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二更合一】個人私事
“小姐,小姐,快醒醒……”
迷迷糊糊間,慕秋聽到有人在喊她,她慢慢睜開了眼睛。
原本坐在對面的衛如流不見蹤影,白霜站在她身側。
“天快黑了,小姐再睡下去,夜裏怕是要睡不着了。”白霜給慕秋斟了杯溫水。
慕秋喝了兩口,眼底殘存的睡意散去,她問道:“衛如流何時走的?”
“剛走不久。”
慕秋摸着披在肩膀上、不屬于自己的外袍,那她應該沒睡多久。
解下外袍抱在懷裏,慕秋放下茶杯,剛想起身活動活動,餘光瞥見擺在窗臺的羊脂玉瓶,總覺得插在瓶裏的花和上午看到的有些不太一樣。
她用指尖碰了碰嬌豔的花瓣。
桃花迎風招展,仿佛是在回應她的動作般。
慕秋莞爾一笑。
竹制筆架的調查暫時還沒出結果,不過郁墨那邊也有額外收獲。
郁墨最近一直在追查江南一帶的盜賊海匪,可惜沒有什麽頭緒。
後來在簡言之的提醒下,郁墨擴大搜索範圍,從四十年前開始找。
要是讓其他官員來調查,別說往前調查四十年,就算是往前調查十年,也會因為官員的任免調動等緣故,不能保證自己的調查毫無疏漏。
郁墨來調查卻是輕而易舉。
郁家在江南紮根上百年,這上百年的資料,只要郁家有,那郁墨就全部都能翻找出來。
果然,往前慢慢排查,郁墨成功找出幾個有嫌疑的人物。
屋子裏,郁墨先将第一個人的名字用飛镖釘在牆上。
她兩手抱着長劍,開口介紹這個人。
“陶高卓,三十六年前為禍一方的江南大盜,犯下過無數殺孽。曾劫殺過當朝五品官員,那時他用的武器就是飛爪。已于三十二年前被抓進獄中,後來不知所蹤。”
“但據我家的調查結果來看,陶高卓逃出監獄後沒多久就死于仇殺了。”
簡言之兩條腿交疊,看了看面前的資料,思索道:“以他的性情,如果真的還活着,後來不可能不繼續犯案。我覺得他的可能性不太大。”
慕秋:“确實,此人在三十六年前就已有三十餘歲,活到如今已是垂暮之年。”
衛如流坐在慕秋旁邊,聽着他們交流,沒有發表任何看法。
郁墨點了點頭,繼續釘第二個人的名字。
“那這個,馮興運。出身于江南一個小世家,原本家境優渥,後來家道中落,他走投無路加入魚雁幫,後來成為魚雁幫的二當家,專門負責銷贓的活。”
簡言之用折扇抵着自己的下颚:“有這個可能性,但馮興運的武功好像不太強吧。”
跟随慕大老爺的慕府侍衛,可都是百裏挑一的軍中好手。
慕秋想了想:“魚雁幫這個幫派,只是個不入流的小幫派,如果馮興運真的這麽強,想來魚雁幫也不會混得這麽差。”
衛如流已翻看起第三個人的資料。
接下來,郁墨又陸續介紹了兩個人,都被簡言之和慕秋一一否決。
“那就只剩下最後兩個人了。”
接連被否決,郁墨有些許沮喪,不過很快又振作起來。能直接排除掉錯誤人選,也能省下不少功夫。
這六個人要都不是,她再去重新調查就好了。
郁墨眉梢重新恢複神采,在牆上釘了一個新的名字:“朱紹元。”
她還沒開始介紹朱紹元的具體情況,沒有出過聲的衛如流突然開口:“應該就是此人。”
衆人紛紛向他看去。
“十二年前第一幫虎豹幫的幫主,既擅長使用飛爪,也可近身用套在手上的利爪殺人,殺人手段格外血腥。後來虎豹幫犯下的罪行太多,被朝廷派兵圍剿,朱紹元就此不知所蹤,虎豹幫也不複存在。”
衛如流面無表情念着資料上的信息。
他放下資料,慢慢活動着手指骨節,一把握住彎刀刀柄。
“揚州私鹽販賣猖獗,正是起于十餘年前,時間對得上。”
慕秋接道:“你是覺得,明面上朝廷在圍剿虎豹幫,實際上,虎豹幫有可能是被朝廷某些官員給收編了,這些年都在為某些官員做事?”
簡言之摩挲着下巴:“有可能。揚州水系發達,鹽田的私鹽想要運輸到全國各地,勢必要通過航運的手段。那些人要是想做私鹽生意,肯定要收編一些海匪為他們幫忙,負責做那些他們不方便露面的髒活。”
提到朝廷,郁墨并不熟悉,但要是說起海匪,郁墨就再了解不過。
郁墨順着簡言之的話道:“要是事情真如你所言,那虎豹幫肯定還存在,只是換了個名字隐匿起來!”
