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沙耶一眼就看出了蘇凝眼中的神色,替他們介紹道:“這位是甄兄弟,是大正商人,他的商隊被馬匪劫持,暫居這裏等他的族人。”
這個理由果然夠冠冕堂皇,蘇凝虛了虛眼,他之前雖然沒見過這厮的臉,可第一感覺他就知道是甄逸。這家夥也真夠自信的,還行不更名坐不改姓。
甄逸上前,幽幽淡淡地喚了一聲,“蘇大人。”
別人或許聽不出什麽,蘇凝可聽得清楚,這厮在嘲笑他。
“額羅,快過來見過蘇大人!”沙耶沖不遠處抱臂而站一臉桀骜的青年招手。
那青年沒有當衆違逆沙耶的命令,但那面上分明很不合作。上前,不痛不癢地行了一禮,将蘇凝那小身板掃了一眼,“蘇大人年紀似乎不大,不過這膽子倒不小!”
“額羅!”沙耶低吼了一聲。
額羅沖沙耶一拍胸,“王兄,漢人太弱!我額羅敬重的是勇士!”說罷,很不客氣地走了。
多少雙眼睛看着呀,摩诃族覺得尴尬,大正人覺得憤怒。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沙耶正想将那弟弟拎過來,輸不料,眼前一晃,一支箭“嗖”地朝着額羅疾馳而去,箭沒有射中人,卻将額羅頭頂的一塊束發的玉石給射了下來。
所有人齊刷刷流下一沫子的冷汗。
沙耶也吃驚,他吃驚的不是蘇凝的箭術,草原上的男人,箭術都不差。他吃驚的是蘇凝手中何時多出來的弓箭,一掃他旁邊的侍衛,那弓箭竟然還是自己身邊比蘇凝高出一個頭的侍衛的。
他的侍衛,那功夫和警覺在草原上也是頂級的。卻在不知不覺中被蘇凝奪了弓箭,這未免、未免太過邪乎了。
甄逸也吃驚,但他的臉從來就是那樣,根本不會有情緒波動。
額羅當衆被人射掉了冠玉,氣急敗壞地沖過來。兩邊侍衛都要去攔,蘇凝卻擺擺手,不以為然地看着那個冒失沖動的青年怒張的臉,“額羅,你的功夫似乎不錯,我不擅長射箭,但我有另外的技術,要不要比試比試?”
蘇凝這次直接說的摩诃語,雖然不太标準,但聽在摩诃人耳裏有種詭異的成就感,蘇凝的好感度刷得不要太高超。以江南特有的溫潤說挑戰的話,聽在姑娘們的耳裏,像是一座巋然不動的高山,陡然生出景仰之情。
而那句“不擅長”,讓摩诃族的男人也有些佩服。蘇凝的箭術的确不能算草原的頂級的,但卻真不耐,而且他射箭時的氣勢和準确度可不輸給任何人,他唯一輸的是力道。
額羅一聽這個,冷哼了一聲,氣勢更淩,“好呀,你想怎麽比?”
蘇凝笑眯眯地看着他,“簡單!”
的确簡單,同樣是比騎射,只不過額羅射的是箭,而蘇凝射的是飛針。這飛針絕技,曾經是學來打人體兩百多個穴位的,那精準度,不是箭能比的。唯一的缺陷便是,射程不及箭。
所以他們比試相當獵奇。額羅氣勢洶洶地在遠處彎弓搭箭,蘇凝跟他說是看他的中靶率。額羅很是不屑,就連圍觀的百姓也很迷惑,甚至有人覺得漢人看低了他們。
額羅一箭射出,明明是朝着靶心而去,結果卻斜斜的落在一米開外。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箭上,并沒有留意到蘇凝的舉動。
額羅也十分疑惑,甚至大呼“不可能”,可他的第二箭第三箭依然沒碰到靶。而越來越多人的看出了蹊跷,他的箭總的突然偏離位置。而蘇凝只是手一動,他們什麽都還沒來得及看清楚,就中招了。
沙耶摸摸下巴,沖蘇凝笑,眼中多了幾分欽佩。待額羅十箭都脫靶,這才派人将箭都拾了過來,這一看,衆人都傻了眼,每支箭上都釘着一枚兩寸長的鐵針。在空中飛行的物體被透穿鑲嵌,可見那一剎那力道有多大,去勢又有多準。
額羅眉頭一跳,“你作弊!”
蘇凝笑得毫無塵垢,“我不介意你也這樣作弊!”
“額羅,輸了就輸了,不要丢人現眼!”一個清脆的女音撲面而來。沙耶因為弟弟微蹙的眉頭瞬間展開,拉過走來的女子,介紹道:“這是阿諾,我妹妹,這草原上最美麗的公主!”
這口氣驕傲,毫不掩飾。
這阿諾公主的确也如滿月一般皎潔。
這阿諾公主毫無女兒嬌柔,一碗馬奶酒捧到蘇凝面前,“阿諾以草原最醇美的酒,迎接大正來的使者!”說罷唱起了祝酒歌。
前一世,蘇凝只與摩诃族在戰場上兵戎相見,這一世卻能有機會與他們化敵為友,親身體會他們的熱情好客,這無疑是上天的饋贈。
阿諾目光盈盈,雖然是向大正所有使者祝酒,眼睛卻只看着蘇凝一人,将一首祝酒歌唱出了草原情歌的味道。
沙耶等摩诃族人看明白了,連大正這些聽不懂歌詞的人都覺得蘇凝這是要走桃花運了,同時汗流浃背的想到端王會扒了他們的皮。
蘇凝連喝了三杯馬奶酒,接下來的接風洗塵宴,姑娘們有了近距離敬酒的機會,阿諾幹脆就蹭在了蘇凝的身邊,而她旁邊就是她的王兄沙耶。
沙耶也不阻止,反而意味深長地看着自己的妹妹。
蘇凝頭皮微微有些發麻,這該不會是要逼婚的節奏吧?
