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回做這種事情了，駕輕就熟，沒過多會，面前就排滿了人
這幾年天災不斷，土地欠收，這裏的人過得很苦。朝廷雖然有赈災，但各地物價被奸商哄擡，國庫那點錢根本不足以長久支持。年輕的，強壯的，能謀生的，大多都已經離鄉背井，去找生路了。
我老爹就是在這樣的天災之中，一下子家業做大的。身為他女兒的我，只是在還債而已。還完人情債，就還作惡債。真是債債相還何時了。
以前春曉每發一袋米，一錠銀子，都有人問：“請問善主尊姓大名？我們不能這樣白白地接受恩情啊。”
奈何我爹是京城裏出名的奸商，沒少人被他壓榨過，我說出他的名號，反而給自己招麻煩。
只好讓春曉這麽回答：“我們小姐還是待嫁之身，不便留名，以免多生事端。還望各位諒解。”
然而說完之後，他們便道：“好歹讓我們知道下小姐的尊姓吧？我們一定每天在菩薩面前為小姐祈福，但願小姐早日嫁得如意郎君。”
他們的心是好的，可惜，我一直也沒找見意中人。大約是因為我謊稱姓馬，所以最後，這善果旁落在別的馬小姐身上了吧。
我在馬車裏，就着昏暗的油燈，翻開梁祝的書。
今天看到第三回，是祝英臺和梁山伯在書院一同讀書的情景。翻了幾頁，剛好就是那一碗水同床而卧的故事。腦子裏開始浮想聯翩，映出我和江逢一起的那個晚上，臉頰頓時熱得發燙。
忍不住朝自己腦門拍了拍：搞什麽啊，我有什麽好臉紅的？祝英臺暗戀梁山伯，我又沒有！就算我和那家夥一起躺了一夜，那跟我在荒郊野地抱着塊石頭将就一夜有兩樣嗎？沒有！
一說到江逢那厮，就想起自己被他那機關椅丢出窗外的情景，頓時恨得牙癢癢，連看書的心情也沒有了。
春曉發完了東西，便給那些搬糧食的人發工錢，可是這些人連連拒絕，說是馬小姐捐了那麽多糧食和銀子，他們又怎麽能不出點力？
春曉很利索地将銀子塞到他們手上：“各位大哥賺的都是辛苦錢，忙了一個晚上，怎麽能白幹活呢？你們這樣，往後我們小姐再不敢叫各位幫忙了。”
“這……”為首的大哥道，“馬小姐真是大好人啊，我們兄弟以後一定随傳随到，絕沒有二話的。”
春曉笑道：“那我就替我家小姐多謝衆位大哥了。”
人走後，春曉上馬車來找我。此時，天已經微微亮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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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嘆道：“做個好人還不能留名，實在太虧了，這生意往後要重新算算了。”
春曉頂嘴道：“小姐你哪裏在做生意，你分明就是敗家，把老爺攢下的家財，像水一樣地往外灑，我看着都心疼。”
我何嘗不心疼？我的人生可是只有看着白花花金燦燦的金銀才能滿足的。但是，空有金銀財寶，又花不到地方去，那才是悲劇呢。我馮聽雨要敗家，就要敗得其所。
善心的馬小姐又派錢糧的事情第二天就在京城傳開了。我爹第一時間就去檢查了糧倉，結果果真發現了被綁着的老李叔，一下子氣得卧床不起。
我身為他唯一的女兒，總得去瞧瞧才行。我婆婆一聽我要回娘家，立即說要讓江逢陪我回去。我毫不遲疑地謝絕她的好意，并再三強調有春曉就夠了。
姜還是老的辣。我婆婆一個旋身表示要去替我炖點湯補補身子，我趕忙拉住她：“若相公陪我去自然是極好的，我只恐怕耽誤了他的時間而已。”
一路上靜得尴尬。自從上次裝暈，兩個人再也沒說過話。我和他的房間不過幾步之隔，卻好像有道無形的屏障在，誰也不踏足對方的領域。就算迎面撞見，也像穿過空氣一樣，視若無睹。
