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神識猶在2
照劍之境只有一片湖泊、一處石林, 還有一方高臺。目力所及,遠處只是蒼茫虛景,就如頭頂蒼穹, 不過是虛化出來的幻象。
一狼一劍來到湖邊。
沉陵并指成訣,劃向湖中心,霎時湖水激蕩, 分出道路。
朔燼扒着沉陵的肩膀,探頭張望:“這是出去的路?”
沉陵:“時日已久,興許有變。”
朔燼想詢問為何他對這裏如此熟悉,雖說他從這裏取走了辰極劍, 但也未必就能發現如此隐秘的通道吧?按他曾經上門奪寶的經驗,他向來都是将洞府打穿了走,從不研究暗道玄門。
朔燼張了張嘴,原本想詢問幾句,但一想到自己古怪的“病症”,就重新閉上嘴, 将下巴擱在沉陵左肩,嘆氣。
“累了?”沉陵道。
朔燼:“不累。”
沉陵:“累了就睡吧。”
朔燼撇撇嘴——說了不累!
沉陵身形一頓, 片刻後道:“別鬧。”
朔燼擡起腦袋,噗噗吐了幾下, 神情十分迷幻。別問他為什麽突然下嘴啃了沉陵一口, 他分明只是想撇撇嘴……
正當蒼狼大王懷疑狼生之際, 兩人已來到湖泊中心。他歪着腦袋, 看向兩邊水牆,伸出一只手, 撩了幾下。
朔燼:“嘶。”
沉陵:“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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朔燼:“好涼啊。”
沉陵剛想說話,就感覺到後脖子一涼, 兩只狼爪順着衣領縫隙靈活地鑽了進來。
沉陵:“……”
朔燼:“……”
沉陵:“暖和了嗎?”
背上的狼妖不安分地扭了扭身體,雙手卻紋絲不動,毫無挪爪的打算。
“雲郎。”沉陵的聲音稍顯低沉,似乎是要呵斥。
朔燼察覺異樣,可惜他趴在背後,根本看不清沉陵的神色,于是雙腿一夾,身體向前挺了挺,努力伸長脖子想湊過去觀察沉陵的側臉。
沉陵側過臉,驟然對上了狼大王近在咫尺的臉。
對視之下,兩相無言。
朔燼內心已近麻木。
他曾經非常想恢複日間的意識,但如今恨不得就此昏厥——一介妖王,竟被區區惡咒折磨得風骨盡毀,老臉丢盡。
懊惱地甚至晃起了腿。
沉陵默默地将水流分得更開,以杜絕背上的狼妖踢踹水牆的行為。
朔燼察覺到了他的動作,不滿地用下巴點了點沉陵的肩膀,又去蹭他的脖子。
沉陵的脖子修長優美,雙臂圈上去,十分契合。朔燼索性自暴自棄,繼續用腦袋有一搭沒一搭地點着他的肩膀。
“我醒着。”
沉陵停下了腳步,面色變得凝重,似乎在思考這三個字的意思。
朔燼:“我不知道自己怎麽了。”他說話時仍是雲郎特有的語氣,說話時不自覺帶上些許拖長的尾音,仿佛像在跟人撒嬌埋怨。
沉陵手一松,背上的狼妖頓時滑落了一截。
朔燼手忙腳亂地重新勾住沉陵。
沉陵:“……雲郎?”
朔燼沒說話。
沉陵狠下心将狼妖從背後弄下來,将他拉到自己跟前,就發現眼前的蒼狼大王仍是“雲郎”的神情,就連眼底那點屬于無知小爐鼎的“天真”,都一如既往。
沉陵略有些遲疑,眼底逐漸帶上審視。
朔燼眨眨眼,試圖将自己“意識尚在”的訊息傳遞出去。可惜,身體仍是失了控,沒眨幾下,眼皮就抽搐起來,活生生變成了一道欲說還休的眼波。
朔燼:“……”
算了,就當他沒有清醒吧,他什麽都不記得了。
沉陵張口欲言,然而“小爐鼎”似乎是覺得不好意思了,撇過頭,不理他了。
“這地方雖看着詭秘莫測,但并不危險。”沉陵略一停頓,又道:“自結親後,意外頻生,常将你牽扯入險境,如今倒是不會被吓哭了。”
哈?
