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 上堂作證、大反轉 “怎麽是你?!”……
盛浺皺眉。
好大的膽子。
這麽一個小娘子, 居然敢對他喊出這句話。
曾子犯了錯,被父親毆打也默默忍受以至昏厥,于是被孔子斥責愚孝, “汝非天子之民也?殺天子之民, 其罪奚若?”
坐在右案的書簿差點薅下自己的胡子,另一只拿筆的手直抖。
這怎麽記錄?!
記他們少尹大人被一個布衣小娘子當堂罵了?
用的還是孔子罵學生的語氣?
他年紀大了,還盼着明年安安穩穩告老回鄉呢!
書簿瞪着面前紙張不知如何下筆,就聽盛浺緊緊繃着的聲音,“記, 照實記。”
盛浺一扣驚堂木。
“關氏,你與這對父子是何關系?”
“并無關系,萍水相逢而已, 民女曾在他們果子行買過東西。”她垂眸用看蒼蠅的眼神看了錢得財一眼。
她與錢得財有過節,說的話并不能做證供。但錢得財這種只敢揮刀向更弱者的懦夫必然不敢指證這一點, 否則就是自爆曾經欺瞞國公府,誣告良民之事。
果然,錢得財只是用冒火的小眼死死盯着她,一句話未說, 也終于停下了那拙劣的表演。
“既無關系,何故為胡和兒當堂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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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鶴謠咬唇, 硬着頭皮答:“民女家中也有小妹, 一時不忍, 有感而發,還望少尹大人海涵。”
盛浺微微側目。
那雙始仿佛終望着虛空的眸子,第一次認真地投注到一個人身上。
她姿态做得很足,說着“大人”,說着“海涵”, 可那語氣中分明沒有一絲一毫的敬意和悔意,更沒有…懼意。
與攤跪在地的錢得財和站都站不住的胡和兒相比,她就像一棵生機盎然的樹,安靜、又堅定地紮在那裏。
“婦人心軟而生恻隐是常事,卻也最愛亂嚼舌根。”盛浺語氣驟然變得更冷。
“關氏,此案不過是父訓子,你為何要以‘殺子’相稱?公堂之上這般危言聳聽,擾亂人心,該當何罪?”
關鶴謠氣得牙癢癢。
大清都亡了,你這大宋的昏官就別蹦跶了!
錢得財喪心病狂,打孩子打得講究“父父、子子”的孔老夫子看了都要當場報警。
人證物證俱全,周圍民意沸騰,她不信盛浺沒看透真相。
可他身為父母官,居然只用五貫錢為代價,就毫不猶豫地舍棄了一個少年的人生。
“大人恕罪。”
她生氣的時候語速會變慢。于是悠悠啓唇,輕輕緩緩地說道。
盛浺眼簾微動。
又是這樣,又是這樣根本沒覺得自己有錯的語氣。
關鶴謠當然不覺得自己有錯。
據說這位盛少尹政績斐然,關鶴謠今日見他一表人才,又想到他剛過而立之年就居此要職,也許真的可以為小胡做主。
誰知他內裏居然一片腐朽。
那一點點期望和尊重都轉為無邊怒火和輕蔑。
“民女并非危言聳聽,只是見那小郎君身子單薄,而錢掌櫃肥…虎背熊腰,稍有不慎,真有可能鬧出人命。到時候,錢掌櫃不僅犯下殺子的不義之罪,更犯下殺天子之民的不忠之罪!”
聲音中難掩特屬于少女的嬌柔,卻铮铮琅琅如玉石相擊,驚得堂下堂上俱是嘩然。
好不容易剛記了兩句的書簿恨不得掀桌摔筆。
最後一點恐懼也盡數散去,關鶴謠坦然直視堂上衆官吏。
她向來是敵強我強,越戰越勇的續航型戰士。
既然已經走上前,便沒有後退的道理。
可以輸,但絕不認輸。
既然盛少尹如此維護父權,那她就別怪她當庭更改辯護方向了。
拔高!
拔高!
使勁拔高!
拿出現世答政治題的勁兒,直接拔到那高高的禦座之上,看他還能不能把握住!