這樣的日子，不過是應了嫁進來當天江逢所要求的。——可我竟覺得有些不适應了。
馮家的大門敞開着，丫鬟小厮列隊等在院子裏，從我一進門就開始對我交代我爹的病情，說得是口沫橫飛、天花亂墜。
我爹被我氣病也不是第一回了，基本上每次他都要做點樣子出來，好讓我産生忌憚，以後不敢随便去偷他的糧食。但是他實在太天真了，苦肉計對我是沒有用的。
“爹，你好點沒有？”落座在床頭的凳子，我開始扮演一個好女兒的角色。
我爹氣若游絲地唉了幾聲，略微睜開眼，看到我身邊站着江逢的時候，頓時流下兩行老淚，改為嚎哭：“我這苦命的老頭子啊，半輩子才攢下這麽點家財，沒想到，老來一場空啊……”
江逢皺了皺眉，問：“是家中遭盜賊了嗎？”
我趕忙俯下身子，在我爹耳邊道：“要是讓相公知道我這麽敗家，他一定會休了我的。到時候，我只好回到馮家，天天和爹你作伴啦。”
我爹一聽，立即停住哭泣，臉色恢複容光煥發，“賢婿誤會了。千金散盡還複來，我這是高興，高興。”
江逢聽罷，摸着下巴道，“果真如此。我倒有些防範盜賊的機關，可以裝在牆頭和門後，包管盜賊偷雞不着蝕把米。”
“是麽？”我爹兩眼一亮，“這機關可以裝在糧倉嗎？”
我趕緊岔開話題：“爹，既然你沒事，我和相公就先回去了，你可要好好保重身體。”
我爹趕緊起身，拉住我，低聲道：“死丫頭，你派糧就算了，還派錢，這麽敗家，想氣死我是不是？”
我悄聲道：“千金散盡還複來。我給他們錢，他們就會來找你買糧食，最終這錢還不是到爹你手裏？你給我錢的時候也沒想着能收回來呀，現在不是一筆意外之財嗎？”
我爹一想，頓時心花怒放：“有道理有道理！”又對江逢道：“賢婿，過兩日有空來探探我，我有些話要對你說。”
江逢淡淡一笑，點了點頭：“機關的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丈人放心。”
我爹欣慰得兩眼含淚，我卻是憂心忡忡：這以後想偷我爹的東西，就更不容易了。
馬車朝江家駕去，路上隐隐可以聽見百姓們在議論昨夜城郊派糧的事情，只是，他們口中的好心人，都是一位姓馬的小姐。
雖是如此，我還是止不住心裏的得意。錢到底沒有白花，起碼那些百姓都得到了暫時的溫飽。
“丈人的身體看來沒什麽問題了。”靜谧的車廂中忽然傳來他的聲音。
就像是積攢了一冬天的冰雪，在某個放晴的早上，忽然消融于無形。我心頭連日來的郁悶也一下子消散，聽見他的聲音，有些訝然，可更多的卻是松了口氣的釋然。原來，我其實沒有想象中那麽讨厭他。
“我爹就是喜歡小題大做，其實身體壯實着呢。”
他望了望窗外，道：“那天你不是跟蹤我去城郊嗎？你知道我去那裏做什麽嗎？”
我心想，我哪裏知道你去做什麽？反正，肯定不是什麽好事。
江逢見我沒答話，繼續道：“城郊那片土地連着幾年幹旱，可是幾十裏外的南陵城卻綠草如茵。我想，也許我可以幫村民們将南陵城地下的水引渡過來，作灌溉之用。”
原來他是幫村民們想辦法去了，我還以為他……
耳根子一熱，我開始轉眼珠子，問道：“可南陵城這麽遠，要挖到什麽時候？那水流到一半不會枯竭嗎？”
他伸出雙手，比了個圓圈：“我可以用竹子做管道，挖空了，将水給引過來。”
“這樣可行嗎？需要多少人？竹子去哪裏砍？要花多長時間？”
他眼梢一彎，忽然露出些笑意：“你好像很關心城郊那些百姓。”
我立即反應過來，掩飾心虛道：“我不過是好奇而已，我才不管那些人死活呢。”
他凝眸望了我片刻，偏過頭去看風景：“也是，你哪能和那位樂善好施的馬小姐相比？你不剝削別人就不錯了。”
我狠狠地瞪了過去，卻發現不知何時，他的嘴角挂滿了笑容。
我一定是昨晚通宵，所以出現幻覺了！我要回去補個眠了。
