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沒事了
第二天晏清一直忙到下午臨下班, 他回辦公室時鹿曉在和家裏人打電話,語氣有些沖。
挂了電話,鹿曉很氣地說:“煩死了!又要我去相親!我哥都沒結婚呢哪裏輪得到我!”
晏清輝笑一聲說:“你跟你哥不能比吧?”
鹿曉反應過來, 更氣了, “确實!他哪裏比得上我!我要是他早八百年就把南舒姐拿下了!都跟他似的,廢物成這樣,從小一起長大, 到現在還沒領證!”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在工作時間聊這些好像不太好, 就在她猶豫着該怎麽邁過這個話題, 晏清輝開口:“說得好。”
鹿曉:“……”
這句話像給了鹿曉勇氣, 接下來十幾分鐘都在吐槽鹿袁, 吐槽完還要感嘆一句:“還是晏醫生你厲害, 之前單身那麽久,突然就脫單了,牛!”
晏清輝沉默幾秒,忽然說一句:“其實我們半斤八兩。”
鹿曉一頓, “啊?”
晏清輝沒再多少, 擺擺手示意她到下班時間了。
雖然在下班面前, 八卦顯得比較重要, 但再借三個膽, 鹿曉也不敢八卦晏清輝。
鹿曉離開後, 晏清輝去了趟衛生間,出來發現手機上多了一通未接來電, 座機, 療養院那邊打來的。
他放下水杯,撥過去。
“喂,晏醫生是嗎?院裏忽然不知道從哪兒來了很多記者, 說是要采訪耿——哎!哎!你們幹什麽!不能進!這裏不能進!喂!嘟嘟嘟——”
電話挂斷。
晏清輝快速脫了大褂,抓起車鑰匙就離開了醫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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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前腳剛出門,手機又響了,來電顯示是滿月。
晏清輝頓了下,沒有接通。
等電話挂斷,他坐上車,微信彈出消息。
-你等着我,我去找你。
來自滿月。
他盯着這八個字,幾秒後忽然扯唇笑了下。
車裏窗戶沒關,風從前窗灌進來,很快又從後窗出去。
轉瞬之間,帶走了車廂裏所有的悶躁。
連同晏清輝心中的郁氣。
他很難形容自己此時此刻的心情,像久旱的沙漠逢一絲甘霖,也像負重前行的駱駝卸下包袱。
他看向車窗前方,一棵樹立起,遠遠看像一片森林,森林深處升起紅日,光似河,覆蓋在森林深處。
這是落日的盡頭,更像初始的清晨。
幾分鐘後,晏清輝拿起手機給滿月撥去電話,他一邊打電話一邊驅動車輛。
滿月幾乎是秒接,電話那頭的她氣喘籲籲,像在奔跑。
奔跑着見他。
晏清輝微微蹙眉,“緩一緩。”
滿月很着急,“沒事,我在我媽這兒,很快就到你那裏了,晏清輝,你等等我好不好?”
“當然好,”晏清輝說,“但是你先緩一緩,聽我說。”
“滿月,不用跑,我不會走,我去接你好不好?你把地址給我,我可以去接你。”
可以讓你看看,我是安全的。
話落,電話裏的風聲小了很多,呼吸聲漸漸平穩,幾秒過去,滿月出聲,“好,你來接我,我等你。”
“嗯,別擔心,我沒事。”晏清輝說。
挂了電話,滿月還站在樓道裏,小區老舊,樓道也處處藏灰,因為奔跑灰塵四起,很快又降落,歸于平靜。
滿月回想起互聯網那些有關于晏清輝的輿論,忽然轉身上樓。
她一進門,果然看到秦母和滿父都面帶擔憂。
剛剛她離開得匆忙,沒有告訴秦母和滿父原因,他們一定很擔心。
滿月輕輕吸了口氣,吐出來,然後說:“爸,媽,我談戀愛了。”
秦母和滿父雙雙震驚。
滿弈一臉平靜,甚至看熱鬧不嫌事大地剝起了橘子。
滿月繼續說:“他叫晏清輝,是昨天我們一起看的那檔節目裏的導師,網上最近有一些關于他的事情,真真假假我希望你們能等我告訴你們,現在我要去找他處理一些事情。”
說着她看向滿弈,“你跟我一起?”
