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人妖殊途
妖怪的皮毛大多松軟誘人, 但卻不是給人順毛的。除卻親近之人外,旁人觸之就是極大的冒犯。以前的方承陵就曾不止一次地瞧着那些毛絨絨的物什,然而真正觸碰到的次數卻屈指可數。
沒辦法, 狼王警覺得很,一根狼毛都不許人碰。如今不警覺了,上趕着用狼尾巴狼耳朵勾引人, 他卻仍得繼續忍耐。
順毛之路,任重而道遠;動心忍性,當以沉陵為标杆。
然而今時不同往日,沉陵依舊是名清醒克制的好尊君, 替妖藏尾巴耳朵的本事不減當年。
但某只妖怪卻不同了,不但越活越回去,而且興致高昂,根本不肯配合。
那條蓬松大尾巴藏了又露,露了又藏,反複折騰了數遍, 沉陵徹底沒了脾氣,施了障眼法, 任由對方顯露妖相,領着他降落到一座人間城池。
雲郎毫無所覺, 只以為道侶要帶他游山玩水。他不是頭一回跟着沉陵逛人間了, 落地後, 熟門熟路地跳下飛劍:“這是哪裏?”
沉陵道:“百歲城。”
天地靈川秀水皆有定數, 人族修行之處與凡人城鎮并非隔絕。百歲城與清鴻崖比鄰,受益于修仙宗門庇護, 城中居民大多身體康健,百歲而終, 是個名副其實的長壽之地。
雲郎好奇張望:“可有什麽好玩之處?”
沉陵:“今日到此,并不是為了……”
“啊,夫君你看那裏!”雲郎遙指前方聚集的一大片人群,“好像發生了什麽,我們也去看看吧。”
沉陵沉默收聲,瞥了眼狼尾巴,最後一次替他藏好——不消片刻,尾巴又出來了。
看來是真的高興了。
雲郎不通斂形之術,甚至認定了自己是瀾滄宗出身的爐鼎,也未曾現出過原形。今日頻頻露相,或許是心情所致。
上一次發生這種情況,還是在結親大典前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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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陵嘆了口氣,遠遠跟在雲郎身後,油然生出幾分老父般的心情:罷了,便讓他好好玩會兒吧。
朔燼醒來的時候先打了個哈欠,昏昏沉沉間,感覺腳下踩不到實地,尾巴一甩,慢悠悠睜開了眼。
耳邊是熙熙攘攘的人語聲,鼻尖傳來食物清香,晚霞映照着長街,在牆上拖出兩個相疊的淡影。
朔燼伸直了脖子,左右張望了會兒,低下頭,是一副寬闊肩背,而自己的手正攬在那人的脖子上。
“……”
沉陵背着道侶,聽到了那聲哈欠,只以為是咒術将驗,便道:“困了便伏我背上睡吧。”
朔燼豎起了尾巴,渾身僵硬,不敢動彈。此時正值晝夜交替之際,他沒料想到自己會是在劍修背上醒過來的。
發難嗎?
可這人修語氣溫和,還肯甘當坐騎,态度恭順,似乎對自己照顧有加……朔燼皺起眉頭,心情有些複雜。
“放我下來吧。”
沉陵停下腳步,不一會兒,背上的妖便并行站在了身側。
朔燼看他一眼,微擡起下巴:“說吧,這是哪裏?現在又是什麽情況?”
沉陵松了口氣,由衷露出笑容:“狼王終于醒了。”
再不醒來,他怕是要在某道侶的軟言相求中,買下一整條街了。
朔燼看到他的笑容,略有些不自在:“你白日裏,經常這樣?”
沉陵:“這樣?”
朔燼不耐道:“本尊又不是沒長腳。”
沉陵懂了,嘆氣:“今日初到百歲城,便陪着狼王多玩了會兒。”
朔燼:“……”
身後的尾巴,煩躁地甩了兩圈。
他記得昏迷前,還特地留下示警信號,為的就是讓白日的自己争氣些,結果一醒來,不但沒起到任何效果,反而趴伏在劍修背上打盹,還好像跟人瘋玩了許久。
該死,不會真像話本裏寫的那樣,失憶小妖委身凡人,愛得難舍難分,最後同棒打鴛鴦的修士同歸于盡吧?
狼大王被自己的假想驚起了一陣冷汗。
——雖然自己不是小妖,是大妖,沉陵不是凡人,是修士。
但這爛俗的話本橋段着實令他心驚。
正當狼王低頭沉思,沉陵忽然向前一步,擡手握住了那條胡亂打轉的蓬松狼尾。
“狼王若不介意,還是先将尾巴收起來吧。”
朔燼一愣:“……什麽?”