自從去探望我爹回來後，我和江逢的關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融洽。雖然我不清楚他怎麽一夜之間轉了性子不針對我，但這樣很好，因為我不想費心和他鬥了。
今天一大早，他竟來問我要不要和他一起出門。他站在門外的時候，春曉簡直像看見貓勾搭上了狗一樣的吃驚表情，然後偷偷問我：“小姐，你不是給姑爺下了藥吧？”
我咬唇掃了她一眼：“我有那麽饑渴嗎？”
左右無事，我閑着也不知去哪裏打發時間，還不如陪他走一趟。
可我沒想到的是，這一趟竟然真的是“走”過去的。我到底是造了什麽孽哦？一次又一次，讓這兩條細腿經受殘酷的考驗。
在我磕磕絆絆了無數次以後，他實在沒轍，對我伸出了胳膊：“要實在走不動，就借點力吧。”
我望着那條胳膊半晌，終于還是攀了上去，果然省力多了。
一路上，他對我詳細說明了如何将竹子埋在地下，作為水流的管道。這需要大量的竹管，而且，還要選擇合适的地形，這樣才能讓水往低處流。
江逢其實是個聰明絕頂的人。比如，他的腦子裏總是能藏着各種奇妙的想法，并用雙手将其付諸實踐。在他之前，怎麽就沒有人想過，要引地下水來灌溉農田呢？
而且，他還心思缜密。做事情之前，會先考慮到後果，并做好周密的計劃，絕不會被一時沖動所影響。這一點，和我是絕不同的。
城郊的村民正在地裏開荒，想要從幹涸的地裏刨出些濕土來，卻每每徒勞。烈日曬在年邁的老人和瘦弱的婦女身上，折射出點點汗光，看着叫人莫名地難受。
我偏開頭去，對他道：“你說，如果人和東西都齊了的話，只要兩三個月時間就能将水引過來，是不是？”
他沒有否認，卻丢出了另一個難題：“就算有人有東西，最麻煩的事，是得到南陵城縣官的同意。否則，我們根本不能動那裏的一草一木。這裏已經脫離了京城的管轄，等于是普通的鄉村，南陵恐怕不想吃力不讨好。”
什麽？這種事情怎麽不早說？我都讓春曉雇人去山上砍竹子了。還有這京城所有的麻繩都被我買過來了，現在難道是要告訴我事情辦不成了嗎？
“你臉色怎麽那麽難看？”江逢停住腳步，對我微微一笑。
虧他還笑得出來，我都快哭了。“沒什麽，我吃飽了撐的。”我憤恨地說。
他忽然伸出手來，摸了摸我的頭：“聽到事情沒戲，是不是很失落？其實南陵縣官是我的老師，這個事情也不難辦，一封信就搞定了。你買的那些東西還是能用的。”
“當真？”我一下子沒忍住驚喜，被他套個正着。
“還說你不關心村民死活？”
“我是怕這些村民餓得狗急跳牆，湧入京城來搶東西。我家可是開糧店的，首當其沖。我總得為我爹想想吧。”
他也不與我争辯，道：“理由充分，就當你是這麽想的吧。”
當，當你個頭啊。為什麽我每次和他對話，智商就好像不夠用一樣？
中午我們在一戶村民的家裏用膳。我幫着上菜，江逢則和屋主攀談。我端着剛蒸好的饅頭出來，不疊道：“好燙好燙，簡直燙死人了。”
屋主猶疑了片刻，道：“小娘子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耳熟啊……”
這屋主我姓梁，我倒是有點印象。熱心腸的好人，每回總讓別的村民領東西，自己則維持場面秩序。
江逢擡起頭看了我一眼，故問老梁：“哦？老人家見過我內人？不知是何時何地”
老梁反問：“不知尊夫人貴姓？”
我趕緊搶道：“我相公姓江，我自然也跟夫姓了。”
老梁哈哈一笑：“也對也對。春曉姑娘說馬小姐還待字閨中，想必是聲有相似……”
我被打敗了。老梁你為何要把春曉的名字說出來啊？這樣我還怎麽抵死不認？還怎麽厚着臉皮在江家混了？
我屈指掐住人中，奄奄一息：“相公，我要出去透透氣。”再下去我一定會暈厥的。
江逢立刻站起來：“娘子你不舒服？為夫陪你出去走走好了。”演得一個情深意重！