“民女聽有見識的尊長講過,遵太.祖明志,我朝律法皆循‘事為之防,曲為之制’,凡事都求一個防患于未然。如果……如果錢掌櫃真不小心鑄成大錯,使得胡小郎君無法再事君忠君,那才是真正的禍事。”
魔法打敗魔法。
能打敗“父權”的,只有“王權”了。
思及此,關鶴謠又強行進入孺慕狀态,“民女何其有幸生逢盛世!官家愛民如子,早年間就建了舉子倉為家貧的孩童發放糧食,必定是舍不得孩童受苦的。”
庭審辯護,和吵架一個道理。
一要有理有據,二要真情實感,三要争取同情。
誠然,法不容情,但人難舍情。
于是關鶴謠說着說着紅了眼眶,“聽聞官家最擅畫孩童,民女還曾見過那副《百童嬉春圖》的摹本,真是妙筆丹青,惟妙惟肖,官家一腔愛憐之情躍然紙上。民女深受感動,當時就想,我等雖有血親父母,但首先是官家之子,自出生便承官家撫育恩養。民女憨愚,自無法如各位大人一般為國出力,只能夙夜努力勞作,以盼能報官家大恩大德之萬一。”
這話說的,她自己都要信了。效果自然不錯,她見兩個青袍官吏頻頻點頭,滿目欣慰,還有一個戲多的和她一起抹了抹眼睛。
“胡小郎君必然也是一樣的,他年紀尚輕就把果子行照理地井井有條——”
她又神神叨叨說了一大通,一言以蔽之:
大人們!給我們一個發光發熱,燃盡自己為吾皇建設封建主義和.諧社會的機會吧!
老書簿終于舒了一口氣。
這段說得好,這段可以有。
看來這小娘子還是會說話的。
他提筆就要記,下意識去看盛浺臉色,然後筆就又差點飛出去。
少尹大人在笑。
雖然是冷笑。
但哪怕是這樣一絲不達眼底的笑意,也是盛浺從未在公堂上展現出過的表情。
盛浺看着堂下泫然欲泣的關鶴謠。
也是在演戲。
但起碼比錢得財演得賞心悅目些。
這座金陵城,這些市井民,原來,也沒有那麽無聊。
他忽然就改了主意。
“關氏所言倒有幾分道理,一片忠君之心也值得嘉獎,此案确實尚有待商榷。”
幾乎是溫和的聲音,和之前天差地別。關鶴謠訝異擡頭,卻見盛浺嘴角噙着一個幾不可見的笑。
那勾起的唇線像是馬上要斷的一截枯枝,讓關鶴謠沒由來地心驚。
她匆忙致禮要退下,盛浺并未阻攔,靜靜看她退下堂去。
而後,就仿佛之前刻意忽略的人不是他一樣,十分自然地傳召了本案的最後一個證人。
錢得財看着緩步上堂的人,目眦欲裂。
“怎麽是你?!”
來人看都不敢看他,也不敢靠近他,飛快饒開幾步站到了小胡那一側,在盛浺的聞訊下自報了家門:“民、民婦梅小青,見過各位大人。”
“梅氏,你與此二人是何關系?”
“回大人的話,民婦是錢官人的繼室,胡小郎君的繼母。”
“你身為錢得財繼室,卻要當堂作證他虐打繼子嗎?”
“……是。”
一石激起千層浪!
這從未設想過的證人着實把錢得財打蒙了,在場衆人也震驚于這神展開。
“是他後娘?哎呀這後娘都能出來作證……”
“我看八九不離十,這、這錢掌櫃肯定是打得太過分了!”
“可不是?要不哪個媳婦能出來指認夫君打孩子?還是繼子。”
“就是啊,不是沒事兒閑的嗎?”
“我打孩子呀他親娘都不管哈哈哈!”
關鶴謠聽着周圍人興致勃勃地吃瓜,因登堂作證而緊張狂亂的心髒稍稍稍安穩下來。
看來這一步,走對了。
除了依舊沉靜的盛浺,重燃希望的小胡,堂上堂下便只有她未對梅氏的出庭表現出驚訝。
因為這梅氏,正是關鶴謠策反的——
“繼母”是個注定被人與“刻薄”“偏心”聯系到一起的身份。
相對的,當身為繼母的梅氏主動出庭維護小胡時,這份巨大的颠倒感反而孕生出巨大的真實感。
試想一下,能讓繼母都看不下去了,那孩子得多委屈?
關鶴謠就是按照這個思路,和小胡商量着把梅氏争取過來。
梅氏和錢掌櫃狼狽為奸,一起苛待小胡多年,自然也不是什麽好人。
但是,關鶴謠不需要一個崇高的證人,她只需要一個真實的證人。
于是她從信國公府借了畢五和另一個家仆,三個人在錢家果子行周圍蹲點觀察了幾家住戶。然後便去拜訪了他們,謊稱自己是街上新搬來的。
她帶着些好吃食做禮物,說話又甜,一通連蒙帶詐,當天就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
梅氏本是城南一瓦舍中的小唱歌女。
她雖有幾分姿色,但歌藝不佳,是個糊的不能再糊的小糊咖。在能人輩出、競争激烈的瓦舍中很快失去了一席之地,只能淪為“路岐人”在路邊賣唱。結果機緣巧合之下被錢得財看上,擡回了家。
梅氏溫柔小意會抓男人心思,又生了個兒子,很受錢得財喜歡,在小胡娘親去世後就被扶了正。
她平日裏便拿着本屬于小胡的錢東買西逛,過得極滋潤。還初心不忘,特別喜歡去她原來所在的那瓦舍看戲聽曲兒看劇。
第二日,關鶴謠就等到了梅氏單獨出門的機會,于是一路跟蹤她到了南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