朔燼腦內陷入短暫空白,半晌後将“吓哭”二字盡數甩出,權當沒聽見……然而整只狼已經不聽使喚地扒上了沉陵的半邊身體,一副“心有餘悸”的模樣。
沉陵眼中複又閃過困惑,但也沒把人推開,右手揮去一道劍氣,撥開了重重水幕。
朔燼“被迫”埋在沉陵胸前,心底又急又氣,将施咒者痛斥了十來遍,才轉過腦袋。當看清水幕後的情形時,他不禁“咦”了一聲。
“怎麽又回來了?”
前方仍是湖泊與方臺,與之前并無兩樣。
沉陵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很快,便收回目光——失魂症發作時,白天與夜晚的記憶并不互通,也就是說,雲郎是不該知曉照劍之境的。
沉陵心中已有計量,他眼神微閃,問:“害怕?”
朔燼扭捏了一陣。
沉陵:“若是你能變小些,就能藏在我的袖中。”
朔燼:“變小?”
沉陵注視他,淡淡“嗯”了一聲: “背後不能視物,一旦遇到危險,我未必能立時察覺。”
朔燼:“哦。”
沉陵試探問道:“雲郎,你可曾想過變幻身形?”
朔燼老實地搖了搖頭,他對自己的狼身非常滿意,說實話若非為了妖王的那點體面,他連人形都懶得維持。因為人形時,他就不能枕着自己的大腿打盹了。
“也對,你醒來時是這樣,便以為自己一直是如此。”他注視着“傻乎乎”盯着自己的蒼狼大王,笑了笑。也不知道中了失魂症幽幽醒來的狼大王到底為什麽給自己安了一個爐鼎的身份,并且對此深信不疑。
“你可以試一試,興許能變出點東西來。”
沉陵剛說完,一條蓬松的狼尾巴顫巍巍垂落下來。
朔燼:“……”
沉陵這回不再掩飾笑意,壓低了聲音道:“真乖。”
蒼狼大王的臉,紅了。
他恍然覺得臉有些發燙,卻說不上哪裏古怪,只覺得想埋進尾巴裏冷靜一下。
正當朔燼滿腦子混亂之際,沉陵又有了新的動作——他彎下腰,将蒼狼大王打橫抱了起來。
“我幫你。”
朔燼忍不住圈緊了手邊的脖子:“怎、怎麽幫,幫什麽?”沉陵頸項修長優美,雙臂圈上去,十分契合。
莫非他知曉自己意識尚存,所以說要幫他?
沉陵:“放松些,別亂動。”
話音剛落,朔燼只覺得身體驟然一輕,回過神時,就看到了自己的手已經變成了狼爪——比真身小了許多,由此推斷體型大概只有凡犬大小,估摸着是他剛成年時的模樣。
沉陵勾了勾手指,輕撓了撓毛絨絨的下巴。
“這裏的确是照劍之境,境中所有都是為了鎮魔驅邪。”
而失魂症又何嘗不是一種邪咒?可惜,凋敝多年,早失奇效,只徒留一些餘威,還被旁人操縱成了作惡的工具。
朔燼甩了甩腦袋,對下巴處的手指頗為不滿。可惜做不成什麽推拒的動作,他內心越是抵觸,動作就愈發配合。
唔,還別說,挺舒服的。
沉陵:“當年方……我便是在湖邊醒來,而後遇到了辰極。”
方承陵被同父異母的兄弟迫害,誤入秘境,又跌入湖中,強撐着最後一口氣,來到了陣法中心。
所以,其中的一個出入口,便是湖泊。然而此刻湖泊裏的出口已經消失了,這說明必然有人做了篡改。
朔燼張了張嘴:“啊,辰極。是那把黑漆漆的劍嗎?”
