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禦書房內,楚相眼觀鼻鼻觀心,身處一片沉寂之中,半分心神都不敢亂飄。
許久之後,一道沉冷的聲音響起。
“楚相是說,沈氏阿鸾已經許配了人家?”
楚相忙打起精神來,小心斟酌詞句,答道:“這件事老臣原也不知情,還是回府後老臣的女婿提起的,說是當年他和楚雲落戶桃花鎮,與林家成了鄰居後,多得照拂,兩家才給孩子定了娃娃親,只等着阿鸾十六歲生辰過後,就讓二人成婚。”
孟行淵微微眯了眯眼睛,“林家,林青河?”
沈安秋能看上那樣一個愣頭青當女婿?
若沈林兩家果真有婚約在前,當初他在沈家時,憑着沈安秋對他的忌憚,早該暗示他了,用得着等到今天?
孟行淵笑了一聲,目光不錯地看着楚相,道:“如此,朕倒是不好強人所難了。”頓了頓,在楚相将要松了口氣時,又徐徐開口道,“只沈姑娘于朕有恩,她大婚之日,朕要為她添妝一份。”語氣不容拒絕。
楚相心下一苦。
皇帝要親自添妝,說白了就是要親眼看着他的寶貝外孫女兒如期嫁給那林家小子。
這……原只打算借着婚約推诿一番,如今倒有點兒騎虎難下了。
無可奈何,歸府之後,楚相與沈安秋一合計,最終決定還是先把林青河母子接到京城來再說。然而,當楚府的家仆千裏迢迢趕到桃花鎮時,林家小院內外張燈結彩,紅綢高懸,門上、窗戶上、連着牆角的腌菜缸上都貼上了紅通通的喜字。真是放目而望,一院喜氣。那家仆一打聽,才知道這林家的兒子三日前剛成了婚,今兒一早就陪着媳婦回門去了。家仆想起楚相的吩咐,再看看眼前情形,少不得铩羽而歸,此是後話,暫且不提。
卻說轉眼到了上元這日。
京中每逢上元,夜裏都會舉辦燈會,大門小戶在這一日也不怎麽拘着家中小輩,是以長街之上,男男女女不少,吟詩作對,賞燈猜謎,煞是熱鬧。
阿鸾的眼睛在沈安秋的調理下,比起從前已經大好,但仍然受不住強光刺激。所以,哪怕阿鸾對燈會好奇不已,楚相與沈安秋意見都格外一致,不許她出門去。
阿鸾再懂事,到底還是個心性未定的小姑娘,坐在相府的小院裏,聽着院牆外隐隐約約傳來街上的喧嚣聲,小臉上寫滿了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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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夏是楚相着管家精挑細選出來,專門伺候阿鸾的大丫鬟。這會兒她瞧着自家姑娘恹恹的模樣,心下不落忍,竟是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來。
長街之上,人流如織如梭,各色花燈映照得街市如晝。
半夏牽着阿鸾的手,帶她小心翼翼地避開人群,輕聲道:“姑娘別怕,只要抓牢奴婢的手就沒事的。”
耳旁是陌生的熙攘喧嚣聲,阿鸾有點兒緊張,又有點兒興奮,哪怕素绫遮目,也不妨礙她在腦海中勾勒花燈的模樣。這會兒聽到半夏的話,她忙乖巧地點點頭。
主仆二人沿着長街緩行,未過多時,街上突然響起一片驚呼聲,旋即,阿鸾便聽到煙花在天際綻開的動靜,不由得駐足擡頭望去。
什麽也看不見,但阿鸾的嘴角還是牽起一抹動人的弧度。
“哎呀,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沖撞姑娘的。”
不知是哪個冒失的匆匆地撞過來,阿鸾扶住自己被撞疼的肩膀,聽見那人道歉的聲音後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示意自己無礙。
那人又連連道歉數聲,之後方又急急忙忙地離去。
“半夏?”阿鸾回過神,空了的手,讓她忽而不安起來。
半夏去了哪兒?
阿鸾對京城本就陌生,眼下雙目遮起,眼前一片漆黑,她的不安便愈發放大開來。
阿鸾就那樣孤零零地站在人潮中,絕望忽而襲來。
但下一刻,纖細的胳膊被人輕輕握住,不重的力道卻拉着阿鸾移了腳步,一陣腳步聲夾雜兒童的嬉笑聲近了又遠去。
阿鸾的指尖輕輕地蜷縮了下,心知若不是及時避了開,免不得又要被撞着。
她微微側首,向着身邊人溫語道謝,“多謝您。”
胳膊上的手掌并沒有松開,反而有些隐隐收緊起來,阿鸾蹙了蹙眉,心頭頓時一慌。然而,畏懼的情緒還未及蔓延開,阿鸾忽地皺了皺鼻頭,那淡淡的松木香味兒教她不自覺地眉頭舒展。
阿鸾試探着出聲,問道:“孟公子?”
