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非分之想
妖怪們身懷妖術, 傳言能使出迷障幻境蠱惑人心,魏君淩一看到霧中情景就很慌張,深怕自己被迷了心智, 眼神四處飄蕩,試圖不看那霧景。然而餘光瞄見幾眼後,他的神色漸漸凝重起來。
——那确實是他前不久剛經歷的事, 就連他走在路上,不當心絆了一跤,也如實展現了出來。只不過,有些事, 當時的“自己”并未察覺。從旁觀者的角度看去,只覺得背後發涼。
魏君淩看到“自己”被朔燼趕去了前方,與封瀾并肩而行。
“他”仍在為封瀾身懷異寶的事耿耿于懷,同封瀾說了幾句話後,便目視前方,不作搭理了。但他沒想到, 少年卻偏頭看向了“自己”,面上顯出古怪笑容, 足足盯了一大段距離,才将視線慢慢收回。
魏君淩不禁冒出雞皮疙瘩, 他與封瀾也算認識多年, 可方才他看自己的眼神簡直令人毛骨悚然。更何況……那封家小門戶來的子弟, 向來唯唯諾諾, 何曾敢放肆地盯着他?
霧景之中,三人仍在繼續前行。
朔燼不緊不慢地跟在兩人的身後, 臉上一直是一副不甚在意的高人模樣。這妖怪好像很喜歡腰間那柄漆黑的長劍,一路上時不時地用指腹摩挲劍柄。眼中瞳仁偶爾化作金色獸瞳, 也不知在思索什麽……
好在朔燼雖跟在後頭,表情眼神都挺正常,沒有沖他們陰恻恻獰笑……反而是他身旁的“封瀾”,更讓人覺得危險。
又走了一會兒,朔燼擡手捏訣,“自己”似有所覺,回頭張望了一陣,而後仿佛心神被攝般,逐漸偏離了隊伍。而“封瀾”的身邊,仍有一個“魏君淩”在代替他繼續往前走。
魏君淩看到此處,眼底浮現驚慌,嘴裏喃喃道:“妖、妖法?”
“妖法可沒害你。”朔燼不客氣道:“本尊制作了一個幻象,替你跟随你那位好師弟繼續往前走,你難道不好奇,他想帶你去哪,又想對你做什麽嗎?”
魏君淩捏緊拳頭:“他、他不是封瀾。”
朔燼冷笑:“蠢材,你才反應過來嗎?”
魏君淩:“……”
回溯珠制造的霧氣幻景中,銀壺絲終于要收攏完畢了。
“封瀾”停下腳步,不知何時眼底已沒有一絲神光,表情亦是木然,只生硬地開口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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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間幻象褪去,顯露出大片赤色荒地,數不清的人影以包圍之勢緩慢接近。
“死門已入,難逃生天。”“封瀾”咧開嘴角,牽出生硬的笑容,瞬息之間伸手化掌,朝着“魏君淩”的丹田迅疾拍去。
由朔燼制成的替身幻象扭曲一陣後,便化作虛煙,消失無蹤了。
“封瀾”面無表情地轉向朔燼。須臾後,他渾身一顫,表情重新變得生動起來。
“區區小秘境,竟能引來這等大妖,倒是意外之喜。”
黑霧到此消散,朔燼收回珠子,拍拍已經魂飛天外的魏君淩,喚道:“可看懂了?”
魏君淩呆愣了一會兒,咽了咽口水,艱難道:“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朔燼:“是傀儡。”
魏君淩喃喃道:“傀、傀儡……那他為何、為何害我?”
一想到身邊的同伴不知何時起變成了“怪物”,魏君淩就感到背後一陣發涼。他原本是抱着闖蕩一番的心情來到此地,卻沒料到秘境內竟會如此兇險,如果黑霧中顯示的确是事實,那些道觀法門的弟子恐怕全都已遭不幸。
“前輩救我!前輩,您一定有辦法能離開這兒的對嗎?我是蒼蘭國國主的胞弟,只要您救我,我什麽要求都能答應您!”魏君淩害怕至極,竟是跪倒在了朔燼跟前,“前輩若要供奉,我便命人修建真身像,受衆民朝拜;還有……還有國師之位,什麽、什麽都可以!”