剛出屋門，他就癫狂症發作一樣，靠在牆邊笑得直抽抽。我破罐子破摔道：“笑吧笑吧，反正我這種人怎麽看都是為富不仁，敗家敗德。我以後再也不做什麽好人了。”
“你不是一向天不怕地不怕嗎？現在竟然會因為別人的看法而改變自己？”他總算停住笑，正色看我。
我頓時怔住，心裏一陣莫名的失落。我從沒有認為自己那麽清高。活在這世上，誰能被當着笑話過日子？他也太高估我了。再者，我本就不是什麽好人。借花獻佛，借的還是自己家裏的花，并且有借無還。
“往後去做那件事，就直接說你是江夫人就好。”他凝視着我，“明明那麽想要別人贊同你，這麽掩藏着，不辛苦嗎？”
臉皮真厚，竟好意思讓我自稱江夫人。我去做好事，他跟着沾光。憑什麽我出錢出力，你姓江的白白撈個好名聲？我才不幹。
“多謝你，不過我不需要。”我丢給他一記不屑的目光，“我覺得，馬小姐這個名號，比江夫人更值錢一點。”
這一天走下來，城郊的村民們都知道江逢要幫他們引水灌溉的事情，高興不已，連連誇贊他是諸葛再世。他謙和地推卻村民們送東西的好意，臨走時，還答應村民們，三個月內一定将此事辦妥。
回來的路上，馬車等在村口。我訝異地看着他，就見他一笑：“坐不坐随你。”
當然坐！我又不是白癡，哪有便宜不占的道理。
斜陽西沉，微風薰人。我靠着車窗猛打瞌睡，頭一點，便磕得龇牙咧嘴。不知何時，他換坐到了我身邊，手伸過來，将我的頭按在他的肩膀上。
“磕碰的聲音好吵。”他壓低嗓音道：“就這一次，下不為例。”
肩膀上傳來的踏實觸感，讓我一下子沒能拒絕，陷入了美夢之中。
五月五，是端午。粽葉綠，糯米香。東巷一早就被擠得水洩不通，一波接一波的人來了去，去了來。
我站在東巷口，嘴裏叼着根稻草，氣定神閑地看着別人為了買兩個粽子擠破頭。
春曉目睹眼前的場景，不由得對我伸出大拇指：“小姐你真是料事如神，今年提前預定好粽子，這樣就不用排隊了。”
全京城之中，就數東巷這間百年老店五香齋做的粽子最好吃，一年比一年暢銷。若不是我爹跟那老板有交情，恐怕我也得為了幾個粽子去跟別人打架。
等了一會，人群忽然一哄而散，我便知道，肯定是粽子賣完了。
此時，我才悠哉悠哉地走進五香齋，取上我預定好的粽子，開始往回走。因為扮了男裝，途中還轉到楚伶館，給莺莺送了兩個粽子，讓她叨叨我的光。
剛從楚伶館出來，眼前刮過一道棕色的風，迅猛且有力，本人竟然一不留神被刮倒在地，粽子滾了幾滾，被幾只奔過的馬蹄踩了個稀巴爛。
“我的五香齋栗子蛋黃肉餡粽子啊！”我鬼哭狼嚎，先是以沉重的目光瞻仰了下逝去的粽子，再是擡頭仇恨地盯向肇事者。
那一共是兩人。一主一仆，都騎着棕色大馬。前頭把我撞倒的是主子，後頭把粽子踩爛的是仆人。
世風日下！出來遛彎還帶坐騎，不知道京城的馬路本來就夠窄了嗎？我捋好袖子，準備上前去替粽子讨個公道。
此時，前頭的棕馬調頭，一張人畜無害的笑臉映入眼簾。
我頓時僵住：長衫似雪，襯得烏發若流雲般傾瀉。那青年眉帶笑意，翻身下馬，衣袂像白雲托仙，朝我緩步而來。
這都不是最最震撼的。他一開口，我才仿佛真的被命運的箭射中。
“小哥，真抱歉，我的随從不是有意的。我用十兩賠償你的損失可好？”
柔柔的調子，簡直如天籁之音。可是！我長得哪裏像小哥了？小哥有我這麽膚白如玉，纖腰細腿嗎？這只能再次證明，男人的眼神都不太好！尤其是長得好看的男人！
我還沒說話，春曉已經搶先抓過那公子手中的銀錠子，喊道：“你知道這幾個粽子我們排了多長隊，花了多大的心思才買到嗎？十兩銀子能幹啥啊？有錢了不起啊？”
我小心地扯了扯春曉的衣袖，附耳：“過份了啊。”
春曉的演技向來浮誇，但勝在腦子靈活，經我一提醒，立即改口：“不過，我家公子見你甚有悔意，就不計較了。爾等走吧。”
