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這些詩裏缺了一句
墨紋箋确實難得,繁華如揚州,也只有兩家書肆在少量出售墨紋箋。
一家是揚州規模最大的書肆,有墨紋箋不稀奇;還有一家名為禦筆齋,規模不大不小,但店裏時常出售些新奇玩意。
慕秋的目光落在“禦筆齋”三個字上,心念一動:“我們明日先去禦筆齋看看吧。”
衛如流問:“你看出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了?”
慕秋微笑:“這倒沒有。但如果揚州沒有第二個同名字的書肆的話,這家鋪子應該是我的。”
衛如流眉梢略揚。
在下面人呈上來的情報裏,并沒有提到禦筆齋的幕後老板是慕秋。
“藏得不錯。”
誇了慕秋一句,回到自己的院子,衛如流問沈潇潇:“墨紋箋的事情是你經手調查的?”
沈潇潇不明白發生了什麽:“是。”
站在衛如流身後,清楚發生了什麽事情的沈默瘋狂對沈潇潇使眼色。
衛如流有不少心腹。
這裏面有他的父母留給他的舊部,也有惹來滅族之禍的張家留給他的舊部,還有這些年裏他自己悉心培養的人。随便一個人拿出去,能力都非泛泛之輩,所以他在成為刑獄司少卿後,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執掌了刑獄司所有權柄。
其中,一直跟在他身邊的沈默負責護衛工作。
沈潇潇擅長易容、用毒和情報調查,暗地裏的情報工作一直由她負責。
沈潇潇看懂了沈默的眼色,在衛如流開口前,當即半跪于地,請罪道:“可是屬下的調查出了纰漏?”
“禦筆齋是慕秋的鋪子。”
沈潇潇沒有推脫,馬上道:“屬下這就去領罰。”
慕姑娘和大人關系匪淺,查不出這條消息并不影響大局,但沈潇潇知道衛如流為何要責罰自己。
是她疏忽了。
他們身處揚州,更應謹慎行事,不放過一絲纰漏。
衛如流淡淡看向沈默:“你負責執刑,分寸自己拿捏。”
他早就發現沈默在那擠眉弄眼了。
在這方面和簡言之一模一樣。
偏偏又少了簡言之那股小聰明勁。
沈默低頭拱手:“是,老大。”
要是沈默知道簡言之在想什麽,定要大呼冤枉。
某些時候他是真的沒有眼力見,至少這時候他聽懂了老大的言外之意——
罰是肯定要罰的,但沈潇潇手裏還有很多事情要忙,随便罰罰就好。
衛如流在責罰下屬時,慕秋正和郁墨在庭院裏蕩秋千。
如今暮色将起,閑來無事,兩人聊着這幾個月在彼此身上發生的事情。
這幾個月裏,兩人沒斷過書信往來,不過很多事情在書信裏都不能細說。
這座庭院貫通內外院,來來往往于郁府的人都會路過此處,不過秋千所在的地方位于庭院深處,枝繁葉茂層層掩映間,走在長廊的人基本發現不了她們。
聊了片刻,郁墨前去更衣,慕秋垂眸坐在秋千上,腳下時不時晃動一下,讓秋千輕輕蕩起。
暮風浩蕩,卷起她素色裙擺。
江淮離整理了幾份公文,親自給衛如流送來。
離開郁府勢必會經過這處庭院,江淮離見枝頭桃花初綻,起了游玩的興致。
三年前剛中狀元時,江淮離回老家探親,曾在郁府住過三個月,他和送他出來的郁府管事說了一聲,就讓郁府管事先行離開,他自己在這處庭院裏游玩,玩夠了再自行離府。
枝葉層層疊照,他撥開惱人的樹杈,正欲折下枝頭含苞待放的桃花,江淮離心有所感,悠悠擡眼。
目光落在慕秋身上時,順手折斷那支桃花。
“咔嚓”一聲引起慕秋的注意,她仰頭望了過來:“誰在那裏?”