朔燼:“……我要那些做什麽?”
魏君淩幹嚎:“前輩,救救我!”
朔燼:“首先,閉嘴。”
魏君淩捂住嘴巴。
朔燼:“然後,轉身。”
魏君淩一愣,眼中閃過遲疑,但還是照做。
下一秒他看清身後景象後,發出凄厲尖叫:“啊啊啊有鬼!”
“彭——”沉悶聲響起,魏君淩臉朝下倒了下去。
“真吵。”蒼狼大王收回作惡兇器,單手拎起被辰極敲暈的凡人,幾個縱躍就往“人影”密集處沖去。
那裏,已是人頭攢動,熱鬧得很了。
朔燼自然不會去畏懼這些東西。
哪怕是煉心宗開門立派的祖師,恐怕也不能在這麽短的時間內就煉出什麽厲害傀儡。這些人才剛死,做傀儡的日子更是短暫。而且尚是肉身,并無機甲部件,顯然只是一批粗制濫造的低等傀儡罷了。
凡人最是細皮嫩肉,連張護身的皮毛都沒有。
朔燼舉起辰極,心想:有利劍在手,砍傀儡猶如切豆腐。
“此舉不妥。”
朔燼一愣,張嘴反問:“有何不妥?”話音剛落,他神情微變,訝然道:“沉陵?”
方才在耳邊響起的聲音,不正是他那位無故失聯的道侶嗎?只不過……
他低下頭,看向手中那柄漆黑的辰極,略有些遲疑地舉到耳邊——為什麽聲音不是從他的腦海中傳出,反而更像是從劍身所在傳出的?
“此地有禁制,阻絕了一切神識傳訊之能。我身受限制,便分了一縷神識給辰極。”沉陵無奈道:“原以為只是個小秘境,不料卻很兇險。”
朔燼碰了碰辰極:“你們人族修士的功法可真與妖怪們相差甚多。竟然還能用靈識依附于物?”他頗為新奇地看了會兒,忽然扔下魏君淩,舉起空出來的一只手,并起兩指直接彈上劍身。
“可有異感?”
沉陵:“……并無。”
其實是有的——這一路上被當做尋常佩劍,反複被道侶手指摩挲,險些讓他劍心不穩。但沉陵也清楚,依蒼狼的性子,他要是如實回答,怕是會惹來更多的作弄。
朔燼果然沒了興致,重新将魏君淩提起來。
“這麽說,你真身是遇險了?”
沉陵:“尚無危險。”
“哼。”朔燼冷笑一聲,“那你怎麽不親自過來找我?”
這句話剛出口,他就後悔了。好像他有多希望這劍修來一樣?他有意添上幾句,卻不料斜刺裏沖出了兩三個傀儡,張牙舞爪地朝他撲來。
朔燼側身避開,餘光看到數不清的人影立于近處——不知不覺間,他們竟是被包圍了。
金色獸瞳閃過寒光,下一刻劍芒大盛。
沉陵來不及出聲,辰極劍上已布滿零碎血肉:“……”
朔燼執劍而立,手腕翻轉間,圍湧而來的傀儡紛紛倒地。他用劍的姿勢并不規範,少了劍修一貫的端方凜然,也不講究什麽名門風範,出招大開大合,随性妄為,卻也威勢驚人。
魏君淩第二次被扔到路旁,這一次不慎撞到了腦袋,睜眼後就看到大妖屠戮“衆人”的景象,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仰頭暈了過去。
須臾後,沉陵的聲音再次響起:“傀儡數目衆多,也不知林間還藏着多少。我們最好揪出傀儡師,而非與它們糾纏下去。”
朔燼收了劍,語氣是盡了興的餍足。
“本尊不擅秘境陣法之道,這裏那麽多層迷障,真真假假,我可分不清。”
他在林間轉悠了大把時間,都沒有撞見半個可疑之人。那位藏在暗處的傀儡師,必然是借助秘境之力,隐去了行蹤。
朔燼:“你來。”
沉陵:“好。”
朔燼狐疑道:“答應的這麽快,莫非已有頭緒了?”
