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在陵仙山上稍做休整後, 溫聽暈乎乎地被常代扶着,重新登上了來時的車架。
虎贲營的兵士們都被聚集在一起,年幼的孩子直接由軍隊送回各自家中, 年歲稍長的孩子, 若是執意要從軍, 便打亂了編入揚州附近的軍隊裏。
最後只剩下包括陳二狗在內的幾個孩子無法安排。
據裴順交代, 這幾個孩子與其說是被騙過來參軍,更準确地說, 是他們的父母将他們賣給了向師爺。
陳二狗在虎贲營時間最久,受夏山洗腦也最深。他之前有多自信,現在就有多迷茫。
他失魂落魄,獨自在校練場做了許久。
衆人熱熱鬧鬧地收拾着包袱, 愈發顯得他凄涼。
“你們浩氣盟, 需不需要招一個新的子弟?”寧枳與薛朝就現在校練場外面,她冷不防冒出來一句。
薛朝自是也早便看到了陳二狗, 聞言眉峰一揚, 故作吃醋, “浩氣盟不招比盟主年輕比盟主更讓盟主夫人在意的子弟。”
寧枳被他故作的醋意逗笑,“什麽啊,別鬧, 我只是覺得這孩子挺可憐的。”
他也是抱着為國盡忠之心才跟着向師爺離家的,現如今有家不能回,連一直昂揚的自信都被擊碎。
對于這個少年來說, 有些殘忍。
若這是清平盛世, 明君當道, 又何至于有奸臣敢有此為?
寧枳想到朝中如今亂哄哄的情況,不禁眉心緊鎖。
一根手指按上了寧枳緊皺的眉心, “小姑娘家家的,做什麽學四長老皺眉頭?你還叫別人孩子?你當自己比他大上多少?”
寧枳将薛朝作亂的手指拉下來,“大一天也是大,何況本身境遇不同,又哪能簡簡單單用年紀來評判?”
她視線重又轉向了陳二狗,“你先去跟靳相他們彙合吧,我去看看他。”
薛朝卻道:“我與你一起。”
有薛朝陪着一起,确實能讓陳二狗更加心安。寧枳點了點頭,與薛朝一道往校練場走去。
陳二狗已經在校練場獨自坐了一上午。
他聽得見外面吵嚷的聲音,也看得見來往奔走的兵士,他的心裏卻一陣平靜。
也許不叫平靜,或者說是打擊過大,他已經麻木了。
從早上那個頂着與老黑完全不一樣的面容,卻與老黑聲音一樣沙啞幹澀的白将軍告訴他,他是被父母遺棄了開始。
問他準備何去何從?
陳二狗抹了一把臉。
他還能去哪裏?
他在這陵仙山上呆了一年,對夏山教導他的一切都深信不疑。而今突然告訴他,夏山說的一切都是騙他的,而那個明顯是大人物的男人不信任他,并不準備讓他去別的軍營裏,他有家也歸不得。
十四歲的少年坐在校練場裏,茫茫然地自暴自棄着。
日頭漸高,初秋的陽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同時又有些刺目。
陳二狗半眯着眼睛看着日光,眼前忽而落下一道陰影。
“日光雖好,直視卻容易傷着眼睛。”陰影開了口,嗓音輕柔婉約,甚是好聽。
陳二狗的眼睛被日光照的有些花,他眯縫着眼睛看了好一會,才認出是營地裏最近出現的兩個姑娘之一。
好看的那一個。
他昨晚還曾經夢到過她。
陳二狗的臉騰地紅了起來,他局促不安地站了起來,“我,我…”
他連着“我”了好幾遍,也沒能說出一句囫囵話來。
他早上聽昨晚上山那些人提到過,這兩個姑娘都不是平凡人。那個話多的姑娘身份好像挺隐秘的,而好看的這一個,是浩氣盟宗主未過門的妻子。
浩氣盟是什麽地方,他一個山村長大的孩子,也是聽過的。
同村三虎哥不知哪裏得來的機緣認識了浩氣盟一個堂主,成了裏面最尋常的一個子弟,三虎娘與有榮焉,逢人便講,講了整整半年。
陳二狗的娘自然也聽過,背地裏不知罵了多少次三虎娘瞎嘚瑟,但語氣裏的羨慕,是藏也藏不住的。
陳二狗明白,浩氣盟宗主,那是他努力一輩子,也企及不到的高度。
而那麽好看又溫柔的姑娘,确實該配這樣的英雄。
陳二狗表情變幻莫測,寧枳等了一會沒等到他開口,索性直接道:“我知昨夜到今天之事對你打擊頗大,想來你此刻有諸多的迷茫。我給你推薦一個去處如何?”
陳二狗沒想到寧枳是為這個來找他,整個人愣住了。
他與寧枳也不過數面之緣,真正說上話,也只有那一次。
卻沒想到會在他最無助的時候伸出了橄榄枝。
陳二狗很感動,心潮翻湧,一時沖動道:“我能跟着你麽?”