日暮西沉,廣寒初上,有下人點燃長廊照明的燈籠。
燈火朦胧間,有人穿枝拂葉,握着桃花從樹後面走了出來,一身華服蘊藉流光,仿若腳踏流雲自雲端來,滿是君子如玉的風姿。
“江公子?”
江淮離眼角眉梢都染上薄薄笑意:“真巧。”
“你怎麽——”
慕秋正欲開口,江淮離突然擡手,修長食指抵在唇峰前,做了個噤聲的動作。
慕秋下意識頓住自己的話音,與他對視。
江淮離微笑着,踩着傾瀉一地的月華走到她面前,彎下腰,将那支桃花珍之重之放到她身邊,聲音清潤仿若春日微風拂面:“送給你。”
他靠近時,淡淡的沉香氣息萦繞在慕秋鼻尖。
溫涼如水,像極了江淮離這個人。
沒等慕秋開口說什麽,江淮離已重新直起身子,笑容越發溫柔:“夜深霜重,早些回去歇息。”
說完這番話,江淮離離開了。
就像他方才的出現一樣突兀。
若不是那支桃花還在慕秋身邊,她幾乎以為這是一場詭麗的夢。
慕秋垂眸握起桃花,放在指尖把玩着。
“發什麽愣呢?”郁墨的話從身後傳來。
慕秋回神:“沒什麽。”
郁墨的目光落在慕秋指尖:“這朵桃花開得真好。”
“江淮離送我的。”
郁墨下意識看向慕秋:“他還對你說了什麽?”
她和慕秋一同長大,兩人當時不知事,還曾幻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嫁給怎樣的郎君。
三年前江淮離住進郁府,教導她的庶兄策論,她在家裏見到江淮離,去尋慕秋玩時還曾打趣慕秋,說這位狀元郎完全符合她所描述的模樣。
“什麽都沒說。”
郁墨打趣:“桃花這種花,可不是随便就能送的。”
“你說得對。”慕秋彎唇,“這種花不能随便送,自然也不能随便收下。”
慕秋踮起腳,将手裏這支含苞待放的桃花放到枝桠間,讓它挂在枝頭上。
若不細看,誰也看不出來這支桃花曾被折下來過。
“花很漂亮,但可惜了。”
不是每一朵潋滟到賞心悅目的花都一定要摘下,放下自己的花瓶裏據為己有。
“有什麽可惜的。”郁墨聽不懂她話中隐喻,自地上騰躍而起,身姿輕盈摘下枝頭最高的桃花,複又重新落回地面,遞給慕秋,“我送的桃花可以随便收下。”
慕秋唇角倏地一彎,旋即,她再也忍不住,當場笑出聲來。
第二日清晨,衛如流過來尋慕秋。
窗戶敞開着,窗明幾淨,一只羊脂細口長玉瓶擺在窗臺邊,其上插着一朵含苞待放的桃花。
慕秋站在窗內,指尖沾了水,慢慢澆灑到花苞上。
衛如流握刀走過去,站在窗外。
慕秋等了半天,沒見他吭聲,納悶擡眼,恰好撞進了衛如流的視線裏。她微微一愣,才問道:“這麽早就去禦筆齋嗎,我還沒用早膳。你用了嗎?”
衛如流淡淡道:“我也沒用。”
身後的沈默被自己的口水嗆到了。
“揚州有家早點鋪子很好吃,我以前在揚州生活時,隔三差五就要過去吃一趟。既然你也沒用東西,要不要一起?”
衛如流矜持颔首:“可以。”
這家賣早點的鋪子生意很好,明明地理位置有些偏僻,一大清早,幾張桌子依舊坐滿了人。
慕秋是熟客了,老板娘瞧見慕秋時,驚喜地和她打了招呼,瞧見跟在慕秋身後,一身黑色勁裝的衛如流,老板娘先是有些詫異,随後似乎是想到了什麽,面露了然之色,熱情招待兩人,又問兩人要吃些什麽。
慕秋幾乎把早點鋪子裏有的東西都來了一份。
老板娘詫異道:“這會不會太多了?”