清清冷冷,淡如春水的一聲“嗯”響起,阿鸾驀然松了口氣,但旋即憶起這孟公子的身份來,又不由呼吸一滞。
她來不及思索緣何這位九五至尊會出現在這兒,下意識地便想屈膝見禮。
孟行淵手上微微施力,輕而易舉地止了姑娘的動作,淡聲道:“這裏不是禁內,我只是孟行淵而已。”
他的視線落在阿鸾眼睛所蒙的素绫上,眉頭攏得越發緊了三分,“你的眼睛……”莫不是當日桃花鎮的那一場火,将她的眼睛熏得更壞了?
任憑周遭聲音哄亂,阿鸾仍聽得清孟行淵話裏掩藏的關切之意,一時耳熱,低了頭,輕聲道:“外頭花燈晃眼,才想了這法子呢。”
孟行淵為着這話松了口氣。
那廂阿鸾卻忽地想起随自己出門來的半夏,當即焦急起來,想要去尋人。孟行淵見狀,忙安撫道,“莫慌,你的侍女現下安全得很。”
他特意出宮,為着就是見一見她,還有些話想問一問她,哪裏願意教那沒有眼力的小丫鬟在一旁礙事。
所以這會兒半夏正與他的近侍一處大眼瞪小眼呢。
孟行淵看着眼前嬌嬌柔柔的小姑娘,回憶起當初桃花鎮的時光來,一顆心霎時柔軟起來,不禁問道:“某有一事不解,想向姑娘請教一二?”
阿鸾偏過頭,面朝着他,“什麽?”
“阿鸾姑娘是真的有了婚約?”
“……”不料他當街問出此言,阿鸾愣怔了下,随即小臉紅了個徹底,“孟公子,你逾矩了。”
“所以果真是因為婚約,姑娘才拒了某的求親?”
“我沒……”阿鸾忙止了話頭,從孟行淵的話裏她也聽出來,自家外祖父應是拒了當日所提的“救命之恩以身相許”,她做不出拆自家外祖父臺的事兒,這會兒只能将後半句話咽回去。
可孟行淵是何許人?
他心下兀的哼笑一聲,好個楚相,竟是糊弄到了他的頭上來,當真以為自己不敢治他一個欺君之罪麽!
身邊人的氣壓驟然低了許多,阿鸾忍不住縮了縮脖子,越發小心翼翼地問:“您生氣了?”
孟行淵靜靜地看着眼前如小兔子一般的姑娘。
好吧,他果然是舍不得治罪的。
于是握着小姑娘纖細胳膊的大掌力道稍松,而後輕輕下滑,改牽起小姑娘柔若無骨的小手,慢慢地抓緊,不許她掙脫半分。哪怕小姑娘這會兒目不能視,但他依舊一臉認真,聲音似冬雪初融、春水初生,含着脈脈情意,缱绻而問。
“某心悅阿鸾姑娘,願娶阿鸾姑娘為妻,”街市的熙攘聲、人流如潮聲,甚至滿目花燈盡皆遠去,天地之間,仿佛只剩下了一雙人。孟行淵的語氣愈發虔誠,“阿鸾姑娘可願垂青?”
大結局
上元燈會結束後的第二日,這一日早朝畢,毫不意外的,楚相再次被單獨留了下來。
只他站在禦書房內大半個時辰,那端坐于龍案之後的主兒卻并不見有開口的意思,且瞧着不像是故意晾着人,反而更似真真地忘了屋內還有他這麽一號人在。
終于,楚相忍不住輕咳一聲,果然引來了孟行淵的視線。
這一回楚相揣摩不清這位年輕帝王的心思,頂着那道迫人的目光,顫顫然道:“不知陛下特意留住老臣有何吩咐?”
孟行淵擱下朱筆,向來淡無波瀾的眸中竟流露出淺淺的笑意,只這笑沁着寒意,教人心頭一凜。孟行淵的視線落在楚相的身上,腦海中卻浮現出昨日燈會上那小姑娘茫然的神情來。
所謂婚約,不過虛妄。
是楚相并着那沈安秋一處想出來的拒親法子。
竟為此,半點不顧欺君罔上的罪名,孟行淵心中哼笑一聲。
孟行淵心想,若非阿鸾姑娘在,明歲此時,楚相墳頭草該與其一般高了。
但想到華燈下小姑娘嫣然緋紅的小臉,一副不勝羞怯的模樣,孟行淵牽了牽唇角,而後擡眼看了一眼伺候在側的大監,後者心領神會,立即将捧在手中的錦盒送到了楚相的跟前。
“打開看看。”
孟行淵淡聲道。
楚相看着大監打開錦匣,視線觸及那明黃的卷軸時,瞳孔猛地一縮。下意識地擡頭看向孟行淵,見其俊面含霜,頓時心頭一個咯噔。
好端端的怎地直接給了他一道聖旨?
孟行淵道:“打開看看。”
話說兩遍,楚相可不敢耽擱,忙恭恭敬敬地取出卷軸,緩緩展開,幾乎是一目三行地看完,然後整個人就傻在了那兒。
這是一道賜婚的旨意,點名要迎娶楚相之外孫女、神醫沈安秋之女沈阿鸾入主栖鳳殿,授皇後寶印。
明明先前已經答應免了婚事,還說要為他家阿鸾添妝,怎的就突然更改了主意呢?