沉陵沒有否認:“你跟在我身後,與我一同沖出迷障。”
掌心裏的辰極顫動起來,朔燼沒有猶豫,松開了手。
黑劍倏然沖向西北方向,同一時間,蒼狼顯出真身,追趕而去。幾息之間,腳下連綿山林消失不見,天際正中升起一輪皎潔明月,月色如水,映照着一方幽藍湖泊。
劍身懸停空中,蒼狼卻沒有停下,一躍跳到湖邊,四足踩上實地後,前爪彎勾磨了磨泥土。水邊潤澤,土壤帶着微微潮意,輕易就被戳出四個趾洞。他探出腦袋,水面中也現出一張絨毛狼臉,目光警惕地打量自己。
“嘩——”蒼狼大王出爪迅捷,一下便攪亂了湖水。水中倒影頓時變得扭曲模糊,片刻後又重新歸于平靜。
誰能想到隐匿在重重迷障幻境之中的,會是這樣一片靜谧的湖水。
他擡起頭,望向對岸。那裏亦是普通景象,只有一些零散的石柱,沒有人工斧鑿的跡象,俱是經年累月,自然形成。
“靈氣四散,陣法皆毀。”朔燼低聲道,“這裏根本不是秘境,而是鎮壓兇邪的地方。”
修士造秘境,或為了藏寶,或是用做閉關療養之地,往往費心勞力,設下陣法無數,只為了杜絕外人闖入;然而秘境之上,還有一種小世界,更為難闖——便是鎮壓兇邪的困境。
能夠造出鎮壓之境的修士,都是有飛升之資的大能。鎮壓之境千變萬化,外人闖入無門,兇邪逃出無望,遠不是那些藏寶的秘境洞府可比拟的。
他跻身妖王這麽些年,也還是第一次遇到。
可惜,已經荒廢了。
他放出神識幾番查探,确定這裏沒有半點鎮壓兇邪的威力。湖泊、石柱已成凡物,境中假月也借不到半絲真月清輝,淪為無用的擺設。
“傀儡師不在此處,這裏也不是先前的小秘境。”只是不知為何,兩個小世界彙聚一處,秘境之內竟還藏着一個鎮壓之地。
——凡是強大到只能鎮壓的東西,大抵都有不小的名聲。
朔燼飛躍至對岸,試圖從散亂的廢墟中找出些蛛絲馬跡。身前碎石鋪地,身後湖水幽藍,日月星辰皆是幻化,卻顯出一絲寧靜祥和來。不像是大兇之地,倒像是人間山林一隅。
“等等。”沉陵的聲音在耳邊響起,不知何時,他已幻化成人身,阻住了蒼狼的去路。
朔燼:“法陣已經壞了,沒什麽危險。”
他的目光越過沉陵,落在了不遠處的方形平臺上,四個角落的鐵鏈已盡數斷裂,失去靈力加持後顯出斑斑鏽跡。方臺正中間留有一道深印,所鎮之物早已消失不見。
朔燼:“我過去看看,興許能發現什麽端倪。”
沉陵:“我知道這是哪裏。”
朔燼訝然,而後沉默,語氣很是複雜:“這你都能知道?”
這人修未免也太見多識廣了些?襯托得他十分孤陋寡聞。
蒼狼內心憋悶,低甩了幾下尾巴,甩至一半又重重落下,最後轉身找了一處石墩,趴了下來,不滿道:“是哪裏本尊并不在乎。說到底,此事由你而起。若非你忽然消失,我也不會被困在這個鬼地方。”
沉陵笑了笑,在狼大王的身側找了個位置坐下:“此事是我思慮不周,害得狼王追尋而至,陪我一同在這兒受罪。”
“什麽追尋而至?我是怕你半路反悔,帶着長青松木溜走了。”朔燼惱怒道:“還有……你說歸說,不許那樣笑,更不要挨着我!”
偌大一個石墩,這人修怎麽回事,挨着不難受嗎?
“那樣笑?”沉陵笑容一頓,慢慢收斂,眼底帶着些無奈,仿佛是在包容一個無理要求。只不過坐姿挺拔,一動不動,十分端方。
朔燼:“……”
一人一狼對視片刻。
金色獸瞳閃過複雜光芒,他思慮良久,最終還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你……是不是對本尊的原身有、有……非分之想?”
蒼狼大王絞盡腦汁,勉強找到了一個合适的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