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觀衆朋友們大家好, 2018年冬奧會花樣滑冰比賽于今日落下帷幕,我國代表團失誤連連慘遭零封。為何雪恥之戰最終顆粒無收?為了更好地複盤比賽,我們特地請來我國前花滑名将傅笙。請問傅先生對這場恥辱之戰是什麽看法呢。”直播間裏的女主播眼光犀利地盯着身邊俊朗的男人。
那男人面容憔悴眼中一抹紅痕“如果我還能……。”說罷他喉頭滾動不發一言。
直播間彈幕驟然罵聲一片。
“還能個屁!你個懦夫、軟蛋、占着茅坑不拉屎不拉屎的廢物。”
“來,我向大家介紹一下這位知名演員。前腳大殺四方,後腳在自由滑摔成血葫蘆。”
“傅笙滾出直播間!”
任柯看着不堪入目的唾罵和屏幕中那男人眼角的細紋,把手機撇到床上。
傅笙,從花滑荒漠裏生長出的六邊形戰士,C國花滑的希望。也是任柯的偶像。在任柯還沒發育的時,做過最美的夢就是能和自己的偶像并肩出現在國際賽場上。
之後,傅笙從英雄變成懦夫。任柯更是早早告別了冰場。
任柯拎起地上的啤酒瓶狠狠悶了一大口。、冰箱壞了好幾天,啤酒是溫的,透出詭異的口感。沒辦法,他現在連修冰箱的錢都拿不出。任柯把肉凍在窗戶外面,就由着冰箱壞着了。
任柯擡頭發現時針又過了半格,翻出一盒珍藏的軟中華,拎起一件棉服就沖出門。
今天他有局要去,事關下頓飯能不能吃上,耽誤不得。
***
肖白朗是任柯原先在臨江省花樣滑冰省隊時的隊友。兩人其實并不太熟。但是任柯已然走投無路,只得求到這位混得不錯的前隊友面前。
肖白朗今年不過27歲,喝酒喝到發紅的頭頂光可鑒人。他拍着胸脯說道“哥在國家隊雖然只是個修冰鞋的,但是頭上确實有大人物罩着。你小夥子退役這麽多年賣相還和當年一樣,去做個保安總是沒問題的。咱們都是同鄉,在京城混,就講究一個互相幫襯。”
任柯幫忙把他的酒杯滿上“我就怕今年成績不好,職位有變動。我再不把醫藥費續上,就只能看着我媽等死了。”
“害,不就是又輸了一屆嘛,當什麽事。你這些年拖着個活死人老娘也沒把腦子練靈光”肖白朗哂笑道。
肖白朗湊近了些,低聲道“你知道為什麽這些年傅笙神隐了,突然三請四請讓他出來,又宣傳花滑,又解說直播。當然是讓他背鍋的啊!這屆水平怎麽樣大家都心知肚明。重要的是,讓大家的憤怒找一個發洩口。傅笙傅大天才,不就是吸引目光最好的靶子嗎?”
他擠了擠眼睛“比賽成績不重要,關鍵是花樣滑冰訓練中心明年的經費。這個,早就搞定沒問題了。一點小風小浪無傷大雅。”
這哪裏只是輸了一屆的事!花樣滑冰四項只有雙人滑進入到第二階段的自由滑比賽。男子單人滑的獨苗,拿着女單選手都不如的難度,在場上跳一個摔一個,最後竟然消極比賽直接擺爛。
如今暴露的問題無人在意,以後C國花滑将更加完蛋。只有傅笙,那個以一人之力把C國花滑帶到國際賽場的天才,被釘在恥辱柱上。
任柯拳頭在桌底緊握,反複提醒自己早已離開了冰場。
他幹笑着轉開話題“一晃眼,我離開省隊已經五年了,肖哥也離開四年了吧,沒想着回去看看嗎?”
“我去年有事剛回去一次,當年掰彎欄杆掏的狗洞還留着呢。”
“哈哈哈,當年出去放風全靠那個狗洞。其實我在離那裏不遠的地方還掏過一個小狗洞,一般人不知道。”
肖白朗猛然擡頭道“也在小樹林裏嗎,怎麽自己又掏一個。”
任柯夾了口菜低頭說道“不是通往外面的。是通往旁邊那個廢棄的老體操館的。那個小平房廢棄20年了從外面根本進不去,其實和咱們省隊只有一牆之隔。”
“怎麽,你經常去那裏嗎?”
