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再探密林
辰極劍高懸于空, 久久凝滞未動。
空地上散亂堆放着一具具屍身,多數為妖,有的維持着人身, 有的尚是原形,零星夾雜着幾名修士。他們在冷濕的林間悄然腐爛,血液浸透皮毛、衣物, 滲入泥土,暈染出不祥的褐色。
辰極已許久未曾見過這麽多屍身了,久到聞到那股沖天的血腥氣,劍身不受控制地發出了嗡嗡铮鳴。
誰又能想到, 修界名門腳下,竟暗藏着這樣一處屍坑。
他為殺戮之劍,原本就是輾轉于凡人之手的征伐之器,見過最多的便是血流成河的景象,本不該如此觸動,但這一地的雜亂屍首, 到底還是讓他亂了心緒。
“你雖是利劍,卻也是兇劍, 作為征伐之器,萬千性命都與你有牽連。縱然你是為人操控, 但血氣浸染下生出的靈, 從一開始便背負着惡引。”
在被鎮壓于照劍之境的年歲中, 守境人曾不止一次地與他念叨。
那是個修行到了末途的人修, 大抵是資質有限,在同一個境界待上許久, 便逐漸現出天人五衰之症。
辰極劍看着他由青年變為老者,滿頭青絲化作霜白——即便修士的衰老遠遠慢于凡人, 但他們待在小秘境中的時間實在太久了。
“人造下的因,為何由我來背?我自開啓靈智後,就被鎮壓于此,只因我是兇劍之靈?”
辰極劍靈還未生出情緒,只是單純發問。照劍之境雖困住了他,但劍本就安于鞘身,如今不過是換了個更大些的劍鞘罷了。
守境人只是嘆氣,他過長的胡須糾結在一處,已看不清原來的相貌,唯有一雙眼睛清明有神。“你浴血而出,鋒芒銳利,極易劍走偏鋒。若想入世,還需先正心,方能悟出大道。”
辰極劍十分冷漠:“如何正心?”
守境人卻陷入了沉默。也許連他都不知道問題的答案,最後也只是讓他等待。
至于等什麽,彼時的辰極劍靈并不知曉。
直到數年以後,照劍之境大開,各方修士傾湧而來。辰極也終于等來了他的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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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為人逼迫,誤闖秘境……自知重傷難愈,惟願仙人……助我,助我報仇……”凡人滿身血污,瀕死彌留之際祈求上蒼。
然而照劍之境哪有仙人?只有一個不曾入世的靈,和一位垂垂老矣的守境人。
至于那些強闖秘境的修士,不用辰極劍動手,也無需守境人如何,皆已葬身于秘境內的陣法機關中。反倒是這個凡人,輕而易舉地進入了劍池。
守境人抱臂自觀。
辰極劍靈卻是頭一回見到凡人,漆黑劍身從池中升騰而出。
“報仇?”
凡人轉動眼珠,眼中閃過奇異光芒,他死死盯着那柄口吐人語的劍,道:“我為繼母所陷,又被其子追殺千裏逼入此地……生父宗族皆棄我,天下之大,竟無我一席之地,咳咳……”
他劇烈咳嗽起來,身下泥土已被鮮血暈染出刺目紅色。等到咳嗽聲逐漸平複,他忽然擡起頭,臉上現出決絕表情。
“但仇人未死,若讓我就這般死去,絕無可能!”
——必死之症,哪怕說得再咬牙切齒,也是空口白話,無力回天。
辰極無動于衷。
凡人道:“我願付出任何代價,只願仙人替我報仇!”
守境人的目光終于落到了他的身上。
辰極道:“我要離開。”
凡人一怔:“離開?”
辰極道:“你一路到此,秘境內的陣法都沒有啓動。”他停頓片刻,“我需要一具凡人之軀。”
“好。”
凡人毫不猶豫,一副将死之軀罷了,比起刻骨仇恨,又算得了什麽?
劍靈入體,那一瞬,屬于凡人方承陵的記憶盡數湧入識海。不知過了多久,“方承陵”的聲音再度響起——
“我答應你。”
得到劍靈承諾的魂魄,再也支撐不住,最後一線命息終于消散。
自此,天地之間,再無凡人方承陵。
辰極道:“我要走了。”
守境人遲遲沒有說話。
辰極道:“我非兇靈,對為禍蒼生沒有興趣。”
守境人:“你同我說沒用。做出這小秘境的人早已飛升,就算你能借着凡人軀殼離開,但你的本體劍身卻仍受陣法壓制,出不去的。”
辰極:“無妨,你幫我看管便是。”
守境人:“???”