沉陵停頓片刻:“不好看嗎?”
朔燼老老實實地搖了搖頭。
沉陵:“……如果湖底的路不通了,那麽就只能走第二條路了。”
第二條路?
蒼狼動了動耳朵,仰頭用金色的獸瞳看向沉陵,眼中仍是“雲郎”平日裏的懵懂好奇。
劍道尊君面色沉穩地移開了視線。
——吃不消。
他定了定心神,單手捧着蜷成一團的蒼狼,足尖輕點,倏忽間沖向蒼穹。
朔燼穩坐于手掌之間,不禁探出腦袋,望着逐漸遠去的方臺與湖泊,恍惚間看到隐隐有無形劍氣環伺,仿佛那柄早已入世的劍,仍在高臺中心。
照劍之境,幽幽深藍,千載光陰停滞于此,若非親身經歷,他怎麽也不會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能來此一游。
他望着廢墟久久出神,慢慢的,似乎是看到了什麽奇異景象,金色獸瞳發出異彩。
“沉陵,你快看!”
一道白光直沖雲霄,轉瞬間便追到了兩人腳邊。
朔燼此刻法力不穩,尚來不及反應,白光已直沖面門,沒入了額頭。
他急忙伸爪去撓,卻什麽也沒抓到。
“沉陵,沉陵!你看到了嗎?”
沉陵自然看到了,還催動三道劍氣接連阻擋,然而那道白光并無實質,最後仍是沒入了朔燼的體內。他皺緊眉頭,伸指探查蒼狼狀況,發現并無異常:“感覺如何?”
朔燼只覺得全身變得暖融融,不僅沒有不适,相反還覺得挺舒服。
沉陵見他一副慢吞吞的模樣,索性提起了灰狼,頓時,被淡灰色絨毛覆蓋的肚皮露了出來。
朔燼兩條後腿直蹬,縮起尾巴藏起了肚子。
“你幹什麽?”他氣勢洶洶地想要質問,話音未落,一只大掌已經貼了上來。
!!!
沉陵細細查探了一會兒,确認沒有異常,陷入沉思。
“你……放開!”朔燼惱怒不已,“白光分明是沒入了我的額頭!你這虛僞劍修,老摸本尊肚子幹什麽?!”
沉陵猛地看向他,将不停掙紮地蒼狼大王唬得一愣:“看、看什麽看。”
“小燼?”
朔燼:“……”
對哦,他剛是不是罵沉陵了?
沉陵将狼提溜到自己臉前:“恢複了?”
朔燼眨眨眼,半晌後伸出前爪意圖朝着沉陵的臉狠拍下去——卻被先一步輕拍了一記腦門。
“別鬧,我看看。”劍道尊君表情嚴肅。
一人一狼對視片刻。
金色獸瞳驟然化成豎線,一記後腿蹬開了束縛,化作數倍大的巨狼,面色不善地盯着沉陵。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為什麽我忽然好了!”他晃了晃腦袋:“剛才什麽東西進去了?”
沉陵默默看了會兒搖頭晃腦的巨型蒼狼,鎮定道:“照劍之境,興許有壓制邪咒的功效。”
朔燼眼睛一亮,随即皺眉:“可法陣不是壞了嗎?”
沉陵:“鎮劍的中心大陣壞了,但這裏是飛升大能所造,一石可化萬法,一草亦有玄妙。”
朔燼不滿道:“好好說話。”
沉陵:“意思便是,照劍之境是仙人遺跡,不是尋常秘境。辰極,是鎮不住了,但一些邪咒,仍有餘效。”
朔燼琢磨片刻,眼睛一亮:“那本尊是不是就這麽好了?”