熱鬧吃到自己身上,滿弈“嗯?”一聲,“我去幹嘛?”
滿父二話沒說把人拎起來丢過來,“讓你去你就去,哪那麽多話!”
滿弈“哎哎哎哎哎”了好幾聲才站穩。
滿月朝滿父和秦母笑笑,帶着滿弈轉身下樓前,又說一句,“爸,媽,我很愛他。”
下樓以後還是要等着,滿月皺着眉看網上的輿論發展。
事情的起因還是要從兩個小時前說起,網上忽然放出一段錄音,亂糟糟的環境裏有一段很清楚的對話。
-你是說晏清輝找人把司機的兒子鎖了起來不讓你們見?
-他說送進療養院了!療養院是什麽地方?說是治療怎麽還越來越嚴重了?我們耿新以前根本沒有問題的!我看是有人背地裏耍手段折磨人了吧!
其實網友沒有完全信這段對話,但是有些媒體已經前去療養院了,甚至有人在直播,滿月點進去過一段,媒體方根本沒有尊重療養院的工作人員,基本屬于硬闖。
療養院那麽多病人,本來就對外界環境很敏感,他們這樣無異于火上澆油。
就在滿月眉頭越來越緊時,有一點錄音放出,只有一個人在說,像是對當年車禍內情有點了解的人。
-哎呀,清輝是很好的人的,當年他也是死裏逃生的,他不會做出這種事情的。
-說什麽報複,我根本不信,他人品小時候就很好,父母為人也善良,真說要報複,我覺得他應該要報複自己才對,哎呀我不是那個意思,我的意思是這孩子肯定很愧疚,當初他媽媽坐的是後排,他坐的是副駕駛,是他臨時換了位置想要休息才躲過一劫的。
一瞬間,所有的事情都了然。
沒有習慣。
也沒有幸存者。
只有被抛棄的人。
他原諒了全世界,放過了所有人。
唯獨沒有放過自己。
滿月覺得自己在發抖,她很難想象,這些年,在無數個輾轉反側的夜裏,晏清輝是怎麽等來一個又一個天亮的。
沒有人知道。
也不會有人知道。
車輛駛來,迎着光輝,穿過玻璃,滿月看到晏清輝。
他把車停到她旁邊,下車,握她的手,問她:“冷不冷?”
滿月紅着眼搖頭,她反握住他的手,她其實更想問他,你冷不冷啊,這些難熬的冬天,你冷不冷呢?
可最終她什麽也沒有說。
她什麽也不說,但是她要跟他一起去。
她要讓他明白,在這個世界上,他并不是一個人在戰鬥。
上車的時候,滿月讓滿弈坐在了後排,但是她沒有上車,而是在晏清輝的注視下關上了車門。
她回頭看晏清輝,看他的眼睛,試圖走進他的苦難。
她說:“我可以坐你的副駕駛嗎?”
在這個信息時代,其實很多事情是瞞不住的,晏清輝并不是有意隐瞞這些細節。
他只是不想說,成年人的世界,已定的結局,過程與細節都顯得無可厚非,張口像在賣慘,很沒意思。
他當然也無比清楚,他是有創傷的。
只可惜醫者不自醫。
他長年在醫院,每時每刻與生命交錯,卻仍然沒有看淡生死。
他仍然會為每一次死亡感到遺憾,又或者是釋然,也仍然會為每一次新生感到欣喜,或者掙紮。
他在生活裏,從未放棄活着。
哪怕,他有創傷。
他對此不看不問,置之不理。
他總是,好像很坦然接受的樣子。
可是他真的接受嗎?