看管了辰極大半輩子的守境人,頭一回懷疑起自己的使命。雖說都是“看管一柄兇劍”的活,但怎麽從劍靈口中說出來,自己倒像是個看門人了?
他板着臉道:“若你能在凡間明悟大道,施加在你身上的禁制自會消解。”
他守着照劍之境上百年,對這柄兇劍之靈的秉性大抵摸透了,內心還是挺希望它能借此機緣,擺脫禁制。然而這一番提點并未受到任何回應。占據了凡人身軀的劍靈,仍不會做什麽表情,神情冷淡得很,仿佛守境人方才說的只是無關緊要的話罷了。
守境人憋悶之餘小聲嘟哝:“這副目中無人的模樣,活脫脫就是個兇靈的苗子。”
辰極終于将目光移到他身上,道:“凡人之軀,負累實多。”
守境人疑惑地看向他。
辰極沉默許久,終于忍不住握拳抵口,嗆咳幾聲。
守境人:“……”
咳嗽聲漸止,平複下來的劍靈面露遲疑之色。
守境人:“你不會因為身體不舒服,就不出去了吧?”
辰極目光一冷:“這具軀殼,內裏全都爛透了。”
守境人警惕道:“你可不許打歪主意。寄居人身本就有違天道,若不是方才那人自願,你如此做派,就與奪舍無異了。”他擔心劍靈嫌棄這具人身,想另覓完好之軀。若真是這樣,就是邪魔了。
辰極道:“吾身三尺六寸,幽冥玄鐵為材,通體烏黑。世間鋒利難出我右,又豈是區區凡身可以比拟的?”
守境人臉上浮現出短暫的怔愣。
辰極語氣平靜,只是在闡述事實——凡人體魄,的确連做他的劍鞘都不配。他并不打算行惡鬼行徑,做一只屈居于人身的靈。說到底,他對自己的本體才是最滿意的。
“這身體差勁了些,但勉強可用。”他望着劍池中的本體,囑咐守境人:“待我找到破境而出的方法便回來。屆時你我都能離開此地。”
守境人:“……”
琢磨過來的守境人一時不知道該感到欣慰,還是更加憋悶。
“那你打算如何替他報仇?”
辰極淡然道:“血債血償,替天行道。”
一劍封喉,多簡單。
守境人目瞪口呆:“你還是別出去了,自個兒掰折了劍身更省事些。”
辰極面無表情。
守境人罵道:“修行者涉足凡人事本就是大忌,何況你這個早早被惦記上的兇靈!竟然還妄想直接殺人?信不信法陣瞬間激活,讓你一截斷作倆?到時候等你斷了,照劍之境自然沒了,我也就自由了!”
辰極仍是面無表情。
守境人恨鐵不成鋼:“凡間事,就要凡間了。你得用凡間的辦法!”
辰極:“這般麻煩?”
守境人一口氣提起,再也端不住修行者的架子,怒道:“既然讨要了人身,就老老實實想辦法!”
辰極眨了眨眼,眼底平靜無波。
辰極劍靈最終還是離開了照劍之境
來時一人,去時也一人;劍池中亦是一柄長劍,一位守境人。
沒過多久,照劍之境關閉,修士們再難找到入口,而那柄引無數人争搶的兇劍,自始至終都沒有現世。
至于那些闖入小秘境的修士?盡數葬身于秘境法陣,無一人生還。
外人無從知曉秘境之內是何情況,只能留下“兇險”、“詭秘”、“有去無回”的評斷之詞。而拜秘境所賜,辰極劍,也從一柄沾滿血腥的征伐之劍,成了一柄屠戮修士的邪魔之劍。
并不知道自己又平添了兇名的辰極花費了許多時間去适應凡間的生活。
他走過山川河流,觀察世俗人情。輾轉游歷了一年後,他終于決定兌現承諾,為這具凡身的主人讨回公道。
那本是他随口應下的承諾,只以為易如反掌。但等到真正入世,方知其中艱難。
游歷時,他只是看客;但以“方承陵”的身份來到易丘國後,他便成了局中人。
過于漫長的回憶耗去了辰極的心神。漆黑劍身早已在沉湎往事之時歸于平靜,只懸停在半空中。那些回憶仍在繼續——
他看到“方承陵”居于魏遠侯府中的情景,看着他與魏珣相引為摯友,看着方家人發現了他的行蹤,卻礙于魏遠侯府,不敢再下殺手。最後,他看到了那對姐弟……
“你怎麽在這兒?”