那随從憤憤地瞪了春曉一眼，吓得她朝我身後一藏。我見那白衣公子又上了馬，正想走，不料他忽然問：“在下府上廚娘的廚藝可媲美大酒樓的掌勺，粽子也是令人贊不絕口。小哥若不介意，稍後我請人送一些到貴府，權作賠禮，如何？”
“那敢情好。”我把江家的地址報給他，并靈機一動謊稱是江少爺。
他笑了笑，對我抱手作揖，然後跟他的随從揚長而去。
我望着他的背影，忽然覺得，怎麽這麽熟悉呢？可是偏偏又想不起來在哪裏見過。
回到江家，換了衣裳出來，正好見我婆婆在院子裏包粽子。粽葉，糯米，芝麻、肉餡、栗子一一裝盤擺在石桌上，江逢正在一旁站着。
我趕緊踱步過去，坐下來，打算幫着包粽子。沒想到，這小小幾片葉子，竟能活活把人給氣暈。不論我用五根手指，還是十根手指抓，它總能在一半的時候自動散開，然後把我辛辛苦苦塞進去的糯米給撒出來。
江逢看了半天，一把奪過我手上的粽葉：“算了，你就看着就好，少動手。不幫忙做，我們也不會不給你吃的，所以，不需要那麽勤快。”
我惱羞成怒地看着他：“難道你覺得我是為了吃這粽子，才故意表現得這麽勤快？”雖然我确實存了這個心思，但是也有一半原因是為了孝敬我婆婆，讓她不至于太累。我這麽良好的表現，竟然只換來他的一頓鄙視？
“難道不是嗎？”他一字一頓地反問。
我氣得摩拳擦掌，指着他的鼻頭，道：“你啥都不幫忙，就光站在這裏，你還好意思說別人？”
“我就是知道幫不上忙，所以才不動手，以免添亂。”他瞥了瞥我身邊的一片狼藉，“好好的食材都給你浪費了。”
不就幾粒米，幾顆栗子而已，用得着那麽大驚小怪嗎？枉我前幾天還對他刮目相看，以為他真的是個憂國憂民的大好良民呢。真是瞎了我的狗眼了。
此時，我婆婆發話道：“你們倆想打情罵俏，就關上門來。不要在我和春曉面前這麽張揚，生怕別人不知道你們感情好似的。春曉你說是不是？”
春曉顫抖地看了我一眼，然後開始背主求榮：“老夫人說得太對了，奴婢老早就這麽覺得了。”
我真想立即揪住春曉這丫頭的脖子，然後把她像院子裏那只吵鬧的老貓一樣，狠狠給扔出大門。
我和江逢悻悻地退到一旁的回廊下，看着柳枝若細腰擺動，微風輕拂，不約而同嘆了一聲。
他轉頭問我：“你嘆什麽氣？好像被欺負得多慘似的。”
我橫他一眼：“我的脖子至今還隐隐作痛呢！”
他愣了愣，似乎在思索什麽，忽然間，伸出右手繞到我脖子後，輕輕地捏了起來。
這一舉動直接戳中我死穴：“別……別，好癢，我最怕人撓我脖子了。”
他不悅地收回手，不動聲色地在長袍上擦了擦，然後道：“你脖子很僵硬，而且……”
他頓了頓：“有點油。”
我眼前一陣昏天暗地，差點栽下回廊。“我脖子哪裏油了？那是汗！出去跑一圈回來，出點汗很正常好嗎？”
“從滑膩的程度看，絕對有油。”
為什麽我要坐在這裏和他繼續這樣的對話？為什麽我不直接甩他一個後腦勺，然後回房去睡我的覺？
“那你又嘆什麽氣？”我真是越來越沒有原則了。
他默然半晌，忽然發笑地搖了搖頭：“沒什麽，只是想到一些可能性，覺得連自己也沒有意料到。”
我蹙眉深思，覺得他這句話富有內涵，簡言之，就是完全沒聽懂。正想問他，管家卻忽然走進來：“少爺，外頭有人來訪，說是給您送粽子的。”
江逢詫然道：“什麽送粽子的？”
我猛然醒覺，趕緊對管家道：“是來找我的。你把粽子收下就是了。”
管家應了聲，回頭就走。不一會，提着滿滿一籃子粽子進來，遞給我一封信，道：“少夫人，送東西的人還留下一封信，說要交給少爺。”
少爺就是我！我把粽子放在一旁，拆開信來看。剛看了兩行，見江逢臉色疑惑地湊過來，忙将信貼在胸口，阻擋他的視線。豈料他這人臉皮奇厚，我越不讓他看，他越要問個究竟。
我倆追來追去，最終，我的手一松，那封信就掉進了院子裏那口古井。我趴在井口，呆呆地望着深不見底的黑洞中，那一點白色的痕跡，漸漸消失不見。
