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敕封
七月的天氣很好, 可是穰縣縣令孫向學的心情并不好,他長長嘆了口氣。
補繳的三年糧稅總算是湊齊了。
一想到自己吐出來多少,只覺得心口都痛。
偏葉家堡派來的人, 名義上是護衛他的安全, 實際上是監視他的舉動。
葉家堡的葉碎金明明只是一個年輕女人, 不知怎地卻深暗官場之道,早早地便警告了他們,“不得為此再搜刮百姓, 誰吞掉的,誰吐出來”。
還有, “不肯吐出來的, 削了腦袋,直接從肚子裏掏好了”。
聽說南陽那邊的人不曉得厲害,見過去的葉三郎和新縣令都是毛頭小子,便弄些手段作鬼。
哪知道那葉三郎根本不與他們玩這一套, 直接掀桌子,一察覺不對就開了殺戒。
這行事的風格與他那從妹葉碎金真是一模一樣的。
一個縣的建制, 本來也就那麽幾個人。縣丞、縣尉都殺了。關鍵人物一死,剩下的立刻就老實了。
南陽的稅居然補得比他這邊還快。
吓得他穰縣的縣丞、縣尉都勸他不要磨叽, 該補補,該吐吐。
唉。
孫縣令仰天長嘆。
孫縣令唏噓不止的時候,葉四叔已經到了京城, 他仰着脖子看着京城的圍牆, 整個人傻住了。
他是想過, 京城的城牆必定是要比各縣縣城的城牆要高許多的, 但他沒想到會高這麽多, 會大這麽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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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可是出過遠門的人, 他去過河東道,見識過平原府,都沒有這麽雄偉的城牆。
葉四叔是真的被震撼到了。
他現在終于明白了葉碎金的意思。
他得親眼看看,才能收起夜郎自大的心态,才能明白區區葉家堡還真的很弱小。
“葉老爺。”着甲的偏将喚他,“莫耽誤了,快些進城吧。”
鄧州離京城真的不算遠,但這一路不太平。他和楊先生帶着一百兵丁,路上還屢屢遇到事端。
當他們遇到第一支看起來正規的軍隊時,楊先生率先報出了來歷和目的。出乎葉四叔意料,對方聽了他們的來意,竟對他們十分優待,那位将軍還分了一隊人,讓一個偏将護送他們入京。
“讨個喜。”他笑道,“天下歸心,陛下必定高興的。”
全被葉碎金說中了。
因此,那偏将雖然是用一種看土包子的目光看他們,但還是順利地把他們護送到京城來了。
他的上司跟他講得明白——這是個好差事,必能得賞的。
進了京城的待遇也很好,兵丁留在了城外,葉四叔和楊先生及一些從人被安排在了官驿裏,管吃管喝。
奏表有人來收走了,給皇帝的禮物也收走了。
葉四叔就老老實實地待着,楊先生則是從對方一離開,就開始走動了,直到晚上才回來。
“沒見到驸馬,驸馬這會兒不在京城。”他說,“但見到公主了,公主把禮收了。”
葉四叔不踏實:“公主能行嗎?”
楊先生笑道:“比驸馬還更行呢。”
晉帝愛重驸馬,是因為愛重這個原配生的長女,愛屋及烏。公主才是那個“屋”。
葉四叔忐忑地等了兩日,獲得了晉帝的召見。
說實話,見皇帝比他想的要簡單很多,沒有那麽多繁文缛節。
這顯然是因為新朝初立,太多的事等着處理,晉帝還沒有騰出手來搞這些東西。
葉四叔給晉帝磕頭的時候,腦子裏不期然地想起了葉碎金的話:待皇帝騰出手來,就要爆錘周邊這些不俯首稱臣的刺頭了。
看來真的是這樣。
他們來得還算早,看得出來皇帝也是高興的。
晉帝年紀比他還大些,頭發胡須都有些花白了,武人出身,看着挺威武的。
但葉四叔還記着呢,眼前這個人把燕雲十六州割給了北地的胡人,引了胡兵進來助他奪了大位。
呸,這擱在普通人家就是典型的敗家玩意。
葉四叔的心裏忽然也不覺得皇帝有多了不起了。
再看一眼,其實就普通一老頭,衣裳料子好些、冠子金亮些、腰帶上的玉片嵌得多一些罷了。
他都有大肚腩了,要真在馬上動刀兵,葉四叔覺得皇帝未必能勝得過他呢。葉四叔對自己的一身功夫,還是很有點自信的。
晉帝的确是有些高興的,問了些鄧州的情況。葉四叔照着葉碎金教的,灑淚:“各地都亂,就鄧州尚好。那會子留守的宣化軍炸營,幾個州亂竄,咱家費了好大的力,能趕跑的都趕跑了,鄧州才沒亂。只我兄長後來急病過去了,我們新當家人雖年輕,也知道要為陛下守土,各縣有事,都義不容辭。”
“方城原不關我們的事,實在是太慘了,看不下去。那起子匪人禍害完了方城快吃不上飯,又打我們鄧州的主意,才不得不出手的。要不然我們也不願意,多好大一片地方呢,百姓嗷嗷待哺的,我們當家人也十分惶恐。方城怎麽辦,請陛下給拿個主意。”
晉帝手一揮:“既都拿下了,便并入鄧州吧。你家這個新當家的,才二十歲?”