她“哈”了一聲,摩拳擦掌:“我越想越覺得是這麽一回事。這些人是在拿天下人當傻子嗎。”
衛如流轉了轉手裏的刀,對郁墨說:“可以順着這條線繼續查下去。”
虎豹幫這麽大,如果真的都被收編了,肯定會留下其他線索。要是查得好,興許會撈到大魚。
慕秋看着郁墨:“接下來調查千萬要小心。”
再查下去,是有可能撈到大魚,但也可能打草驚蛇,引來禍患。
販賣私鹽可是抄家滅族的重罪,那些藏在幕後的人已經瘋了,他們連欽差都敢殺,連驿站都敢圍堵,沒有什麽事情是他們做不出來的。
別說郁墨只是郁家的小輩,就算是郁大老爺,真威脅到那些人的性命了,他們也敢舉起手裏的屠刀。
簡言之蹙起眉來,心下糾結。
可沒等他想通一些事情,另外三人瞧着午時已過,是時候去用些東西。
眼看着慕秋和衛如流的身影消失在門口,而郁墨也要跟着他們離開,簡言之連忙叫住郁墨:“郁女俠,稍等。”
郁墨停下腳步,回頭看着簡言之。
高馬尾随着她的動作晃動,一派潇灑肆意。
“有什麽事?”
簡言之從容笑道:“你為何要這麽積極幫忙調查?”
郁墨皺了皺眉,覺得他在說些廢話:“慕秋的堂兄和大伯父都出了事,我總不能看着她難過卻袖手旁觀吧。”
理由?
理由很簡單。
慕秋想這麽做,慕秋需要有人幫忙,而她恰好有這個時間和能力。
“你不怕為自己的家族惹來禍患嗎?”
簡言之不信她看不出來這其中隐藏的危險。
大家族精心培養出來的後輩,性情也許簡單純粹,但絕不是毫無城府之輩。
郁墨歪了歪頭,高馬尾也随着她的動作往旁邊傾了傾,她笑道:“簡大人知道郁家當年是如何發家的嗎?”
“額……”簡言之斟酌了一下,試探性答道,“從海匪發家?”
“是。大海其實也很危險,在海上航行,随時都有可能會遇到海浪和風暴,郁家先祖歷常人所不能歷,冒常人所不能承受之險,這才成功發跡。”
郁墨一直覺得自己是典型的郁家人。
她的骨子裏,刻着從祖輩時就流傳下來的冒險因子。
“只要不是參與到謀逆之事,任何事情,只要我想做都可以去做。家族利益?這當然很重要。但要是族中後輩一心念着家族利益,沒了冒險的勇氣,這絕對不是郁家先祖想看到的。”
郁墨說完,瞧着簡言之沒什麽話要說了,抱着她的劍,腳步輕快離開此地。
寬敞的書房裏只剩簡言之一人。
他垂着眸,思索郁墨方才那一番話。
雖說他來了揚州,但這是因為他身為大理寺少卿,身份擺在那裏,哪怕不想過來也必須要過來。并不是他真的有多勇敢。
簡言之知道自己是個怎樣的人。
貪生怕死,熱愛享受,平日裏一點兒小傷小痛,他就能抱着手哭嚎整整一日。
他和衛如流不同,衛如流把命懸于刀尖,時刻賭命前行,而他呢,賭錢還差不多。
揚州一行,簡言之不求自己有功,但求無過。
可現在來看,慕秋和衛如流都越陷越深,連原本與此事毫無牽扯的郁墨都能為了慕秋如此勇敢,他作為衛如流的朋友,對比之下,似乎從不曾為了衛如流做過些什麽。
為了家族利益着想,不想太得罪一些勢力?這冠冕堂皇的一句話裏,有多少是出于他的逃避心理。
罷了,這回他也豁出去了!
不就是和那些販賣私鹽的勢力杠上嗎。
幹了!
“郁墨,郁女俠,你等等啊!你缺不缺人手,我陪你一塊兒幹活啊!”
他這邊雖說還要糊弄揚州地方官員,但平日裏還是比較有空閑的。
衛如流和慕秋那邊不需要他摻和什麽,他還是去幫郁墨分擔一二吧。
誰想,簡言之經過無數心理掙紮才做出的決定,到了郁墨那卻被她嫌棄了。
“我手底下那麽多人,缺你一個幫忙幹活的?”
呸,她懷疑簡言之是想搶她的功勞!