“未必。”沉陵兜頭潑了盆冷水,“得等出去再看。”
朔燼不滿地撇了撇嘴,示意他趕緊帶路。
沉陵卻停在半空,沒有動身的打算。
沉陵:“小燼,還需要回溯珠嗎?”
朔燼:“……”
巨狼歪了歪腦袋,似乎還沒來得及從兩個話題間跳轉過來,過了一會兒,才“彭”地原地消失,幻化成面色黑沉的黑袍男子,陰恻恻地瞅了沉陵一眼。
“左右是你吃了虧,可惜我們妖怪不興負責這一套。何況,哪怕我真占了你便宜,那也是你自己不潔身自好。”
蒼狼大王這番“直妖發言”,堪稱理直氣壯,他義正言辭道:“本尊可不是堂堂劍道尊君的對手。”他就不信,沒有沉陵的默許配合,自己能這般輕易地上下起手。
說到底,無心施為,與有意縱容,還是後者更不要臉些!
但争論起來,自己也讨不了什麽實質性的好處,不如不提。
“你還走不走?!”朔燼擡起下巴,“指路啊,沉陵尊君。”
照劍之境的西北蒼穹處,有一處缺口,曾是當年辰極破境而出時遺留下的痕跡。缺口本是極大,破鏡之日,仿佛天崩一角,整個境內都陷入暗色之中,深藍湖水化為濃墨,方臺四柱頃刻碎成齑粉,最後只餘下狼藉廢墟。
飛升仙人留下的鎮壓之境,非尋常修士之力可以撼動。但偏偏,上古兇劍辰極并非尋常劍靈,不僅掙脫了劍身周圍的重重法陣,還一劍刺穿了屏障。
千百年前,辰極劍可以做到;千百年後,沉陵自然也能做到。
缺口顯然也被修補過了。但那份修補之力與整座大陣之力格格不入,就好比用孩童積木堵住了高樓殿宇的某處缺口,脆弱不堪。
沉陵剛指了缺口,朔燼已送去一道淩厲妖力,攜雷霆之勢撕裂蒼穹。剎那間,耳邊似有凄聲哀鳴,一股濃重的血腥氣撲面而來。
朔燼拂袖揮了揮,眉頭皺得死緊。而後望向腳下的照劍之境,發現方臺仍是靜谧,湖泊卻起了微瀾,石柱林則小幅度顫抖起來——破除屏障,果然牽連了整片秘境。
沉陵卻是沉默不語。
當初的照劍之境,靈力充沛,陣法強大,因而被摧毀時,反噬也強,崩塌之勢尤為壯烈。然而如今天際再次被撕裂出一道口子,這處大能造物,竟是不痛不癢了。
山河萬物,果然沒有哪一種力量可以永恒。
沉陵并指運功,身後化出無數道無形劍氣,而後随心遙指,劍意便羅織成網,愈扯愈廣,直至最後遮天蔽月,将整片照劍之境籠罩于內。
照劍之境恍然間騰躍而起,被千萬道劍意收攏圍困,最後化為玲珑小珠,落于沉陵掌心之中。
——這等上古秘境,竟是在須臾間就被煉化了。
朔燼眼中浮出複雜神色。
他一直都清楚,沉陵極強,是當世為數不多的大境界強者。當日淩道峰上短暫的交鋒已令他察覺到自身差距,可今日一觀,方知真正的差距遠遠不止。
這甚至超過了人修可及的高度。
沉陵将照劍之境收于袖中,道:“既然此地陣法對失魂症有用,還是帶回去細細研究為好。”
朔燼:“……”
沉陵:“不過在此之前,還需解決一些麻煩。”
朔燼轉動眼珠,照劍之境原本的位置只留下一片漆黑深淵,而天邊剛被他撕裂的口子處,卻漏進幾縷淡色光芒。
而那股血腥氣,便是從那裏傳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