公主也在旁邊,笑道:“父皇,她還是個女子呢。”
晉帝笑道:“跟我閨女一樣厲害。”
真有意思,皇帝原來也跟普通人家的老爹爹一樣,也跟兒女有說有笑。
葉四叔偷眼瞧個稀奇,益發覺得原來“皇帝”也不是神仙下凡,也是和他一樣有血有肉的人啊。
公主收了禮,很講信用,在晉帝面前幫着美言。
事情比葉四叔預期的要順利得多。
“來人。”晉帝金口玉言,“加葉碎金鄧州刺史,許建鄧州軍,護地方平安。”
他頓了頓,手指節在椅子扶手上叩了叩。
葉四叔最近好幾次看到葉碎金也做這個動作。原本覺得沒什麽,此時看着這老頭子皇帝也做着同樣的動作,忽然生出奇異之感。
說不上來,一閃而過。
晉帝已經考慮好:“使持節,都督鄧州。”
使持節的權力大于持節和假節,平時及戰時皆可斬殺二千石以下官員。
晉帝是個明白人,他便不給,這個叫葉碎金的女人也已經實際控制了鄧州。徒顯得他小氣。
他才登基大位,正需要千金買馬骨,做給旁人看。這麽聰明有眼力勁的人,正該好好獎賞。
葉四叔額頭都貼到了地磚上:“謝陛下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
與穰縣縣衙凄凄慘慘戚戚的感覺不一樣,南陽縣衙裏簡直氣象一新。
殺了縣丞、縣尉後,便有許多百姓蜂擁來擊鼓鳴冤。葉敬儀審了幾個案子便氣得臉色發白,直接使人拿下了一班衙役。
這些人從前跟着馬錦回可沒少幹缺德事。
整個縣衙除了刀筆吏,全換了新人。便是刀筆吏,也有兩個挨了板子之後給清退了。
葉敬儀辦了幾件案子之後,南陽百姓擦着眼淚直呼“父母青天”,又稱葉三郎“閻羅金剛”。
兩個年輕後生殺人辦案的時候眼都不眨,卻被這些哭着跪拜感謝的百姓給弄得手足無措,扶起這個又趕緊去扶那個——
“老丈,使不得,使不得,折煞我們了!”
“這位嬸子快起來!”
“孩子別哭,害死你爹娘的人已經殺了,以後不怕了。快起來,快起來,不要跪!”
葉三郎在這裏是為了給葉敬儀保駕護航。
葉碎金是特特把他從方城那邊抽調過來的。她與他說得很清楚:“這是葉家第一個出仕的人,他這一步必須邁得穩。”
在方城之前,葉三郎還會與葉碎金争辯人命之貴賤。經歷了方城之後,葉三郎只握住刀柄,颔首:“明白。”
他陪着葉敬儀在南陽一直待到七月二十一,南陽縣衙空出來的位子新人就位,上下捋順,終于可以回塢堡去了。
葉敬儀給他送行,鄭重行禮:“三郎,多謝了。”
若沒有葉三郎,單靠他一個書生,是不可能擺平南陽這個爛攤子的。哪怕是把這些護衛直接交給他也不行。他沒有那個魄力。
來之前也是幻想了很多場景,全是運用自己的才華和頭腦,去解決可能遇到的問題。
真到這裏才知道官場多少手段,能把人,特別是他這種新人,玩得團團轉。
他還在憤怒又束手無策的時候,本家的三郎便拔刀了。
擋在他面前的障礙于是就都消失了。
那一刻葉敬儀明白了。
過往的自負才華太可笑了。他區區一人于世道,不,僅僅對一個小小的南陽縣來說,他都是如此渺小無力。
但是背靠着葉家堡,就不一樣了。
這就是“族”的意義所在。
“三郎。”葉敬儀凝目看着葉三郎,肯定地說,“你變了許多。”
都是族人,又是同輩,便不常在一起玩耍,也是認識、相互知道的。或者本家的三郎知不知道他他不清楚,但他肯定是知道本家的三郎的。
敦厚沉穩——這是族中長輩對他的評價。
說的接地氣一點,就是老實憨厚,話不多,實心眼子。
但這個憨厚老實的三郎在南陽表現出的冷硬與果決讓他震驚,打破了所有他對他的既有印象。
三郎聞言,垂眸片刻,擡眸笑道:“永皙又何嘗不是?”