簡言之死皮賴臉:“哎,不要這樣,咱兩什麽交情,郁女俠你就讓我湊個熱鬧吧。”
郁墨試圖扒開他:“咱兩什麽交情都沒有。”
簡言之掙紮,死死抱着她的手臂:“話不能這麽說,你不給我一個機會,我們自然沒有交情了。”
郁墨這輩子最怕的就是簡言之這種人,她被纏得受不了,連連松口:“行行行,我答應你還不行嗎,但你要是做不好,我随時都要把你踹走,免得你耽誤我幹活。”
簡言之:“……”
他就差舉手發毒誓了。
這輩子他還從未如此上趕着幹活過。
一時間,簡言之都被自己深深感動了。
守在旁邊的郁府管家圍觀了全程,他不着痕跡看了簡言之一眼,面露嫌棄之色。
這些年裏,想要接近他們家小姐的郎君不知道有多少,那些人為了吸引小姐的注意力,使出了各種手段。
這位簡大人出身不凡,沒想到居然這麽死皮白賴,他真是開了眼了。
郁墨和簡言之在這掰扯時,另一頭,慕秋主動叫住衛如流:“你的外袍還落在我那,我已命人洗好晾幹,等會兒送去你的院子。”
衛如流應了聲好。
一刻鐘後,慕秋親自将衛如流的外袍送來給他。
她衣着整齊,一副要出門的模樣,衛如流叫住她:“你要出門?”
“是。”
衛如流直接抖開手裏的外袍穿上:“去哪兒,我陪你去。”
他這個動作太過自然,行雲流水,慕秋愣了愣,眼看着他已在垂眸系外袍扣子,方才別開眼婉拒道:“去我師兄家。你公務繁忙,這是我個人私事,與案子無關,你不用随我同去的。”
“我公務再繁忙,抽空處理個人私事的時間還是有的。”衛如流系好扣子,率先走下臺階,立于長風中回身凝視她,冷厲的聲音無端勾人,“走嗎?”
耳畔風聲驀然喧嚣,慕秋心跳快了幾拍。
她的事情,何時也成了他的個人私事了。
慕秋抿了抿唇,擡手挽了挽鬓角松散下來的發,試圖用手指掩去燥紅的耳根:“那就走吧。王大娘的揚州菜做得極拿手,你有口福了。”
慕秋前段時間和王樂平約好了,說要去拜訪王大娘。
她爹這邊沒什麽親戚,很多街坊鄰居雖處得好,但也不用特意上門去做客,只有王大娘那邊,從小看着她長大,憐惜她從小和親生父母走散,養父又是個粗枝大葉的人,每一季度都會給她做新衣服新鞋子。若養父出了公差,好幾天不着家,王大娘還會特意喊她去家裏吃飯。
之前在京城也就算了,兩地相隔太遠,她只能準備豐厚的年禮給王大娘。
現如今她回了揚州,于情于理都要去多見見王大娘。
從養父那件事再到堂兄和大伯父這件事,慕秋已深刻體會到何為世事無常。
誰也不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事情,唯有在當下多做些自己該做的事情。
如此,若當真有不測發生,也不至于太過抱憾。
坐着馬車到了巷子口,慕秋示意車夫停下來。
她望着衛如流,眸光明亮:“我想走進去。”
這是她生活了十年的地方,巷子的一草一木她都很熟悉,離開後再回來,她不想坐在馬車裏,透過小小的車窗看着外面的一切。
衛如流無法體會她的這種想法。
他曾經說自己居無定所并非空話,最頻繁的時候,他一個月內甚至換了九個住處。
但她想這麽做,那他奉陪就好。也不是什麽大事。
他用刀背撩開車簾,先跳下來,回身扶她。
這個時辰正是下午,大人都在忙碌着,巷口水井邊只有幾個小孩子在一起玩耍。
一輛漂亮的馬車突然出現在巷子口,這毫無疑問吸引了孩子們的注意力,其中一個年齡偏大的孩子在看清慕秋的容貌時,驚喜喊道:“慕秋姐姐,是慕秋姐姐回來了。”
慕秋循聲看去,臉上露出笑容來。
她看了看衛如流。
衛如流點頭。
慕秋走到幾個孩子身邊。
她才離開幾個月,巷子的變化還沒這麽大,這些孩子她都是認識的。
慕秋從懷裏取出餅幹蜜餞,分給他們,耐心回答完他們的問題,這才背着手走回衛如流身邊,如變戲法般,又變出一袋蜜餞幹果:“你也有份。”
衛如流扯開袋子口,捏一塊梅子肉丢進嘴裏:“很甜。”甜到人心裏。
兩人往裏走,衛如流邊走邊吃,慕秋見他吃得歡快,想從袋子裏取塊餅幹,被他輕松避開:“這些都是我的。”
慕秋:?
