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君越國江南有一小鎮,因毗鄰桃花山而得了個雅名——桃花鎮。
沈安秋是鎮上出了名的神醫,一雙妙手能夠活死人肉白骨。俗話說,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到了沈安秋這兒,那就是閻王叫你三更死?行,先問問沈老頭子答不答應。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杏林高手,也有解決不了的病症,那就是自己女兒的眼疾。
沈安秋早年闖蕩于君越國都,闖出個“神醫”的名號,也闖出了“拐帶丞相女”的罵名。事實上呢,沈安秋和老丞相之女楚雲一見鐘情、二見傾心、三見就私定了終身。本來男才女貌也是頂好的一樁姻緣,偏偏老丞相看不上沈安秋這一介游方郎中,要棒打鴛鴦。楚雲雖身為弱女子,但卻極有主見,當場跟老丞相擊掌斷了父女關系,追随沈安秋一路南下。
沈安秋和楚雲鹣鲽情深,婚後月餘,楚雲便被診出有喜。沈安秋憐惜妻子,不忍讓她随着自己繼續游走四方,便就地在桃花鎮安了家。
桃花鎮依山傍水,民風淳樸,沈安秋夫婦落戶于此,也渡過了一段逍遙自在的日子。但好景不長,就在楚雲即将臨産之際,桃花鎮突發瘟疫,一時之間,屍橫遍野,人心惶惶。那段日子裏,沈安秋幾乎沒日沒夜地在外奔走,尋找根治時疫的方子。好容易尋到了藥方,可在用藥的劑量上卻遇到了難題。
尋常男女老少,婦孺兒童的藥都好用,可鎮上一些染了時疫的孕婦要如何用藥呢?沈安秋為此苦熬了數個日夜,最後在兩個劑量方中拿不定主意。也就是在這時,楚雲站了出來,不顧沈安秋的阻攔,铤而走險,端走了其中一個藥碗。
剩下的那一碗是正确的劑量方,桃花鎮上的病人盡數得到了拯救,可楚雲卻因為那一碗藥提前發動了,血流不止。沈安秋從未那樣無力過,他握着妻子的手,低語:“阿雲,我不能沒有你。”
他有法子救下楚雲,可楚雲比他更清楚活下來的代價是什麽,那是她無法承受的代價,她割舍不下那個已經會在自己腹中動手動腳的小生命。
那一夜桃花鎮下了一整夜的雨,次日雨過天晴,桃花鎮時疫退散,楚雲也拼死為沈安秋生下了一個乖巧可愛的女兒,她為女兒取了小名,喚作阿鸾。
青鸾不獨去,更有攜手人。
可是恁憑沈安秋傾盡所學去為妻子調理身體,楚雲纏綿病榻月餘,終于在那一年桃花落盡的季節撒手人寰。
沈安秋為此消沉了很長了一段時日,直到他發現女兒的異常。那小小的尚在襁褓中的嬰孩因為在母體中受了藥物的侵害,出生後不僅身子極弱,還帶有眼疾。
阿鸾是楚雲留給沈安秋唯一的牽挂,他心中有愧有憐有愛,便将所有的心血都傾注在了女兒身上,可是,正如同他挽留不住楚雲的性命一般,如今一晃十五年過去了,阿鸾的眼疾仍然尚未痊愈。
只不過有所失亦有所得,阿鸾雙目視物不清,但嗅覺卻極靈敏,總能根據氣味精準地分辨各色草藥。因此,當阿鸾長到十歲後,沈安秋一是拗不過女兒,二來也是希望女兒有一技傍身,便開始帶着她一塊兒去外頭采藥。再到後來,因着桃花鎮境內一直安穩太平,也漸漸放手任小姑娘自己獨自外出采藥。
這一日沈家小院裏,兩鬓斑白的沈安秋正翻曬着草藥,忽而聽到外面一陣腳步聲響起,他側身望去,便看見一身素衣、肩背竹簍的阿鸾推開了院門跑了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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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安秋的眼底劃過一絲意外,女兒外出采藥,一般要到薄暮時分才會回來,怎的今兒提前了幾個時辰?
阿鸾手裏握着竹竿,循着眼前模模糊糊的影子奔到沈安秋的跟前,抓住他的衣袖,聲音微顫地道:“阿爹,阿爹……”
沈安秋這才注意到,阿鸾的素衣衣擺上有着大片的暗漬,兩只素手更是沾着刺目的血跡。
“阿鸾,你哪裏受傷了?”