慕秋彎着眸子:“沒事,我這朋友胃口好,他應該能吃得完。”
衛如流盯着她。
慕秋問:“不是說沒用早膳嗎,等會兒多吃點?”
衛如流唇角泛起一絲笑意,旋即又很快放平:“好。”
老板娘也是過來人了,她一樣東西一樣東西給兩人上,瞧着衛如流動筷子的速度慢下來,不再上菜。
衛如流吃東西的速度并不慢,但儀态格外講究,慕秋吃得差不多,放下湯匙。
瞧着衛如流還在繼續,她好笑道:“衛公子,我們走吧。”
衛如流果斷放下筷子。
天色尚早,禦筆齋裏沒什麽客人,掌櫃坐在櫃臺裏算賬。
慕秋和衛如流走進來時,掌櫃擡頭瞧了一眼,招呼兩人一聲,讓他們先随便看看。
慕秋也沒打擾他,她從擺件裏挑出一個竹編的筆架。
這個筆架的材質并不名貴,勝在刀工精巧,能看出來雕刻得極為用心。
再仔細看,筆架上竟還刻着幾句詩,出自《洛神賦》。
仔細打量了一會兒,掌櫃終于把手裏那筆賬算清楚,放下挽起的袖子走到慕秋面前,和氣道:“姑娘真是好眼光。這個筆架是前天剛送到店裏的,構思精巧,無論是自己用還是拿去送人,都頗為雅致。”
慕秋越看越喜歡,只覺得這筆架很合自己的眼緣:“幫我裝起來吧。”又問,“店裏可有墨紋箋賣?”
掌櫃笑着指了一摞擺放得格外講究的紙:“姑娘還真是問對地方了。這全揚州城啊,沒幾家書肆賣墨紋箋的,我們家就是其中之一。”
衛如流就站在不遠處,伸手取了一張紙,對着陽光照了照。
确實是墨紋箋無疑。
“這墨紋箋,鋪子裏賣多久了?”
掌櫃随口道:“去年年底才開始賣的。”
慕秋了然。
去年年底正是堂兄前來揚州,她決定擴大揚州生意的時候。
“那找你買墨紋箋的人多嗎?”
掌櫃動作一頓,到這時察覺出不對來了:“二位……”
慕秋取了二兩銀子放到櫃臺上,手心裏的令牌露了出來。
“一百張墨紋箋要十兩銀子,哪怕在揚州城,買的人也不算很多。”掌櫃神色不變,“我們店裏還有不少精巧的玩意,全都在二樓,不知道二位貴客有沒有興趣上樓一觀?”
慕秋:“煩請帶路。”
一行人才上二樓,掌櫃連忙回身行禮:“小姐,我這就派人去請周管事。”
掌櫃先給慕秋、衛如流和沈默沏茶,請他們坐下,又派人跑一趟去請來周管事,最後抱着記錄有墨紋箋出售情況的賬本跑回二樓,陪坐在一旁。
他把賬本遞到慕秋面前,畢恭畢敬。
慕秋從去年開始翻看,很快找到記錄有墨紋箋的那一頁,認真翻看了一遍,沒看出什麽問題,遞給一旁的衛如流。
在衛如流翻看時,慕秋向掌櫃詢問起店鋪的經營情況。
起初還好,後面的問題越問越刁鑽。
掌櫃冷汗涔涔,每個問題都要斟酌許久才開口回答,生怕自己有哪裏說的不對。
“不錯。”
聽到慕秋這句評價,掌櫃如蒙大赦,長長舒了口氣。
掌櫃剛想笑着說兩句話,樓梯口驟然響起急促的腳步聲。
随後,周管事出現在二樓。
周管事看起來瘦了一些,但面容顯得更精神了,眸中不時有精光一閃而過。
在看見慕秋時,周管事眸中精光盡斂,恭敬俯身抱拳:“小姐。”
慕秋平靜地打量着周管事:“不用多禮,這些天辛苦你了,坐下吧。”
她當時想要在江南鋪開生意,純粹是為了幫到大伯父和堂兄,可是她布的手段還沒來得及展示威力,周管事還沒從京城抵達揚州,大伯父和堂兄就接連出事了。
不過她現在也來了江南,她之前布的手段正好能用上。
周管事搬來凳子坐下,解釋道:“前些天就聽說小姐到了揚州,但擔心會暴露小姐的安排,我沒有主動去拜見小姐。”
不過他叮囑過手下的掌櫃,若是看到有人出示信物,一定要第一時間來告知他。
周管事還想再開口,但瞥了眼正在看賬本的衛如流和沈默,欲言又止。
慕秋輕聲道:“無妨,你有話直說,這種事不用避着他。”
衛如流翻頁動作一頓。
随後,他格外利落翻過一頁。
紙張發出脆響,聽在耳裏還有幾分悅耳。
周管事這才安心,開口問道:“小姐的安排可曾告知過大少爺和大老爺?”