話一出口,他懊惱地想咬斷自己的舌頭。
薛朝眉峰輕揚。
寧枳也被陳二狗這番話打了個措手不及。
不過她并不準備培養自己的勢力,“抱歉,我…”
卻被薛朝打斷了,“也好。”
寧枳也揚了揚眉,看向薛朝。
薛朝回視寧枳,神色看起來并不像是在開玩笑,“他倒是提醒了我。我并不能時刻陪在你身邊,若是下次再出現這次的情況,有個人跟着,也會好很多。”
“這次是意外。”
“可誰也不能保證沒有下一次的意外了。”原則問題上,薛朝并不打算妥協。
他打量了下陳二狗,五官周正,身材挺括,倒是個可以培養的好苗子。
“你叫什麽?”
陳二狗下意識擡頭挺胸,“陳二狗。”
答完他覺得不對,皺着眉頭問道:“你誰啊?”
“薛朝。”
陳二狗一時沒反應過來,“薛朝是誰?”
薛朝淡淡瞥了他一眼。
就是這淡淡的一眼,含着巨大的無形壓力,讓陳二狗瞬間汗濕了衣襟。
他忽而想起三虎娘說過,浩氣盟的宗主姓薛。
而這個男人與寧枳站在一處,氣質卓然,又顯得那般般配。
他是浩氣盟的宗主?!
陳二狗吞了吞唾沫,“你是浩氣盟的宗主?”
薛朝略一颔首,“是。”
陳二狗又吞了口唾沫,“你要招我做你夫人的貼身護衛?”
這句話聽起來十分微妙,但細思下來又确實沒說錯,但是每個字聽起來都讓薛朝覺得…特別不爽。
他舔了舔牙齒,“護衛沒錯,貼身就免了。再者,你這個身份和功夫,也用不上招字。”
這話說的很是傲慢,也很傷人自尊。
陳二狗很想反駁一下,可他想起自身處境,又想了下浩氣盟在揚州城的地位,默默閉上了嘴。
卻到底有些心不甘。
不過是出身好而已,他要是也能有個好出身,不是生在鄉野而是生為浩氣盟宗主,那他此刻也能仰着下巴看人。
陳二狗畢竟只有十四歲,少年人藏不住心思,寧枳一眼便看穿了他,“并非你想的那樣,出身或許會讓一個人高人一等,但若是想被衆人敬仰,絕非是出身好便能做到的。”
而薛朝如今的身份地位,絕非是他的出身所帶來的。
陳二狗本就有些激進,若是由着他在外游蕩無人教導,這樣的性子也很容易做出什麽欠妥的事情來。
寧枳當下便拍了板,“你以後便跟着我吧。”
寧枳應下了後,薛朝又有些不是滋味了,“你就這樣留下他了?”
寧枳黑白分明的眼睛看向薛朝,“不是你提議我留下他的?”
薛朝卡了殼。确實是他自己提議的沒錯,可他提議了寧枳就答應了?
都不再考慮一下麽?
寧枳卻沒再管薛朝的糾結,“你既要跟着我,那便不能再用這樣一個诨名了。”
陳二狗也沒想到自己以後真能跟着寧枳,他有些不好意思地撓了撓頭,“那我該叫什麽?”
寧枳稍做沉吟,“便叫陳望吧。”
少年人對未來,總該抱有期望。
未時,揚州城的百姓忽然發現,關閉了好幾日的城門緩緩開啓了。
一隊華麗的儀仗由兵士保護着進了城門,慢慢地向着西邊而去。
西邊是揚州城最僻靜之處,揚州城裏達官貴人的住宅,多坐落在此處。
包括溫聽的公主府。
揚州城的百姓看着儀仗隊浩浩蕩蕩地向着西邊而去,後知後覺方才反應過來:這是公主的儀仗隊吧?
愛湊熱鬧的人伸着脖子多看了幾眼,想一睹公主的芳容,卻被關的嚴嚴實實的車架遮擋住了全部探究的視線。
車架裏其實空無一人,在儀仗隊向着城西而去的時候,一輛普普通通的馬車駛向了城北的浩氣盟。
那輛普通的馬車裏坐了三個人,其中兩位,算得上是大成身份最高的人之二。
靳淵和寧枳。
兩人對面而坐,連眼神交流都欠奉,溫聽夾在中間,在初秋的天氣裏,感受到了隆冬的寒意。
溫聽即便再傻,也能感覺到到這兩人之間不尋常的氛圍。
大抵是一種王不見王的氣勢。
她試圖說點什麽緩和下氣氛,“這次多虧了寧枳也在,不然我一個人在山上,早就怕的六神無主了。”
誰知她這話一出,靳淵的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差了起來。
“你是在怪我來的太遲了?”
溫聽瞬間噤了聲。
她以前怎麽沒發現堂堂靳相是個這般胡攪蠻纏的人?
“我不是我沒有你不要誤會啊!”溫聽苦着臉否認三連。
寧枳發出一聲不明意味的嗤笑,“你不必做戲給我看,不管你與溫聽關系如何,我都不會動她。”
寧枳眼皮輕掀,帶着一股平日裏不曾有的銳利與傲慢,“既然互有底牌在對方手上,又有共同的敵人,不如談談怎麽合作。靳相覺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