沒有人願意接受悲劇與苦難。
他們只是無法拒絕。
無法意味着無能,接受意味着承認自己的無能。
無能的人,怎麽保護愛人。
晏清輝垂在一側的手微微顫了顫,他試圖平靜地說:“其實副駕真的不太安全——”
“我相信你,”滿月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的眼睛,她重複,“我相信你。”
晏清輝沉默。
滿月依然盯着他。
幾秒後,在漸起的晚風裏,滿月主動敗下陣來,她有些狼狽地躲開晏清輝的眼神。
匆匆轉身,開門坐了後排。
車子一路平緩行駛,車廂安靜,只有引擎引起的悶響。
恰逢下班高峰期,路上很堵,紅綠燈一閃一閃,比心跳還躁。
就在最後一個路口時,車子忽然停了下來。
滿月因為慣性往前趴,等她再反應過來車門已經打開,她懵懵地擡頭看車外的晏清輝。
他與她對視,片刻後,輕輕嘆氣,仿若敗下陣來。
他牽她的手,滿月還在懵。
晏清輝還是彎腰姿勢,像在邀請。
邀請她進入他的世界。
他一句話沒有說,滿月卻覺得風裏全是他的聲音。
他在說:好吧,我确實是個小可憐,你進來了,就不能再走了。
洶湧的淚意碾過眼眶,滿月唇角抿出委屈的弧度,明明受傷的不是她,她卻難過得好像要死掉了。
她張開雙臂,晏清輝将她半拽半抱着出來,滿月趴在他肩窩,悶悶道:“我都說了我相信你的。”
晏清輝一下一下拍她的後背,沉默片刻才從喉嚨輕輕溢出一聲:“嗯。”
車子再次出發,世界宛若進入新生。
抵達療養院的時候,一眼就能看到門口停的車,車上甚至還有人在拍照錄像。
晏清輝緊了緊腮,眼眸漸漸冷起來。
他直接把車停在旁邊,帶着滿月下車,滿弈跟在身後。
有人看到晏清輝,很意外又驚喜,恨不得趕緊跑過來采個大新聞,可他們甚至都沒到旁邊,晏清輝就愣愣一聲:“滾開。”
還有人想繼續跟,滿弈直接一手一個,扔完還要諷刺兩句:“實在不行去辦張卡。”
廢胳膊廢腿,捐了都沒處用。
三人一路直行抵達耿新的樓層,療養院大概已經盡了力,幾乎所有防衛人員都在這一層了,他們盡力阻止更多媒體人,但在晏清輝出現的一剎那,所有阻攔都白費。
然而不知道是不是晏清輝出現得太突然,以至于有那麽幾秒鐘現場所有躁動是戛然而止的。
他們看着晏清輝一步步走到耿新的房門前,本來堵在房門前的人看到晏清輝居然不約而同讓出一條道出來。
病房裏,耿新已經在接受采訪。
晏清輝不知道媒體詢問的是什麽問題。也不知道耿新說了多少,只是在當下,他聽到的是:
“我爸罪有應得,我這些年療養費用都是晏清輝出的,你們希望我回答什麽?我的病情和車禍無關,很早就有了,聯系你們的那個是我不知道哪個親戚,沒見過,不認識,她不知道我有病,也沒來看過我。”
“這些年,看過我的只有一個人。”
話落,他似有察覺,緩緩回頭。
不近不遠的距離,他們四目相對。
白熾燈照在耿新的臉上,少年眼眸已經被病痛折磨得再無光芒,可這是他少有的冷靜與清醒時刻。
其實晏清輝和耿新并不熟稔,後來也沒有經常見面,他們僅有的聯系就是晏清輝一直向療養院提供資金費用。
耿新甚至沒有在清醒的時候和晏清輝說過一句話。
可他突然就清醒了。
在這樣緊要的關頭。
如果此時此刻耿新在犯病中,沒有人能保證他會說出什麽言論,又會做出什麽表現,而媒體又會如何渲染這個本就荒唐的事件。
但是他清醒了。
幸好,他是清醒的。
大概這就是真心永不該被辜負,善良也注定有所回報。
滿月忽然有種劫後餘生的幸福感,她忍不住掉下眼淚,忍不住扣住晏清輝的手。
他的手在發抖,很輕微的抖,只有她能感知到。
就好像,他的脆弱,只有她能看見一樣。
也好。
哪怕只有她自己能看到,也很好。
回去的時候滿弈沒有再跟他們一起,車子平緩駛離,寒冬更甚,車廂裏卻暖洋洋的。
滿月扭頭看向窗外,懸挂的夜幕,映着很多光亮。
“明天大概是個好天。”她說。
晏清輝也看一眼,僅一眼,目光便全都落在了滿月的側臉上。
他應一聲,“是麽。”
“那真的是太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