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物是人非
自打二人相識以來,蘇仁從未見陳青鸾這般心神不寧。
因着使臣來訪, 他也大致了解了一下羅蘭的風俗與歷史, 與陳青鸾之前所講的故事結合起來, 已然可以将事态的輪廓推導出來。
羅蘭與大楚最大的區別便是:大楚乃是皇權獨尊, 而羅蘭則是政教兩治。
以皇帝為首的朝廷自然手握軍政大權, 然而教廷不僅也有一定權力範圍, 且在民間聲望極高,因為各地所有的初級學堂,孤獨園以及醫館都是由神官及巫女開設,他們是代表着信仰的出家人, 同時還是幾乎所有人的教書先生與大夫。因此,教廷不僅可以從百姓身上收取婚喪捐稅,還能蓄養僧兵, 強勢時甚至可以左右皇權。
陳青鸾同她的姐姐, 既為孤兒, 自然是在教廷設立的孤獨園中長大,也許還是由某位位高權重的祭祀或巫女親自帶大的, 她說自己年少時的志願是要個大夫,現在想來也就是要出家做巫女的意思了。
那位一手控制了皇位傳承的“合夥人”,正是教廷那位剛剛過世的大祭司。
羅蘭帝國兩大權利巅峰在短時間內先後離世,正是洗牌奪權的最好時機,新登基的女帝如此急切的要擴展外交,未嘗不是在給自己積累籌碼。
從前之事俱已理清,然而事态發展至此, 仍有許多可疑之處。陳青鸾不說,蘇仁便不問,二人一路無言,只有雙手緊握着,似要将對方掌心的紋路刻印在自己身上。
回府之後,陳青鸾已略微恢複了往日的冷靜,她也不強做笑顏,只看向蘇仁道:“我方才一時失态,竟直接邀達提雅來府上,不會給你添什麽麻煩罷?”
蘇仁道:“不礙事,在家設宴招待他國來使,我朝也有許多先例。”
陳青鸾聽罷點了點頭,不再多言,二人都沒有再調笑的心思,換了家常衣衫後,便開始細細商議起此事來。
“達提雅同我和阿姐都是在同一個孤獨園長大,算是青梅竹馬,他幼時便戀慕阿姐。後來我們不得不奔走逃命時,他偷偷溜了出來跟我們一道走,後來為了引開追兵與我們失散,直到我離開羅蘭都沒尋到他的下落,甚至以為他已經死了。”
蘇仁安靜的聽她講述,他今日同達提雅相處時間雖不久,但淺談之間,也可察覺出對方并非庸碌之輩。若按陳青鸾所言,這人于幾年前,還不過只在孤獨院內勉強識了字,随後便一直在亡命天涯。
陳青鸾對這一點并無絲毫意外,她垂着眸子低聲道:“達提雅今日所穿的,乃是神官的冠服。”
蘇仁挑眉道:“那麽,他是在教廷一方同你阿姐裏應外合了?”
陳青鸾點了點頭, “根據教義,神官們不論男女都是以身體為聖殿侍奉神主,不可有無法自控的欲望,女子出家倒無別的限制,但若是男子,那麽第一步乃是要自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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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口吻十分平靜,而蘇仁聽到此處卻是呼吸一滞,按年紀來推算,達提雅出家時已接近成年。有這樣的破釜沉舟的決心,那他能在短短數年間爬到這樣的位置,也就不奇怪了。
陳青鸾嘆了口氣道:“他當年為了阿姐多次以身犯險,性命都不顧,做出這樣的犧牲也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況且男性神官數量一點也不少,并不是太過稀奇的事。”
蘇仁點了點頭,他沒心思感嘆旁人深情與否,而是與陳青鸾道:“在你身邊暗中保護并監視的人——就是那個小九兒,想來是教廷派來的罷,他近段時間來可有異常?”
陳青鸾微微蹙眉,思索片刻道:“沒有,他不僅要負責保護我,更是我同教廷的聯絡人,他沒給我任何信息,也就說明教廷對我的态度沒有變。若新帝是旁人也就罷了,但那人是我阿姐,況且達提雅在教廷中顯然也有一定地位了,這也就表示……”
“表示他們也默認了教廷之前對你的處置方式。”蘇仁将她沒有說出口的話補完,随即極盡溫柔地道:“別想太多,那種地方回不回得去又如何,總還有我在。”
陳青鸾這才露出今晚的第一個笑容來,“我之前就說過,我沒打算過回去,你別擔心,我總不會丢下你一個人的。”說罷便側過身去,将頭輕輕靠在了蘇仁的肩上,阖眼閉目養神。
蘇仁先前還沒注意,随後覺察出不對來,她這話倒像是給自己寬心來了?這人千好萬好,就是這點叫人最氣,怕不也是被神官養出來的毛病。
第二日下午,達提雅如約前來,陳青鸾領他在一處僻靜的小院子坐下。
達提雅見蘇仁并未露面,便知他特意留了空間給他二人敘舊,然而青梅竹馬時隔多年的再度相見,卻是不知從何說起。
最終還是陳青鸾先開了口:“阿姐她過的怎麽樣?”