他旋即朝後看去,果然看到了一截熟悉的粗長尾巴,頓時眼神微變。
糟糕,什麽時候露出來的?!
又一動耳朵……也一并露出來了?!
朔燼臉一黑,急忙收斂起來,通通藏好。
千年老妖,竟還做出袒尾露耳的蠢事,簡直……有辱妖格!
“今日之事,你不準透露半個字。”
沉陵盯着掌心看了會兒,狼尾輕掃時的觸感轉瞬即逝。
“狼王多慮了。”
朔燼臉部發燙,只能面上強作兇狠:“若讓本尊捉住下咒之人,必然将他剝皮抽筋!”
他又重新審視己身,确認再無別的異常,不滿道,“你就這麽任由我妖相畢露,走在大街上?”
沉陵誠懇道:“實不相瞞,我已盡力。”
朔燼沉默了。
此刻街邊道旁亮起了一盞盞燈籠,昏黃色的暖光照亮了整座百歲城。
前方燒餅鋪裏,化作人形的小妖正在埋頭和面;街角老樹枝頭,開了靈智的雀鳥正在同樹下的貓妖罵架。
一眼掃去,竟是人妖混居。
朔燼也發現了:“此地靈氣果然濃厚。”竟然孕育了一群山野妖物。
沉陵道:“清鴻涯極擅煉香,藥香順着風吹入城中,經年累月,此地生靈大多受益。”
行走間,還有道人路過,朔燼觀其境界,大多都能甄別妖物了,但他們卻對街邊的小妖視若無睹。
“人、妖、修士竟也能共處一地?”朔燼皺眉:“有些古怪。”
沉陵若有所思,似乎是想起了某些往事,道:“很長一段時間,凡間常有惡妖作亂,凡人忌憚恐懼,諱莫如深,道士們更是逢妖必誅;只不過這些年,已經變了不少。
朔燼冷嗤道:“人妖殊途,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人與妖,又怎麽可能和平相處?
妖怪在人間,向來都是邪惡之物。一經發現,便會請十方高僧開壇做法,或是請來道士斬妖除魔。
易丘古國。
自國師謝道期來後沒多久,皇城之中已是妖魔環伺。然而這群妖魔隐藏得很好,他們追随于國師身側,借着“煉丹”之名,吞食皇族與百官的精氣。
越是氣運加身、血脈尊貴的凡人,精氣就越滋補。“煉藥”完畢,被吸光了精氣的屍體便會挂于宮門,以儆效尤。
皇城妖氣沖天,外圍饑餓的散妖嗅着氣味逐漸聚集而來。
這些沒有管束的散妖可不受謝道期管束,更不會挑揀獵物。入城後,便開始攻擊來往行人,吞吃小兒,吸取精氣。
一時間人心惶惶,晚市暫歇,家家戶戶門窗緊閉,唯恐惹妖上門。
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傳出了魏遠侯府內豢養妖物的消息,那妖物不是別人,正是魏珣世子從山野間娶回來的妻子,雲卿。
魏遠侯夫人原本就不喜歡這個山野出身的兒媳,然而獨子态度堅決,她沒有辦法,只能接納。直到謠言四起,她再也坐不住,傍晚時分,領着一衆侍從親随,圍住了小院。
白狼雲卿的肚子已經有七八月份,魏珣并不在身側。她的妖力全用在滋養胎兒上,但蒼狼一直陪着姐姐,聽到動靜,直接将随從扔出了院門,還拎着魏遠侯夫人幾個上下縱跳,将人吓得不輕。
“我姐姐嫁給魏珣,已是下嫁!你們竟還欺負起她?”
魏遠侯夫人跌坐在地,儀容盡失:“你、你們這些山野蠻人……”
蒼狼冷笑:“這會兒又承認我們是人了?”他彎下腰,眼神兇狠:“我告訴你,若真是害人的妖精,我第一個就替姐姐吃了你!”
魏遠侯夫人眼皮一翻,生生被氣暈了過去。
方承陵趕到時,下人正背起魏遠侯夫人退離小院。
“方承陵,他們都說我和姐姐是妖,你信嗎?”蒼狼坐在臺階上,面色沉重。
方承陵便在他身側坐下,回道:“不信。”
蒼狼瞥向他,沒有吱聲。
方承陵道:“但若是你承認自己是妖怪,我就信。”
蒼狼:“為什麽?”