楚相有心問上一句,可還未及開口,孟行淵便先提了林青河已然娶妻一事,反問起楚相來,“朕竟不知楚相如此開明,不舍阿鸾姑娘入宮為後,倒舍得教她明珠蒙塵,與一介草民為妾?”
“……”我沒有,陛下您可不能瞎說。
楚相心中苦悶,又不好開口直言,所謂婚約不過權宜之計,只得道:“臣惶恐。”
孟行淵道:“這道旨意是朕的心意,亦是阿鸾姑娘的心意。”
“這……”
“楚相不信?”
楚相默然。
今日上朝前,他已然知道阿鸾昨夜上街看燈的事,後又聽戶部侍郎無意提及昨夜曾在燈會上撞見皇帝的事兒,心下細細計較,也知道他們這位年輕的帝王到底不是好糊弄的。
或許阿鸾當日所言,并不如沈安秋說的那樣,是委曲求全。
楚相捧了聖旨出宮後,皇帝要娶楚相的外孫女兒為後的消息霎時間傳遍了京城。不提旁家幾多猜測與豔羨,單單相府裏,沈安秋的臉色就很不好看。
楚相這會兒已經看開了,對沈安秋道:“短短數月林家小子就娶了妻,可見你當初是看走了眼。”沈安秋敢提那樣的主意,本是拿準了林青河待阿鸾的心意,可孰料人家轉頭就娶了親事。“陛下那裏不曾治下欺君之罪,俨然是看在了阿鸾的面子上。阿鸾此番入宮,亦是板上釘釘,更改不得了。”
沈安秋道:“皇宮那樣的地方,如何能教阿鸾去?”天子恩情,朝如暖陽暮同雷雨,他的阿鸾如何能經受得住?他寧願阿鸾嫁一簡單人家,過清淡日子。
楚相見他冥頑不靈,哼聲道:“你還真以為老夫是為權勢迷眼,狠心要将阿鸾往火坑裏退不成?”
“若非阿鸾有意,老夫便是舍了官位性命不要,也不會将聖旨帶回府中。”楚相嘆了口氣,道,“安秋,沒有人比老夫更知道,棒打鴛鴦的後果。”
沈安秋怔然。
是了,婚姻大事,阿鸾的心意顯然不該被忽視。
一直以為,都是他以己之心揣阿鸾之意,難道阿鸾當日所言“願意”二字,實非違心之言?
沈安秋拿不定主意,只好尋至阿鸾的院子,親自将谕旨賜婚的事兒說與她聽。看着女兒漸漸緋紅的小臉,沈安秋一嘆,道:“阿鸾當真心悅于他?”
阿鸾手裏攥着賜婚的聖旨,掌心觸及聖旨上細細的紋路,耳聽見自家阿爹的話,指尖不由輕輕一蜷,臻首微垂,思緒忽地飄遠。
“某心悅阿鸾姑娘,願娶阿鸾姑娘為妻,阿鸾姑娘可願垂青?”
那樣冷淡的一個人,卻一字一句說得情真意切,問得虔誠。阿鸾彼時聽了心慌意亂,下意識要逃,可那人不願松手,她更是掙不開逃不走。
兩人僵持許久,到底是阿鸾敗下陣來。
“若說救命之恩,那日大火原是公子救了阿鸾,所以……”
孟行淵卻道:“縱是天大的恩情,若非心意使然,也不值當搭了終身進去。”
“啊?”
“某的意思是,某求親于姑娘,從來不是為了所謂的恩情。如此,姑娘可還有顧慮?”
阿鸾擡起另一只手,輕撫上自己的眼眸,低語道:“可我的眼疾不一定能夠治好的。”
孟行淵笑道:“行淵若是在意阿鸾姑娘的眼疾,就不會有今日一遭了。”頓了頓,又道,“宮中有禦醫為你調養,便縱是真的治不好,就讓行淵做姑娘的眼睛。”
看着女兒兀自出神的模樣,沈安秋心裏哪還有不明白的。他道:“阿鸾,無論何時,阿爹都會護着你的。”
如果有朝一日,那人當真負了他的阿鸾,他拼卻性命不要,也會帶阿鸾離開。
自從賜婚的旨意下來以後,宮中內務府與禮部便忙得不可開交,到底是趕在了八月十五前,籌備好了婚儀。
八月十五日,京城紅綢遍懸,傳聞中暴戾無情的帝王竟親迎至相府,聲勢浩蕩地迎了他的小皇後進宮。
後世史書記載:君越國國君孟行淵,弑父殺兄即位,手段狠厲,然在位五十載,政通人和,四海升平,故帝崩後,谥稱“厲和”。又記載,厲和帝一生只娶沈後一人,為之空置三宮六院,帝後情深,百世佳話。
更有野史記述,沈皇後素有眼疾,厲和帝诏令天下醫者為其診治,未果。後,凡沈皇後出行,厲和帝必當如影随形。及至厲和帝禪位于太子,親攜沈皇後出宮,邊賞天下山水。傳聞有人曾偶遇帝後,親見厲和帝言語溫柔,為沈皇後細說山川之景,如同神仙眷侶一般。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