“告知過。”慕秋眸中微亮,身體下意識前傾,急迫道,“為何你會這麽問?”
連衛如流也從紙頁間擡起頭。
周管事看向立在自己身後的掌櫃,示意他開口說話。
掌櫃答道:“小姐可還記得方才那個刻有《洛神賦》詩句的筆架?那個筆架,是突然有一天出現在我們書肆門口的。”
……
大概一個月前,某日中午,天色格外陰沉,不多時刮起狂風下起暴雨來。
禦筆齋掌櫃打算出門去吃些東西,他正要将油紙傘打開,斜裏突然竄出一個少年來。對方背上背着一堆柴禾,頭頂戴着鬥笠,鬥笠檐壓得極低,神情冒冒失失,顯然是想沖到這片屋檐下躲雨來的。
掌骨一時不察,被少年撞倒在地。
他上了年紀,哪裏經得起這麽一撞。
少年将他從地上扶起來,沒等他開口罵人,少年一溜煙就跑掉了。
摔了這麽大一跤,掌櫃也不打算出門了,他手撐着腰,拖着一條腿慢慢走回書肆裏。
才剛坐下,就發現了放在櫃臺裏的竹制筆架和一頁書信。
書信只有一行字,托他售賣竹制筆架。落款是一個“慕”字。
禦筆齋的掌櫃知道自己主家就是姓慕,雖然疑惑這封書信的來歷,但想着賣筆架也不是什麽大事,就按照信上所說去做了。
從那之後,只要書肆裏的竹制筆架賣出去,沒過多久,又會有一個幾乎一模一樣的筆架悄悄出現在他的櫃臺。
……
“那封信就是用墨紋箋寫的。因為疑惑一個賣柴的少年怎麽用得起墨紋箋,我對這件事記得格外清楚。”掌櫃聲音篤定。
“那封信呢?”慕秋忙問道。
掌櫃請她稍等片刻,轉身去了後院,從上鎖的櫃子裏取出封存完好的書信,折返回來交給慕秋:“小姐請過目。”
慕秋撕開信封,展開信紙,才看第一眼便失望了。
這絕不是大伯父的字跡。
很快慕秋又振作起來。
這封信不是大伯父寫的,但這個送信送筆架過來的少年,很可能接觸過大伯父!
“小姐。”掌櫃道,“我還謄抄過筆架上的詩句。一開始我沒太在意,但後來我發現,筆架上的詩句雖然都出自《洛神賦》,卻從未重複過。”
慕秋微訝,對于這位掌櫃能做到這一步,她是很滿意的。
“你謄抄過的內容呢?”
掌櫃從二樓的博古架取來一個木匣。
慕秋打開木匣,按照順序一一讀着詩句。
在讀到某一部分時,她眼眸驀地溫熱起來。
“這些詩裏缺了一句。”
——俯則未察,仰以殊觀,睹一麗人,于岩之畔。
帶有她名字“殊觀”的這句詩,沒有出現在筆架過。
不用想,這定然是故意缺的。
……大伯父正在用這種辦法,呼喚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