他在一旁愣了半晌，聳聳肩道：“看來這是天意，我只有放棄了。”說罷，施施然回房去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那腳尖磨地，巴不得将他生吞活剝。
雖然只看了兩行，但那信無疑是白衣公子所寫的。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信裏說了些啥，萬一是對我表明心跡，或者邀我赴會之類的，那該怎麽辦啊？想到此，我頓時生出一種姻緣遭人拆散的恨意，氣沖沖地跑去江逢房間。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沒有在跟那堆圖紙和木頭機關厮混，而是坐在窗邊，望着後院的花草出神。
我默默走過去，伸出腳狠狠踹了下他的椅腿。
他被吓了一跳，轉頭見是我，頓時拉下臉：“你來做什麽？我有同意你進我房間嗎？”這副口氣，簡直像在指責我是個随便進男人房間打算勾引他的浪蕩女子似的。
我環手揚起下巴：“我敲了門，是你沒聽見的，我才自己走進來的。”
“你懂禮儀嗎？敲門的時候別人沒聽見，那就敲到別人聽見為止，而不是自作主張地走進別人的房間。”
我渾身的血氣都被挑了起來，走到門邊，狠狠地擡腳踹向門板：“這樣行了嗎？”
這一腳踹得太狠，整個門都猛烈晃蕩起來。江逢忽然沖過來，将我一把拉到他懷裏。
啪嚓！我身後響起了花瓶破碎的聲音。轉頭看去，門後那放花瓶的架子已經空空如也。而當時，我正站在前面。如果他不拉開我，現在碎的估計就是我的腦袋瓜了。好險啊！
“……這花瓶還真不經摔，我賠你個更好的吧？”
本來打算興師問罪的，見這情況，頓覺勝算不大，還可能被倒打一耙。我立即主動認罪，争取寬大處理。
江逢看了我一眼，不耐道：“你覺得事情的關鍵在花瓶上嗎？難道你不該反省下自己的行為有沒有經過腦子嗎？”
明明是你先惹我生氣，我才會去踢門的，我腹诽。
他嘆了口氣：“你這樣……叫我拿你怎麽辦才好？”語氣無奈的，絕望的，好像已經氣到不能再氣了。我以為他又要拿機關修理我，趕緊伸出三根手指保證以後絕不再以暴力殘害他的房門。
“如果我相信你的保證，那麽腦子有問題的就是我了。”他緩了緩，接着問道，“你找我什麽事？”
我這才發現，從剛才到現在自己一直都靠在他懷裏，頓時有些尴尬地掙脫開來：“沒什麽，我就是随便逛逛。”
我這個回答顯然惹怒了他，他眉頭深鎖，口氣不善：“那現在你逛完了？”
我不自覺道：“唔，差不多了。”還沒等說完，他已經伸手一推，将我推出房外，順勢關上了門。
我真是低估這厮的殺傷力了，簡直是寸草不生啊。
中午用膳的時候，我婆婆對白衣公子送來的粽子贊不絕口。我就算有天大的膽子也不能說是個陌生男人給我送的，于是謊稱是我爹給的。
江逢聽罷，眼睛裏卻是萬分的狐疑。他覺得沒有親爹會給女兒送粽子還帶寫信的，也沒有女兒看父親的信會怕相公知道的。
此人的分析能力簡直細思極恐。我絞盡腦汁也想不出理由，幹脆打算糊弄過去：“我爹給我寫信自然是有些不便轉達的話要告訴我，而我，自然也不能洩露我爹的秘密。”
我婆婆思索片刻，憫然問道：“難道親家公是得了什麽難言之疾嗎？”
在保護我爹名聲和保護白衣公子之間，我果斷地選擇了後者，對我婆婆的話采取默認。我婆婆啊了聲，頗為關切：“我倒是認識個郎中，治這方面的病挺有心得。”
我正想追問什麽是“這方面的病”，江逢忽然放下筷子，“娘，我吃飽了。我回房去了。”
說完就起身走了。我婆婆靜了片刻，終于忍不住問我：“聽雨啊，你是不是和逢兒吵架了？”
我想了想，道：“相公大概是等不及去找那郎中了。”
吃完飯後，我婆婆讓我回娘家問下粽子的做法，道是興許能靠這粽子在京城開創一番事業，把五香齋給打下去。我婆婆真是胸懷宏圖大志，比我那不成材的相公要靠譜多了。
