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人間》
滿月回去沒開晏清輝的車, 她不想一邊要他想清楚,一邊又跟他有拉扯。
車鑰匙他就放在鹿袁那裏了。
回家後,滿月居然在家門口遇到了滿父, 他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見到滿月連忙迎上來,“去哪裏啦?”
“出去了一趟,”滿月反問他, “你怎麽來啦?”
滿月一邊說一邊開家門, “先進來, 外面那麽冷。”
“還好還好, 穿得多, ”滿父笑着進屋, 叮當迎上來,他笑着把叮當抱起來,“哎喲,我的小叮當。”
滿月換了鞋, 進屋給滿父倒水, 滿父讓她別忙活, 然後從兜裏掏出現金說:“你媽剛剛去了趟商場, 跟人家講道理, 對方把錢退給我們了, 她想着這項鏈怎麽也是你買給她的,就把項鏈留下來了, 錢少收了幾百, 這錢是你的,還給你。”
他說着把錢給滿月。
滿月看着錢,沉默。
滿父以為她委屈, 挺心疼地說:“沒關系,不管多大的人都有失誤的可能,被騙和年齡無關,被騙是那些騙子的問題,我們是受害者,我們沒有任何問題。”
滿月感覺眼睛開始酸脹。
父母為自己讨回公道和異性朋友為自己出頭的感覺是不一樣的,後者帶來的是感動和爽感,前者給的卻是委屈和心疼。
目光漸漸從錢幣上轉移到手上,滿月這才忽然發現,滿父都老了。
其實滿父一輩子沒做過什麽重活,一直在單位上班,這兩年基本沒什麽事了,一天也就去單位裏幾個小時。
可衰老是擋不住的。
滿月突然難以忍耐地咽了咽喉,她別開臉,強睜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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滿父忙問:“怎麽啦?不願意嗎?那我一會兒再去問問能不能把項鏈也退掉。”
滿月開始搖頭,她想說她沒有不願意,可她哽咽得開不了口,最終眼淚掉下來,她才輕輕呼吸說:“項鏈已經退掉了。”
滿父一怔。
很莫名的情緒像倒灌的海水一樣吞噬滿月,她慢慢坐到沙發上,捂住了臉,指縫漸漸溢出眼淚,她哭得幾乎抽噎。
滿父不懂她怎麽突然哭起來,手足無措地站在那兒,他只會不停地說:“怎麽啦?滿月?怎麽哭啦?哪裏不高興嗎?項鏈退了不是很好嗎?”
不是的。
一點也不好。
她胡亂地拿手背抹眼淚,一抽一抽地說:“我上午就退掉了。”
滿父沉默了。
善意的謊言被揭穿,剩下的只有善意。
是父母小心翼翼維護孩子尊嚴的善意。
“我……你媽媽她……”滿父解釋不出來。
滿月一會兒搖頭一會兒點頭,“我知道,我知道你們是不想我不開心,我都知道的。”
滿父長長嘆氣,有些費勁地蹲在滿月面前,他想為滿月抹眼淚,卻又忌諱她的病症,最終,他也只是遞給滿月紙巾,說:“既然知道,就不要不開心了,好不好,乖乖?”
一聲乖乖,滿月再次淚流滿面。
這是好久之前的稱謂了,真的好久好久了,以前鄰居總愛說她那麽大了家長還喊她乖乖,後來才知道那個時候的她還是太小。
現在才是真的長大了。
長大以後,他們的愛裏藏滿了小心翼翼,連句寵溺的稱謂都嫌不夠尊重。
“爸爸……”滿月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她主動握住滿父的手,她跟他說,“對不起,對不起,真的好對不起。”
“是我們對不起你。”滿父說。
滿月搖頭,她說:“不是的,和你們沒關系,你們真的很好很好,是我沒能照顧好你們。”
她哭得愈發嚴重,她句句都在反省,在自責,“我都那麽大了,還讓你們操心,這麽多年,我都沒有讓你們省心過,我很麻煩對不對?”