張既頭皮也麻,可別說他保住蘇凝不被端王吃掉,最後反倒被草原公主給吞了。若是阿諾招蘇凝為驸馬,那就是幾千裏相隔,蘇啓還不把他給拆了!
甄逸也在列,他的樣貌很好,更是男女通吃的那一種,他的身邊就沒有少敬酒割肉的。甄逸的位置就在額羅旁邊,竟是比一些大正使臣還要高,由此可見,這位自稱是商販的人身份可很不低。
酒過三巡,甄逸一一過來敬酒,最後停在蘇凝身前,笑道:“蘇三公子的膽子真的很大。”
甄逸用的漢語,說的聲音也被周遭掩蓋,唯獨蘇凝聽得清楚。
“甄氏家主孤身犯險,膽子可比蘇凝大。”
甄逸到這裏太出乎他的預料,這讓整個事件充滿了變數。若說蘇凝是聰明,這家夥可是名副其實的狐貍,關鍵是,這只狐貍還長了狼的爪牙。
甄逸一杯飲盡,附身為蘇凝和自己再斟上一杯,掀起眼簾,低聲說道:“這次只怕你們是出得來,回不去!”
蘇凝虛了虛眼,皮笑肉不笑,“彼此彼此。甄大官人還是保重自己。這邊塞異鄉,可別連收屍的人都沒有。”
甄逸對蘇凝這樣的挑釁只斜睨了一眼,輕笑一聲,“一個人玩很寂寞,我向來喜歡強勁的對手!你、勉強夠格!”
這後面四字情緒跟着顫動,在這甄逸可是很難得的。想必他還在為秦州那事耿耿于懷。秦州之後,他在朝廷掀起的風浪竟然沒有迎來暴風驟雨,這也讓他這口惡氣怎麽也噎不下去。
如今再次對陣,他已經起了趕盡殺絕之心。
蘇凝何嘗不知道他的狠辣意圖,所以當天酒後,本來就有些昏醉,他也本來可以好好休息,安心地跟沙耶商讨大計,但是酒席一散,他就給幾個主要的人服了解救的藥丸。馬不停蹄地分發糧食,還有勘察地形。
沙耶是何等人。大正使者前來,他不是沒想過可能是為了攻打摩诃族,畢竟雙方結怨幾百年。摩诃族大多數部族不同意與大正修好,很大原因就是因為誰都不認為他們能夠真正和平共處,只有強者壓倒弱者。
所以蘇凝的此番舉動倒讓他那戒心又提了起來,按壓住酒氣,勉強地跟着蘇凝一路出去。
蘇凝身邊有張既派的兩名将士,也有楚辭的侍衛和薛勁的兄弟,随從不多,但也算是戒備深嚴。
沙耶“熱情領路”,這些人都心思靈活,就知道他的目的,本意想要阻攔,蘇凝卻沖他們揮揮手,主動拉這沙耶一道前行。
“逐日王可信大正交好之意?”
蘇凝單刀直入。雖然他不清楚這邊心中的顧慮,但從十三部族只有兩族接受大正使團就能看出摩诃族對大正的戒備。
阿紮克是有陰謀,而這沙耶呢?
他的政策的确不錯,可蘇凝需要進一步明确他的意圖。這種地方,非友即敵,沒有第三條路可走。他需要的是同盟,真正能彼此信賴的戰友!
沙耶正色道:“實不相瞞,我也是将信将疑!但總歸這是一個機會!這極地邊塞本不比大正宜人,族人好戰,婦孺受困。父王在世時,我就主張與大正修好,可惜獨木難支,摩诃族不止我科希勒一族!”
他能如此說,便是多半是信的。
蘇凝也不隐瞞,“飛雲關一直有張家軍護守,皇帝陛下本可高枕無憂,但最近我們接到一個消息,有亂臣賊子與摩诃族聯手,意圖不軌!皇帝陛下不想與摩诃族為敵,所以才有此匆促出使之舉!”
其實論起兵力來,大正要強行降服摩诃族不是不可能。只不過,費時費力,還吃力不讨好,就像上世一樣。而且大正人并不喜歡草原游牧生活,即便收複摩诃,大正也不可能遷徙百姓來同化摩诃,管制上就很難實現,倒不如結成友邦,和諧共處。
蘇凝的話誠懇實在,理論簡單,沙耶至少是相信他的。
而且沙耶也不願意大正與摩诃族真的打起來。
兩人在廣袤的草原上走走停停,在別人看來是他們的大王帶大正使者欣賞風光,實則是避開衆多耳目,分析現實暢談理想。
沙耶驚奇地發現,他這三十好幾的人,竟然跟蘇凝這十六歲的少年有如此多的共通之處,不久就将他引為知己,相見恨晚。
蘇凝可不是裝的,他見識過上世持續幾年的血戰,他希望能夠不費一兵一卒和平處理争端。這點跟沙耶是一致的。大方向一致,兩人自然會做很多設想和籌謀,只是湊巧的是,兩人的設想竟然會有驚人的契合。
沙耶激動不已。他致力于睦鄰友好這麽多年,一直被其它部族所诟病排擠,雖然也得到族人的肯定和支持,但從沒人能像蘇凝一樣跟他站在同一高度看問題。
結果這一激動直接演變成沙耶多次擁抱蘇凝,還是在衆目睽睽之下,在兩人一起欣賞草原風光之時。
遠在阿紮克的楚辭一聽回報,臉刷地白了——難道他将自己的人交給了一只大灰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