蒼狼大王的音色偏冷,或許是大妖做慣了的緣故,語氣總是帶着些頤指氣使的味道,但不會惹人煩悶,只會讓他覺得,甘之如饴。
“你主人呢?”
朔燼淩空而起,伸手握住劍柄,将懸停于半空的辰極劍拽了下來。
剎那間,那些過往景象紛紛化為雲煙,消散不見。
照劍之境,易丘之國,甚至剛成年不久時的蒼狼大王,都在一瞬間,從腦海中退去——
沉陵猛地清醒過來。
一息之間鋪開凜冽劍勢,将方圓百裏盡數籠罩于恐怖的威壓之下。
他何曾這般沉湎往昔了?
林子裏定然有問題!
這時,一只手輕輕按了上來。
“還真是柄斬妖靈劍,莫非是聞到我身上的妖氣,所以不安分起來了?”朔燼摸了摸漆黑的劍身,轉動手腕比劃了幾下。
“如此名劍,卻被沉陵那家夥随意丢棄。不若跟了本尊,從此做本尊的貼身佩劍。我必定将你時刻攜帶,每日好生養護。”
沉陵:“……”
朔燼又癡迷地觀摩了一陣劍身,随即将劍別上腰帶,閉目原地站了一會兒。
半晌後,他睜開眼,金色瞳仁中隐約有光芒流轉。
“什麽神識傳訊,半天沒有反應,着實無用。”
朔燼皺眉嘀咕了一句,便不再多說。
他自“醒轉”後,便發現身邊沒有了沉陵的蹤跡,傳訊過去也得不到回應。從那只小狼妖身上探聽到白日裏發生的事情後,蒼狼大王琢磨着沉陵可能折返回了此地。畢竟對方昨夜還信誓旦旦地将長青松木借出,沒道理忽然就撇下自己。思來想去,山林之中最為可疑,他便過來碰碰運氣。
結果也的确如他所料,辰極劍在此,沉陵自然也不會遠。
不過,這地方着實古怪。內有遍地屍骸,外有幻象隐匿,若非察覺到熟悉的劍勢波動,興許他也發現不了這裏。
他摩挲着劍身上的紋路,心想,莫非是結親的緣故,他竟與道侶的本命劍隐隐有幾分感應?
林間充斥着血腥腐臭,朔燼沒有多遲疑,朝着深處走去。
不知走了許久,周圍仍是樹林陰翳,不見半絲生靈氣息。仰觀天穹,只有幾顆零星暗星。朔燼推算腳程,猜測此處早已不是清鴻崖地界了。
修士到達大乘之境,就能開辟秘境,自成小世界。
朔燼早前也去過諸多小秘境,內裏大多擺放着奇珍異寶,不外乎是一些靈植仙丹、功法靈器。修士素來喜歡将身家藏于秘境。若是有朝一日坐化而去,遺留此間的秘境便成了修行界後輩衆人趨之若鹜的存在。而秘境探險也漸漸成了年輕弟子的一項歷練。
照理說,秘境主人為了防止外人觊觎,常會設置諸多法陣陷阱。外人若想取走寶物,還需經過一番苦戰。可這裏……
除了入口處的遍地屍骸有幾分可怖,越往裏走,四周就越平靜。反倒是腰間的佩劍,似乎有些不安分。
察覺到辰極劍又微微晃動了起來,朔燼擰眉不耐煩道:“安分點,我還得找你那不靠譜的主人呢!”
他一想到無故失蹤的沉陵,止不住有些氣悶:“若非本尊機智,怕是連你也撿不着。”
這憑空冒出來的道侶雖然招人煩了點,時不時還會突然在自己腦海中發聲說話,但眼下境況中,驟然失去了對方的音訊,蒼狼大王切實感覺到了不太習慣。
“看在長青松木的份上。”他兩指并于一處,對準劍身重重彈上去,惡狠狠道:“示警可以,別在我身上動來晃去!”
沉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