她第一次主動把心聲說出來,第一次把看似早已痊愈的傷口揭開,完好的皮膚下,傷口潰爛,每過一天,都爛得更深。
它從來沒有好過,她也沒有。
自責從來都不是一種情緒,它是一個過程,一個剖開自我,展現脆弱的過程。
她終于願意把最脆弱的地方袒露出來。
不知道是不是要把這些年的委屈全部哭出來才算了結,滿月哭得眼睛腫臉也腫,最後嗓子快啞掉,她才慢慢平緩情緒。
滿父一個大男人也被逼出了眼淚,都說女兒是父親的寶,女兒大了,掉幾滴淚,他心都像被刀剜一樣。
他抖着手給滿月擦眼淚,邊擦邊說:“我們從來都沒有覺得你麻煩,你忘了嗎?你是我們的《人間》啊。”
滿月沒忘。
王菲的《人間》。
以前秦母總愛說,滿月出生的第十天,她帶滿月出院,從醫院出來那天,《人間》發行,出租車裏都在放這首歌,秦母聽着這首歌,看着懷裏女兒,覺得人間這個好地方,也是因為她女兒的存在,才是好地方的。
她那個時候就想啊,我的女兒,來到人間,要見見太陽,月亮也要見,還要見滿月,如果沒法日日見滿月,那就取名叫滿月。
滿月啊,要健健康康地長大,要永遠活在陽光下,要和喜歡的人長長久久地在一起。
可是她沒有健康,也沒有在陽光裏。
秦母的祈願,她一個也沒有完成。
但是幸好,她現在有喜歡的人了,她也開始出去見陽光了,很快,她應該就可以健健康康了。
“爸爸,我今天去看醫生了。”滿月忽然說。
滿父一怔,“看醫生?”
滿月“嗯”一聲,低着頭,很小聲地說:“我想好起來。”
滿父眼眶再次紅起來,他摸了摸滿月的頭,“會好起來的。”
我們滿月啊,一定會好起來的。
滿月又“嗯”一聲,濃濃的鼻音像在撒嬌,好像回到了小時候。
她吸吸鼻子,說:“項鏈的事情,不要告訴媽媽了。”
就假裝謊言沒有被揭穿,善意也被接收。
“項鏈我會重新給她買一個,”滿月笑了笑說,“買一個好的。”
滿父也笑,“行,那她賺了啊。”
滿月沒在家裏留太久,離開時,忽然想起什麽,問了一嘴:“你去退項鏈自己去的嗎?”
滿月抿了抿唇,說不是。
她一猶豫,再加上她沒繼續說具體跟誰去的,滿父心裏隐隐約約猜到了什麽,他沒多問,只說:“下次去醫院,不想自己去就喊我和你媽一起。”
滿月“哎”一聲,說好。
送走滿父,滿月一個人窩在客廳,叮當團她兩腿/間卧着,滿月摸摸它的肚子,忽然覺得自己很輕。
就好像,沉積在心裏的很多重物一下子消失了一樣。
叮當懶懶地伸胳膊,伸爪子,滿月笑着拍兩張,發到微博上。
她順手點開《人間》循環播放,家裏有音響,到處都是溫柔的歌聲。
晏清輝的電話是滿月在半夢半醒間接到的,她接通以後還迷迷糊糊,“喂?”
晏清輝聽她聲音啞得幾乎說不清話,問她:“嗓子怎麽回事?”
滿月這才慢吞吞反應過來,反應過來以後說話就不如剛剛那麽自然了,她輕輕“咳”了一聲,說:“有點啞了。”
晏清輝那邊停頓了一下,似乎有話要說,最後卻忍了下去。
滿月不知道這個時候鹿袁有沒有把她的事情告訴晏清輝,有點不知道該拿什麽态度對待晏清輝。
晏清輝倒是很自然,如常一般問她:“吃晚飯了嗎?”
滿月低聲說:“還沒有。”
她不由自主摳弄沙發上的流蘇邊,小孩兒一樣。
“那要出來吃飯嗎?”晏清輝問。
滿月愣了下。
晏清輝又說:“我在樓下。”
那就是他已經從鹿袁那裏拿到鑰匙了,她的事,應該也知道了。
滿月一下緊張地坐直身體,她突然結巴道:“現、現在嗎?”