還刑獄司少卿呢,吃他一塊餅幹都不行。
幼稚!
很快,慕秋就被轉移了注意力。
慕秋指着門前種有一棵桂花樹的老舊院子,對衛如流說:“這是我家。”
其他家裏若是在門前種樹,都會種些能結果子的果樹,只有紀安康,想着慕秋一個小姑娘會喜歡花花草草,特意托人找了棵桂花樹苗,他陪着慕秋一塊兒種下。
從到揚州以來,慕秋心裏始終有些沉重,也許現在是回到了熟悉的環境,她心頭的陰霾仿佛也被這份熟悉和安逸撥拂開,臉上笑容輕快幾分。
慕秋甚至有閑情和衛如流說起以前的趣事:“也不知道是什麽緣故,這棵樹種了十年,越長越茂盛,但只有一年開過花,後來就再也沒動靜了。”
她幽幽嘆了口氣:“太可惜了,我和郁墨約好了,說等它開了花就采來做桂花糕吃。”
衛如流打量着院子,安靜充當聽衆。Ding ding
接近巷尾時,慕秋指着一個張貼有對聯的院子:“就是那了。”
她上前敲門,大聲道:“大娘!”
裏面很快傳來動靜,王大娘走來開門,聲音裏透着濃濃的高興:“秋兒來啦,快快進來。”
木門敞開,王大娘牽着慕秋的手:“前些天樂平他說你回了揚州,我就想着你肯定會過來見大娘,特意讓他買了些吃食放在家裏備着。”
慕秋跟着王大娘往裏走,回頭對衛如流說:“進來時記得把門掩好。”
“還來了其他客人?”王大娘這才發現衛如流。
她眼睛看不見,平時很少出門接觸生人,所以剛剛慕秋敲門時才會順便大喊,就是為了讓王大娘聽到她的聲音。
慕秋:“我朋友,說是想來嘗嘗你的手藝。”
“臨時和慕秋過來做客,也沒給您備什麽禮物,等會兒做飯時要是有什麽需要,我給您打下手。”衛如流表現得十分禮貌,慕秋忍不住瞅了他兩眼。
衛如流回望她,唇角似含三分笑,眼睛仿佛在說,我不能表現得這麽禮貌嗎。
他若真想對一個人表現出尊重,他的禮節定沒有任何可被挑剔之處。
哪怕王大娘不是慕秋的長輩,只是一位普普通通的婦人,他也不會對她流露出任何高傲和刁難。
他手裏的刀,心中的鋒芒,不會對準這樣努力活着的平民。
淡薄的春光灑在他的臉上,柔和了他斜飛入鬓的劍眉。
慕秋有些失神,她第一次發現,衛如流笑起來是這般風姿。
冷厲混着溫和,冰雪夾着灼熱,仿佛是天山絕巅處萬年不化的那捧雪,悄然化成了一汪冰水,明明還是冷的,卻沁人心脾。
王大娘一聽聲音,才知道來的還是個男子,她笑得合不攏嘴,高興招呼道:“快快一起進來。”
院子很簡陋,角落用木竿做了晾曬衣服的地方,幾只羽毛光滑的雞在角落裏打着轉。三人進了屋裏,慕秋不用王大娘動手,自己去倒了三碗水,又從櫃子裏取出瓜子花生,邊掰着花生邊與王大娘聊天,問起王大娘的身體。
“都挺好的,你送來的那些補藥,樂平都按照你在信上說的,每隔七天給我煎一貼。你瞧瞧,我的面色是不是比之前紅潤了不少?”
确實是。慕秋高興道:“有用就行,下回快吃完了我再給您買。”
王大娘笑了。她也沒讓慕秋不必破費,這孩子是她看着長大的,什麽性情她再清楚不過,如果吃些補藥就能減少慕秋對她的擔心,那再好不過。
午後陽光慵懶,王大娘已睡過一場午覺,談興正好。
王大娘說起紀安康,說紀安康是一個怎樣的人,做過怎樣的事情,又說起慕秋為了賺錢補貼家用,是怎麽和牢獄的獄卒打好交道,是怎麽幫獄裏的犯人寫狀詞。
正是這些經歷一點點塑就了她,讓她變成今日的模樣。
而這些經歷,也是他錯失的她的十年。
衛如流聽得很認真。
他忽而憶起她為琴師翠兒寫的那份狀詞。
——依大燕律法,官府不可随意動用私刑。
在讀到這句話時,他曾覺得她的想法天真得可笑。
若當真人人都遵守大燕律法,這世間就不會有那麽多枉死的冤魂。
但現在,他突然就能理解慕秋的想法了。
他覺得天真可笑的一句話,卻是她一直在堅守的信念。
這份信念,這份赤忱,是值得被尊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