可是要去哪裏找那白衣公子呢？一不知道姓名二不知道地址的，偌大的京城，簡直是大海撈針啊！
不過，對別人來說難如登天的事，于我馮聽雨而言就是小菜一碟，好歹我在京城吃喝嫖賭多年，也攢下了些人脈。我立即以馬公子的名號放出消息找那白衣公子，沒過多久，就有人給了我地址。
這個地址，是在西街金鋪旁邊的一座宅子。這座宅子原先的主人是京城的一個達官貴人，為了安置自己的小相好，背着原配在這西街買了這座宅子。後來，原配發現了，鬧了起來，把這大官和他的小相好給毒死了。原配也因此被問罪處斬，整一出人間悲劇。
後來，這宅子就荒廢下來了，無人問津。沒想到，現在竟然有人不懼這兇宅的傳聞，将其買了下來作安身之地，真是勇氣可嘉。
靠近這宅子，渾身還有些毛骨悚然。我讓春曉上前敲門拜會。
開門的随從一聽，便問我是否是江家少爺。我愣了愣，然後回過神來：“沒錯，我就是！”
那随從趕緊彎腰鞠躬，然後請我進門去。我望了望門簾之上，匾額處還是空的，那封信也未具名，實在不知這人是什麽身份。
随從一直領我到了大廳，然後便留下我一個人在那。我在廳裏轉了轉，忽聽得有人在我身後開口：“江兄光臨，真是蓬荜生輝。”
轉身，正是那白衣公子，已換了身銀灰長袍。他笑了笑：“在下陸景致，得會江兄，真是三生有幸。”
陸，陸景致？我的心顫了顫，一聽到這名字，腿就軟得沒法直起來。春曉也是吓得不輕，扶住我，在我耳邊問：“該不會是……”
我壓住心底的震驚，故作冷靜地問：“聽陸兄口音不像京城人士，不知祖籍何處？”
“江兄真是觀人入微。在下乃江南蘇州人士，剛到京城不過兩天時間。”
果然是他！想過無數次重逢的情景，卻怎麽也沒想到，會是在我女扮男裝的情況下。要知道是他，我一定梳好妝換好衣服，再搞輛華麗的馬車，誓死以端莊典雅淑女姿态出現在他面前才是。
說起陸景致，就得倒退回十年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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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候，我和爹娘剛從鄉下搬到蘇州城裏。我爹在街邊租了一個小店面，賣我娘做的包子饅頭點心啥的，生意十分紅火。
我爹原本是個讀書人，只是因為仕途無望，才轉而經商。沒想到錯有錯着，他做生意倒比讀書厲害多了，沒過多久就攢了第一桶金。
但有錢并不能給他帶來最大的滿足感。士農工商，萬般皆下品，惟有讀書高。他無論如何，也想跻身到第一層裏去。自身無望，就将希望寄托給下一代。可惜，我娘的肚子不争氣，生了我這麽個女兒後，就再也沒有好消息了。我爹想來想去，決定讓我上學堂去讀書。
他的如意算盤是：将我培養成當世才女，然後嫁給士官之後，也算是半只腳踏入了上流社會。
當時我不過八歲，正是貪玩的年紀，一聽要去對着一板一眼的夫子，立即撒潑耍賴不肯去。我爹苦口婆心地對我闡述讀書的好處和不讀書的壞處，從“書中自有黃金屋”，到“老來方悔讀書遲”，只換來我一陣又一陣的瞌睡。最後，還是我娘用一串糖葫蘆把我給勸服了。
學堂在太湖邊上，先生是一個白發蒼蒼的老頭，據說學識淵博，收徒十分嚴格。我爹費了老大勁才将我送進去，千叮咛萬囑咐我一定要跟着嚴夫子好好學習。
可我第一天進去，就失手把夫子的硯臺打碎了，被罰着在角落站了一天。這也不能怨我，書院那些孩子都家世顯赫，我一賣包子出身的，進去不被孤立才怪。縣官公子聽說我要來，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