”小甲連忙給唐彥放上筷子和碗。
姜危橋這就把放在保溫櫃裏的早餐挨個端了出來。
先是一碗五谷豆漿,裝在蓮花瓷碗裏,分外顯得精貴。熱氣騰騰的,帶了點紅棗桂圓的香味,唐彥嘗了一口。第一層嘗到了各類豆子的香氣、再抿就能察覺放了花生,于是濃郁的口感上來,遮蓋了底下藜麥的粗糙,最後一層則才是紅棗桂圓,把整個還沒起來的亞麻籽和杏仁的苦感中和掉了。
口感細膩順滑,溫度适宜,良好地安撫了空虛了一整夜的食道和腸胃。
他拿勺子嘗豆漿的時候,姜危橋陸續又上不少碗碟。
有粵菜系的廣式糯米雞、蒸腸粉、水晶蝦餃。
有淮揚菜系的蟹黃湯包、揚州幹絲、千層油糕。
有魯菜京派系的鹵煮、燒餅、焦圈、羊雜湯……
餐廳一張不算大的六人桌上,擺滿了各類早點,至少有二十多個品種,十分有沖擊力。
“你試試看好不好吃。”姜危橋殷勤地說。
“……你說這是你做的?”唐彥沉默了片刻問。
“你等一分鐘啊。”姜危橋鑽進廚房,叮咣一頓亂響,從裏面端出個平底大盤,裏面放着一只煎得亂七八糟的煎蛋,擺在唐彥面前,指了指:“我做的。”
唐彥:……
唐彥問:“剩下的早餐哪裏來的。”
“昨天晚上打了個電話,跟幾家酒店預訂的,點名要了他們家特級廚師做。還是他們有效率,大清早七點準時送來……就一個不好,還得我親自去開門。真的好困。”姜危橋又打了個呵欠,“你要喜歡吃外國菜,晚上我就換酒店。”
唐彥低頭看了看那個糊邊的煎蛋——果然這才是姜危橋的廚藝巅峰。
“那五谷豆漿誰做的?”
“小甲。”
“我叫陳秀書。”小甲敢怒不敢言。
“很好喝。”唐彥對小甲說,“謝謝。”
小甲愣了一下,受寵若驚,連忙擺手:“不客氣,不客氣。”
那個糊邊的雞蛋被冷落了,孤零零地扔在一邊。
唐彥仔細喝完了碗裏的五谷豆漿,然後将擺盤精美的各種早餐,都挨個嘗試了一次。他這頓早飯吃得很認真,比之前四年任何一次都吃得認真。
唐彥沒有原諒姜危橋的意思。
時過境遷,再談諒解,顯得滑稽。
他們本就行走在各自的世界,曾經的交集是時空錯亂,如今各自回歸正途而已。
只是,在這個早晨,在無所事事的當下。
他忽然懶得堅持了。
食物是這世界最好的安慰劑。
只是在能量抵達消化道的片刻,就足以讓最冰冷的戰士丢盔棄甲。
吃完了早飯,姜危橋收拾桌子的空當,唐彥想了想,去了客廳,把輪椅停好,打開了電視,身邊老乙象征性地給他讓了讓地方——這是根本不必要的客氣,他們給他留出了空檔專門安放輪椅。
他有些羨慕癱在沙發上的老乙。
家裏這把比較輕便靈活的輪椅,據說是根據他的體格花了大價錢定制,他從未操心過,他外婆手下的人會把一切事情安排妥當。
只是這把輪椅一點都不舒服,沒有輪椅比柔軟的沙發更舒适。
然後他打開了很久沒有重溫的《英雄本色》。
那是港産片最輝煌的年代。
周潤發還那麽年輕,小馬哥的眼神像是一汪碧波,那些臺詞太耳熟能詳,他幾乎能複誦——
“我早已不問江湖事了。”
“我從來不會逼朋友去做不想做的事,我有自己的原則。”
“我等了三年,就是要等一個機會,我要争口氣,不是想證明我了不起,而是要告訴別人我失去的東西,我一定要拿回來!”
……
……
上一次看這部電影,還是在某個老舊的私人影院,姜危橋坐在他身邊,昏暗的環境裏,唯有屏幕亮着。
他在最後那場戲的爆炸火光時,去看姜危橋的側顏。
姜危橋回頭瞧他,小聲問他怎麽了。
他搖了搖頭,然後湊到姜危橋的耳邊用蹩腳的粵語輕聲說:“你雙眼,好似小馬哥。”
姜危橋收拾完了廚房出來,就見老乙有點無措地站在唐彥身邊,彎腰看了看,回頭悄聲對他講:“睡着啦。”
“我來。”姜危橋擦了擦手,脫掉了圍裙,把手焐熱了,過去将唐彥抱起,輕輕地放在了沙發上,然後從客廳的儲物櫃裏拿出一條輕薄的毯子蓋在他身上。
就在這個時候電視機裏傳來了熟悉的臺詞。
“阿傑,你沒有錯。我們走的路不同,你走的路是對的。以前我走錯了,現在重新改過,不算太晚吧?”
這個過程中,唐彥睡得那麽的沉,一點沒有醒來的跡象。
他嘴角微微上揚,表情松弛,像是做了什麽好夢。
姜危橋笑了笑。
然後他小聲問熟睡的唐彥:“彥彥哥,是我走錯了路,現在重新改過,算不算太晚?……你還會不會原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