“當年我過發育關,練得心慌就去那邊躲清靜。那不是個好地方,我有幾回還聽到鬧鬼的聲音呢。就是像女鬼在哭。”任柯思索道。
“哈哈哈哈哈,什麽女鬼。那旁邊就是咱們省隊,多少年輕小夥子鎮不住她們。服務員,再來一瓶牛二!”說着肖白朗殷勤地把任柯的大杯滿上。
任柯花呗裏最後一點額度,在今天晚上被全部幹掉。他把肖白朗送上車後就搖搖晃晃往家裏走。
路旁樹影婆娑,昏黃的燈光讓人的影子不斷的變短再變長。遠處的居民區傳來狗吠聲。有什麽東西在腳旁經過,像是一只大耗子。
突然任柯聞到了一股刺鼻的味道。他暗道不對,拔腿就跑,卻發現雙腿第一次如此綿軟無力。随後他便被一股大力掀翻。
京城正月裏冰涼的河水帶走了任柯最後一點意識。
***
“任柯,你退役了,也是一名曾經的運動員。九點還睡大覺,才回家幾天你就想翻天了。趕緊起床學習,別整天唉聲嘆氣,沒個正行。”
那是老媽的聲音。是四年來他日日祈禱,卻再也聽不到的老媽的訓斥聲。
任柯命令自己睜開眼,讓大腦清楚起來。要是地府的小鬼們敢扮成老媽的聲音捉弄人,他就讓它們嘗嘗任哥縱橫體校的左勾拳。
一睜眼他竟愣住了。面前可不就是老媽田順花本人。
田順花是個利索人,長發通通盤到腦後,一絲不亂,退出卧室的腳步間能看出一點跛腳。
她一邊催促着任柯,一邊揮舞着拖把,把卧室快速地抹幹淨。期間拖把杆撞在鐵床上,當啷一聲響。
任柯轉頭,床頭貼着傅笙在大獎賽奪牌的海報,書桌上摞着一排嶄新的紫黃色的《五年高考三年模拟》,桌上的日歷翻到了2013年4月20日。
不會錯的,這一切就是2013年的樣子。就是自己剛剛從省隊退役的那個暑假。
心髒還在跳動,老媽還好端端的,家還在。
任柯赤着腳走到窗前,猛地拉開有年代感的紫粉色繡花窗簾。樓下是歪歪斜斜一片北方平房。。他猛地擡眼,春天發白的日頭灼燒他的雙目,兩頰一片濕潤。
這是美夢嗎?
如果是,就讓我永遠都不要醒。
***
任柯的母親田順花是七十年代生人,家裏的第三個女兒。她長在白山黑水的山溝溝裏,從小村裏孩子追趕打鬧,誰都跑不過她。突然一天幾個外地人來村裏選材,就看上了這個蘆柴棒一樣的小姑娘。家裏樂得省一碗口糧,包了一袋小米放在田順花手上,就讓她跟人去外地練什麽長跑。八十年代沒有什麽技巧,日也練夜也跑,跑出了一塊不值錢的全國獎牌,和一雙畸形的腳。
不過田順花素來剛強。沒輪到分配工作,她就推着小車,走街串巷賣炒貨。腳有傷,她就慢慢走,絕不露怯絕不低頭。
蒼天有眼,讓她碰見了天天買炒貨的任志國。他原來是省隊舉重隊的隊員,在役成績突出,登過國際賽場的領獎臺。退役後被分配到本市的鋼廠工作,工資不多,勝在穩定。
當年任志國在鋼廠也是個頗亮眼的棒小夥子。
一到夏天,他在室內苦練出的一身雪亮肌肉在太陽底下直反光,挺翹的臀部和結實的大腿常常讓路人回頭。
結婚後田順花問過任志國為啥就看上自己了。任志國癡癡地看着妻子略墜的遠山眉、直挺挺的鼻梁,嘿嘿一笑不說話。
再後來世界變化快。偌大個鋼廠突然不掙錢了。有一年廠子欠電費,大過年的整個廠區被拉閘了。
任志國第一個拉下臉面上街找活做。拉三輪、鋪磚、抹膩子,什麽來錢做什麽。掙回來的血汗錢都給家裏的娘倆花。
小時的任柯吃過最貴的馬疊爾雪糕和第一天開業的金拱門,是廠屬大院的小夥伴裏最讓人羨慕的一個。
然而幸福的一切終于一場車禍。
丈夫離世後,田順花在哀痛之下身上的毛病逐漸爆發。後來任柯從花滑隊退役,轉而上學,生活日益借據。
兩年後她已無力支撐北國冬天高昂的取暖費,翻出早年的煤爐子燒煤取暖。等任柯放學回家,老媽早已經一氧化碳中毒,再也沒醒過來。
***
任珂走到客廳,看見老媽端出一大杯牛奶、煮玉米和一大盤雞胸肉沙拉。
“媽,您這是……”
“問我為啥陪你吃草啊,為了它呗。”田順花朝鞋架那裏努了努嘴。
鞋架上是一雙穿舊的冰鞋,黑鞋銀刃,一看就被愛護的很好。
“這些年為了你想學花滑,我跟你急過吵過。怎麽拉你都拉不到正路上。可這回你退役了,我反倒覺得你這輩子真離不開冰刀了。”田順花說。
“媽,我真的不滑了,我這個暑假出去打兩個月工,新學期一開始就好好追文化課。”任珂道。
田順花眉毛一挑道“別跟我犟。我自己肚子裏出來的孩子我還不了解。你看你這幾天吃飯,高油高糖的一概不碰。昨天我翻出來你的冰鞋一看,分明是剛保養過。我是恨你練體育,可你這是死心退役的狀态?”
任柯還要再辯,田順花擡手止住。
“趕緊吃你的飯,我出去賣貨去了。自己的路自己想清楚,別留遺憾。”說着她撐起桌子,微跛着走出門。
任柯撫過冰鞋,冰刃如月照秋霜,右鞋稍稍有點塌幫。
他縮了縮手。他是從地獄裏僥幸爬出的惡鬼,只配咬牙扛起肩上的擔子,承擔起一個成年人該承擔的東西。
任柯心道“只有傻子重來一回還往牆上撞。我已經不是那個十六歲的孩子了。重生一次應該先保住這個家。至于花滑這種奢侈品,我不配再擁有。”
可是他的眼睛一直黏在冰鞋上離不開。
任柯嘆了一口氣。
罷了,就讓我穿上老戰友,去痛痛快快滑一次冰。我一直沒機會站上真正的賽場。那就在夢最開始的地方,最後一次在冰上像鳥兒一樣飛翔。。
月亮湖的蘆葦叢就是冰迷,湖邊青松做裁判。
用兩世的熱愛給自己一個交代,豈不快哉!
作者有話要說:
第一次開坑臨近冬奧,獻給我熱愛了很多年的花樣滑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