阿鸾搖搖頭,急切地道:“山腳下的土廟裏,有人受傷了,傷得很重。”
阿鸾忘不了那濃郁刺鼻的血腥味,忘不了入手的濡濕黏膩,她甚至不敢确定,自己一路跌跌撞撞奔回來,那人還是否活着在。
得知女兒沒有受傷,沈安秋稍稍松了一口氣,但聽到女兒的話後,那一口氣再次提了上來。顧不得牽着女兒坐下,沈安秋立刻返回屋內拿了自己的藥箱,急匆匆地就出門朝鎮外的土廟去,順路還将隔壁的小子給叫上了。
阿鸾神不守舍地坐在院子裏,過了好半天才聽到門口傳來了動靜,她循聲轉頭,在暗沉下來的暮色裏,她只能隐隐約約看到門口多了幾團黑乎乎的影子,滿院的藥草香氣中也慢慢地多了一絲血腥味兒。
“阿爹?”
沈安秋正讓隔壁的小子扶着那渾身是血的人往小院西側的屋子去,聽見女兒的呼喚,他才注意到阿鸾竟還是着着先前的衣裳坐在院子中。
“身上的衣裳都弄髒了怎麽還沒換?外頭這樣大的風,仔細吹着頭疼。”關于女兒的事情,沈安秋總是不厭其煩地細細叮囑。
阿鸾往常總是會安安靜靜地聽完,可今日卻打斷了沈安秋的絮叨,問道:“那人怎麽樣?”
沈安秋一愣,哼聲道:“有我沈安秋在,就是閻王爺面前挂了號的人也踏不進那鬼門關半步。”
阿鸾這才徹底地放下心來。
正在這時,隔壁小子從西屋裏頭出來,揚聲道:“沈叔,人我安置好了,還有什麽能幫得上忙的嗎?”
沈安秋道:“青河,天色也不早了,你先回去吧,剩下的交給我和阿鸾就行了。”
青河看了一眼沈安秋身邊的阿鸾,撓了撓頭,嘿嘿一笑,“那沈叔有事的時候喊我一聲,反正隔壁也近。”
沈安秋點點頭,見青河走了,才轉過身對阿鸾說:“趕緊去把衣裳換了。”
知道那人沒事了,阿鸾也安了心,摸到自己的小竹竿,擡步朝東邊的屋子去了。沈安秋看着阿鸾瘦削的背影,輕輕地嘆了口氣,才折回西屋去。
對于照顧自己這件事兒,阿鸾從來不需要別人擔心,沐浴清洗,換了一身幹淨的衣裙以後,正準備去廚房燒晚飯的她,剛踏出屋門,就聽見對面西屋裏傳來一陣噼裏啪啦的聲音,仿佛是什麽東西被摔碎了。
她一驚,連竹竿也顧不上拿,只憑着對小院的熟悉,一路朝西屋摸去。
沈安秋本來正打算幫那撿回一條命的家夥換下身上髒兮兮的血衣,豈料得手才碰着人就被制住,緊跟着就力道襲來,竟将他推得直撞上身後的博古架,霎時間瓷器落了下來,滿地開花。
沈安秋擰着眉看向床榻上那個十分虛弱卻渾身戒備的人,嗤道:“看來就算沒有老夫多管閑事你也死不了,既如此,就趁早滾吧。”
後背撞得生疼,饒是沈安秋以仁醫濟世聞名,這會兒對着恩将仇報的人也沒有好臉色看。
孟行淵卻沒有将沈安秋的話聽進耳中,這會兒他只覺得渾身無一處不疼,尤其是左胸口的刀傷,稍動一動就好似要将他整個人都扯裂了一般。他摸上胸口纏着的繃帶,那底下的傷口,只要再稍微偏上一厘,恐怕他就得到陰曹地府去見他那好父皇了。
孟行淵記得自己遇刺的經過,也記得自己逃到土廟昏死過去前曾看見一抹素色的身影,以及那一句輕輕軟軟又含着顫意的聲音,“你千萬堅持住,我去找我阿爹來救你。你一定要等我呀。”
想到這兒,孟行淵鳳眸微眯,擡頭打量了眼前所處的環境,半大的屋子,陳舊的擺設,滿地碎瓷,以及一個氣得胡子都要吹起來的老頭子。
要他滾?
他長這麽大,敢跟他這樣說話的人的确不少,不過說完以後呢,孟行淵阖了阖眸,大概墳頭草都快與這老頭兒齊高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