“嗯。”
滿月抿唇猶豫,晏清輝沉默,并不催促多言。
空氣安靜,呼吸和心跳都被放大,音樂聲忽遠忽近。
歌詞唱着:
但願你的眼睛只看得到笑容
但願你流下每一滴淚
都讓人感動
但願你以後每個夢
不會一場空
在音節上揚的一瞬間,滿月忽然出聲,她說:“好。”
晏清輝“嗯”一聲:“我等你。”
滿月又說一句:“好。”
挂了電話,滿月原地坐了一會兒,她在按照正常邏輯推理晏清輝的行為。
如果他不能接受她的過往經歷和病症,他應該不會多此一舉地邀請她吃飯吧?
那他這次來是是不是代表他……
滿月抿了抿唇,心底隐隐翻起浪濤。
但是人不該有期待,有期待就會有失望,所以她說服自己用力深呼吸好幾次,才勉強壓下情緒。
海面狀似無異,浪濤全沉海底。
起身時,叮當不情願地挪了下位,滿月随着音樂哼唱兩句,轉身離開前伸手撩了把叮當的耳朵。
叮當不滿地叫兩聲。
滿月輕輕“哼”了一聲。
回屋換了件衣服,滿月想給自己化個淡妝,結果拿鏡子一照,好腫……好醜……
不想出門了……
她內心有點抓狂,很想拿冰塊冰敷消腫一下,但又怕晏清輝在樓下等急了,最後只能敷衍地冰敷兩分鐘,然後也沒化妝,就下樓了。
晏清輝車子停在老地方,見滿月過來,他打開車門下車,主動問她:“冷嗎?”
滿月有點心虛,沒說話。
她為了好看點沒有穿棉服,穿了件奶灰色人造皮草,幾乎拖地的白色針織闊腿褲。
這套衣服是之前啞叭叭推薦給她的,當時還推了一雙毛拖鞋,滿月一直沒穿過,今天第一次穿。
雖然是毛的,但風一吹,腳背還是冷,她忍不住抖了兩下,臉上肌膚開始凍得泛紅。
比腮紅效果還好。
虧她剛剛下來前還倉促地在眼下腮處打了一層腮紅……
“先上車。”晏清輝先一步打開後座車門。
滿月莫名害怕這樣嚴肅的晏清輝,一句話也沒說就上了車。
晏清輝沒坐駕駛座,而是繞去另一邊坐進後座。
車裏很暖和,滿月動了動腿,兩只手不安地握拳放在膝蓋上。
她不敢看晏清輝,卻又能清楚地察覺到晏清輝直勾勾看過來的目光。
好熱……
滿月感覺自己又開始熱得臉紅了。
她受不了這種氛圍,試圖找話題:“呃,你想吃什麽啊?”
她問話時不得以看向晏清輝,一擡頭撞進他深色的眼睛裏,心上不由得一顫。
眼睫跟着扇動,不停地眨眼。
“選在你家附近吧。”晏清輝說。
滿月家附近是有商場的,她說:“可以啊。”
“有推薦嗎?”晏清輝問。
“你想吃什麽啊?”滿月反問他。
晏清輝沉默了下,看着滿月說:“我建議你挑選一個你很喜歡的餐廳。”
滿月問:“為什麽?”
“因為,”晏清輝停頓一下,看着滿月忽然換了話題,“滿月,今天是冬月第一天。”
滿月懵懵地“嗯”一聲,“是,入冬了。”
“嗯,入冬了。
“滿月,如果你同意的話,今天會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天,一會兒也将是我們在一起的第一頓飯。
“十二月五號,是我們以後的戀愛紀念日。”
滿月完全愣住。
此時夜色正濃,寒冬初臨,頭頂卻有滿月高挂,星辰點點。
晏清輝坐在她旁邊,他比她高,平時站在她面前會因為身高差不得不微微俯視她。
可此時坐在車廂裏,暖風将他們包裹在同一個空間裏,他可以和她平視,可以毫無阻礙地看着她的眼睛。
好認真的樣子。
她聽到他叫她的名字,說:“滿月,我知道,我接受,我願意。”
我知道你傷疤的存在。
我接受你自認的不完美。
我願意毫無保留地去愛你。
“你呢?”
“你願意讓我走進你的世界嗎,滿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