達提雅道:“說不上好,但總部從前強些,至少眼下誰都沒法輕易傷了她的性命了。”
于他們這樣的人而言,能夠平安活着,已經是極大的幸運。
陳青鸾聽了笑道:“既如此,那我反倒是過的最安逸的那個了。”
達提雅也随之牽了牽嘴角,又道:“從前你們姐妹兩個都想着長大之後出家做巫女,只有我想去參軍,結果現在全反過來了。”
他斟酌了一下措辭,又接着道:“你在大楚的經歷,我也有所耳聞,你那位丈夫算不得多可靠,但在大楚的男子裏,已經算不錯的了。”
陳青鸾失笑,“風俗不同,這裏男子可以三妻四妾,不像咱們羅蘭,一對夫妻除非和離了,不然其餘的情人面首之類,都不過露水姻緣,什麽都算不得。”
然而正是先帝的這一段露水姻緣,叫他們都卷入了權力鬥争的旋渦。造化弄人,正是如此了。
陳青鸾望着達提雅輪廓深刻的容顏,這張俊俏的面容同她記憶中的別無二致,歲月似乎并未在他身上留下痕跡。然而從那過分陰郁的眼神中,卻早已無法尋覓當年那個開朗笑着的少年的影子了。
達提雅見她似乎陷入了回憶中,勉強牽出的一點笑意也被風吹散,他淡淡地道:“你還想回羅蘭嗎?”
陳青鸾沉默,面對蘇仁時,她滿心滿意都是他,自然可以立時堅定的回答不想。然而現如今,她猶豫了。
縱然那時貧窮又落魄,然而也不都是痛苦的回憶,況且兩國風俗迥異,她雖然适應力極好,然而總有些習慣是改不掉的,更何況她唯一的親人還在那裏。
達提雅見她沉默,心內有些焦躁起來,正要再開口,便聽陳青鸾道:“你放心,我是不會回去的,眼下政局不穩,我的身份對阿姐是極大的威脅,為了我們都能好好的活着,我絕對不可能再踏上羅蘭半步。”
達提雅聽她這麽說,心中暗自松了口氣,他從懷中掏出一個乳白色玉瓶遞給陳青鸾,對她道:“我聽聞你身上的毒不僅沒有治好,反而還加重了,這解憂散你拿着,若是實在熬不住了就吃了。別逞強硬挺,畢竟人活着就比什麽都強。”
陳青鸾接過尚且帶着體溫的瓷瓶,溫熱又光滑,隐隐散發出她所熟悉的香料味。她對達提雅道:“你何時返程?”
“月末便走,離開太久我不放心。”
陳青鸾點了點頭道:“照顧好她,自己也要保重。”
達提雅點了點頭,轉身離去。
陳青鸾目送他的背影遠去,又低首看了看手中的玉瓶,苦笑着自言自語道:“果然一切都回不去了。”
解憂散乃是教廷中極為貴重的秘藥,能解百毒,同時也能叫人忘記前塵過往。
她沒有問達提雅送藥是他自己的主意,還是阿姐也默許了,這是一條不能回頭的分岔路,走上去,非他們自己所願,卻再也沒法停下來。
陳青鸾此刻只是無比想要見到蘇仁,同他調笑幾句,兩個都不奢求未來的人最适合相互慰藉,而那個微涼的懷抱竟是比什麽都更叫她安心。
想到此處,她也未喊下人,直接出了小院,往廣川閣快步而去。
然而行至主屋門口,陳青鸾突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竟有血腥味自那并未關嚴的門縫之中鑽出來,刺激着她的神經。
她小心的側過身,仿若沒有察覺到異樣,輕輕扣門道:“你在裏面嗎?”
屋裏傳來嘩啦啦一陣響動,似乎是書桌上的東西被掃到了地上,随即便聽得蘇仁啞着嗓子道:“沒事,你別進來,派人去叫李德喜來。”
陳青鸾聽他聲音啞的駭人,并未聽他的安排,而是推開門走了進來。
室內一片狼藉,血腥味的源頭也瞬間被找到——那是一個女子的屍體,背對着門口看不清容貌,但是衣衫有幾分眼熟。
陳青鸾并未細看她,只快步走到方才聲音的源頭處,只見蘇仁雙手撐在桌上,眸中泛着不正常的血色,對她吼道:“出去!”
陳青鸾卻是不退反進,試探着問道:“是有人給你下毒了?可要我叫人來?”
蘇仁強行轉過臉去不看她,極為艱難地自喉中擠出一句話:“別過來,我怕……傷了你。”
作者有話要說: 咳咳,該上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