葉敬儀在他心中一直是個安靜、弱雞、愛讀書的族兄弟。在衆多的族人中并沒有什麽特別起眼的地方。
三郎這半個多月是親眼瞧着他的心細如發、缜密周全,親眼瞧着他一雙眸子從帶着天真的單純到一日日地深邃深沉起來。
脫離了幽潔雅淨的書房,被扔進了南陽這樣一個染缸裏,心思簡單的書生每天睜開眼面對的便是繁瑣俗務和詭谲人心的痛擊。
可以說最開始的那幾日,他幾乎是被按在地上暴打的。三郎都有點擔心他扛不住。
但這族弟咬牙堅持下來了,到他替他清理了障礙之後,他已經猶如脫胎換骨。
三郎有時候也會感嘆,六娘到底生了一雙什麽慧眼,能從一衆族人中挑選出看似平平無奇的葉敬儀作為先鋒,踏出這第一步。
她這個任命,并不是沒有反對之聲的。父親去京城前悄悄告訴他,本家有一些長輩對葉敬儀的任命頗為不滿。
畢竟是一縣之令的位子!就這麽給了一個旁支的年輕子弟!
明明族中還有這麽多壯年長輩,哪個不比葉敬儀一個年輕後生更富有做人經驗,擱着誰能服啊。
但葉碎金全不管,她定下來的主意,誰也別想動搖。
所幸,父親是支持六娘的。
父親說:“她講的有些道理,是得年輕人才能有沖勁。要擱着我去,确實有許多抹不開的情面,難免束手束腳,積弊難除。縣丞、縣尉可都是本地積年的老人,和流官不一樣,都幾十年不挪窩,紮根深着呢。”
父親還說:“六娘說本家子弟都要在軍中,講得太對了。啥縣令不縣令,還不是咱們葉家堡說拿下來就拿下來。這世道,官印沒有拳頭大。單沖六娘這一句,我就信她。”
父親和六娘能一條心,太好了。
葉敬儀笑笑,問:“家裏都還順利吧?”
一州之內,聯絡方便,葉三郎和葉家堡之間每日都有快馬互通音信。
葉敬儀一直都知道,自己在這裏的每一天的應對、舉措,都被彙報給了葉碎金。葉碎金人沒來,卻一直遙遙地盯着他呢。
萬幸,在葉三郎的支持下,他扛過來了。
雖然整個人被抽筋拆骨重新組裝了一回,再也回不到從前。但葉敬儀有一種強烈的感覺,路才剛剛從腳下開始。
“新兵已經開始訓練了。”三郎說,“我得趕緊回去。來之前六娘說了,給我留着位子,新兵我們要親自帶。”
葉敬儀歉意道:“是我耽誤三郎了。”
三郎卻笑道:“事有緩急,南陽的事更急。有你邁出這一步,以後大家都知道該怎麽做了。”
他話語間不經意地勾勒出的未來,令葉敬儀胸間頓時澎湃起來。
兩兄弟在縣城外道別,三郎正要上馬回葉家堡,卻忽有馬蹄聲疾馳而來,葉家堡的傳信兵居然又來了,是出了什麽事嗎?
“三郎!”傳信兵看到他們,飛快勒馬跳了下來,送來好消息,“四老爺回來了!”
二人聞言,俱都精神一振,忙問:“事情可成了嗎?”
“成了成了!”這是整個葉家堡都榮耀的事,傳信兵也還陷在興奮中,見城門處人來人往,便提高音量大聲說,“皇帝親封了咱們堡主做鄧州刺史!”
“使持節,都督鄧州!”
城門處許多百姓,能聽得懂封刺史,聽不懂後面一句,不免嗡嗡議論,互相詢問。
直到有讀書人驚呼:“老天哩!”
“葉堡主,做了鄧州節度使!”
“節制鄧州!”
城門處頓時嘩然!
葉三郎和葉敬儀對視了一眼,都看到了對方眼中的光芒。
刺史加節度使,文武軍政統統握在了葉碎金的手裏。
葉碎金,鄧州之主!
名副其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