方承陵道:“我不信別人,但是信你。”
蒼狼張了張嘴,似乎沒料到這樣的答案,移開視線道:“妖怪會吃人,還會吸你精氣,我要是妖,你就不怕?”
方承陵握拳嗆咳了幾聲,直到泛起病态的薄紅,才緩緩止息:“小燼不會害我。”
蒼狼聽到了他的回答,眼神緩和了下來:“除了你那位同父異母的兄長,誰還會害你這個病秧子呢?”
鬧劇過後,院中仆役盡散。雲卿身體不适,也已回了屋子,整個庭院裏,就只剩方承陵與蒼狼。天邊暮色已起,遠處的屋子裏點起了一站油燈,透過窗紙,只餘下一層暈黃的淡光。
“方承陵,我這幾天總感覺心神不寧,好像有事發生。魏珣出城辦事去了,姐姐的身體也不好。我想帶着她回山裏休養,可她不願意,怎麽辦?”
方承陵認真道:“你姐姐是人,你也是人,外面的傳謠者,只要拿不出證據,就不會傷到你們。”
蒼狼搖搖頭:“不,謠言不會無故出現,有人要害姐姐。”
少年蒼狼的臉上挂着少有的凝重,他追循白狼的蹤跡,一路從妖界找到人間,再由易丘找來皇城,一步步來到魏遠侯府,為的就是将姐姐帶回東術山。後來知道帶不走,便陪她一同留在了人間。
蒼狼語氣有些難過:“我剛來皇城時就想帶走她。可是魏珣在,她就永遠走不了。”
方承陵道:“所以你一來,就對整個魏遠侯府裏的人充滿敵意。”
“我看不上魏珣,就連隔壁山頭的白斛都比他好。”蒼狼抿了抿嘴,聲音低了下來:“但是姐姐喜歡,我不想讓她為難。”
因而無論是那些背地裏冷嘲熱諷的仆役随從,還是今日帶人合圍的魏遠侯夫人,他都能一一忍下。
方承陵看着這樣的蒼狼,心裏湧起不知名的情緒,直到很多年後,他才知道,那股情緒大約是心疼。北境蒼狼應當是無所顧忌的性子,不該是這副隐忍克制的模樣。
“你不一樣。”蒼狼忽然看向他,“我仍然讨厭魏府,但你已經是我的朋友了。”
他說話時的眼神清亮純澈,像極了照劍之境的星海。方承陵慢慢側轉過身,伸出一只手,扣在蒼狼的後頸處:“我被逐出方家,九死一生才回到皇城,勉強借着亡母與魏遠侯夫人的關系,寄居在這魏府中。我是魏珣的朋友,和他們都是一樣的。”
蒼狼垂下眼,道:“不,你不一樣。”
方承陵許久都沒有回話,半晌後,他松開了手:“小燼,我為你準備了一樣禮物,等我取過來。”
他取來了一把黑色短刃,短刃不過六寸長短,沒有絲毫紋飾點綴,看起來比街上的孩童玩具還要粗糙。方承陵拉住蒼狼的手,将這柄普通至極的兵刃放到了他的手心。
“我用不慣兵刃。”蒼狼實話實說道。
“你身手迅疾,不适合長劍。這柄短刃是我親自……尋來,你帶上它,若是用不慣,權當做飾品。”
蒼狼收下了短刃,又學着凡間劍客,将它斜插進腰帶中,站起身走了幾步,皺眉:“總覺得有些奇怪。”
方承陵走過去,将他別在腰間的短刃抽出,重新擺弄了一番。
蒼狼皺眉:“你們皇城中人真是奇怪,打架還要借助外物。”
目光落向方承陵光禿禿的指甲,又反應過來:人族沒有利爪,難怪需要這些鋒利器物。
“你放心,若是我真要帶姐姐離開,也必然會在走前,将方啓軒先解決了。”
方承陵笑了笑,不慎牽動呼吸,又咳了許久:“不必理會他。”
蒼狼定定注視了他許久,忽然湊過去,将腦袋擱在了方承陵的肩膀上。狼族依靠嗅覺判斷同伴身體狀況,他貼緊方承陵的脖子,安靜待了會兒。
方承陵一動不動。
片刻後,蒼狼退開半步:“你的身體……”
方承陵:“不會有事。”
蒼狼沒有說話,擡起手,替他抹去了嘴邊暗紅的血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