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古劍辰極
一爐鼎與一弟子,于渺渺峰頂面面相觑。鐘異之倒沒有嘲笑的心思,畢竟那不過是個剛入門的新弟子,什麽都不會也很正常。
可雲郎以“沉陵同輩”自居,非常無地自容,他此刻只想找點事緩和一下尴尬的氣氛。
沉默間,遠處草叢裏隐約露出雪色白點,雲郎定睛一看,就看到數只絨球般的白兔挨擠在一處吃草,還有幾只在追逐跳躍。
他張了張嘴,看得有些着迷。
鐘異之順着他的視線望去,道:“小師弟也喜歡兔子?”
雲郎喉結滾動:“喜愛之極。”
鐘異之:“這些生長在劍門的兔子各個豐潤機靈,還不怕人,平日裏很多弟子都會喂上幾把鮮草,你要是喜歡……我們一起喂兔子吧!”
雲郎:“不怕人?”那豈不是很好抓?
鐘異之:“抓一把嫩草,走過去,蹲下身,它們就會湊過來。”
竟還有這般靈性的食物?
鐘異之看他,仿佛看到了平日裏沉迷“吸兔”的師兄弟們,道:“看到那只最肥的了嗎?初師姐還給他取了名,叫雪圓。”
雲郎向往道:“好名字。”
想吃!
雲郎立馬将桃枝踢到一邊,高高興興地往演劍場外沿走去。
鐘異之對那些毛絨絨的小動物倒沒有那麽熱切,不過他很喜歡這個新朋友,于是也跟了上去。
另一頭,陸祁暗中觀察着兩人的動作,冷冷嗤道:“幼稚。”根骨差便也罷了,還不務正業,沒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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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內,沉陵正與臨初真人議事,旁邊還坐着各峰峰主。
數月前,機甲鐵人闖入淩道峰的事,在劍門高層間并非秘密。前些日子又遇到白虎妖王潛入宗門,兩件事接連發生,難免讓人憂心忡忡。幾位峰主都覺得兩件事有所牽連,聞聽沉陵現身渺渺峰,正和掌門真人在殿內議事,便紛紛趕了過來,想要一起商讨如何讓白虎吐露實情。
沉陵在白虎妖一事上格外沉默,聽着衆人談了半天,才道:“白虎另有隐情,諸位不必心憂。”
語畢,也不多做解釋。
小蒼峰峰主常閑真人是位相貌年輕的女修,她一襲墨色長裙,靈蛇髻上別着一截銀簪,輕嗔追問:“是有什麽隐情呢?”
沉陵道:“他與我是私怨。”
私怨,就是講與不講皆在于沉陵。但誰都知道,尊君久處宗門,許久未出山,哪裏憑空冒出的虎妖會與尊君有私怨?
沉陵道:“我此次前來,是打算下山一趟。”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若是下山一趟,禦劍轉瞬即可成行。既然專門告知他們,恐怕意味着有些特殊。
臨初掌門問:“敢問師叔出去幾日?”
沉陵道:“少則一月,歸期不定。”
歸期不定?
如今海內安寧,修界平靜,各大宗門相安無事。劍門有沉陵尊君坐鎮,穩穩占據四門十三宗之首,護衛人間正義,幾百年來,邪魔歪道已如灰中火星,成不了勢。
可以說,能有此番穩定格局,得于沉陵一人。
如今他要出山,還說“歸期不定”,實在令人不安。
衆峰主心緒起伏間,沉陵已經将心思放到了小道侶身上。
“夫君,夫君……能聽見嗎?”
蒼狼大王白日裏變得法力不精——神識傳訊這種一結親就該會的技能,也用得不太熟練。他頭一回主動聯系沉陵,語氣裏帶着試探和不确定。
“咦,我已經很努力地想着和夫君傳訊,可怎麽沒得到回應呢?難道我真的是個法盲,火球變不出,控劍控不了,現在連傳訊都失敗了。唉,鼎生艱難,我怎麽就這麽笨吶。”
以為傳訊失敗的雲郎,在腦海裏開始了碎碎念。
沉陵眼皮一跳,中止了道侶的自省。
“何事?”
雲郎聲音驟停,半晌後:“啊,成功了!”
沉陵:“……”
爐鼎小心翼翼問:“夫君,劍門戒殺生嗎?”
殺生?
自然是戒的,但他不覺得雲郎是個敢殺人的性子。
就聽雲郎不好意思道:“渺渺峰上的兔子,能吃嗎?”
沉陵久久沒有答複。
雲郎又道:“我今日認識了一名弟子,對他很是欣賞,想請他吃一頓野味。我現下已經捉住四只兔子了,兩只留着,晚點帶回去給你吃好不好?”
沉陵:“……好。”
雲郎高興道:“太棒了!”
爐鼎揚起臉,對陪伴了自己半天的小輩弟子篤定道:“放心,我問過人的,能吃!”
鐘異之:“……”看着小師弟左右各提兩只,統共四只圓潤的兔子,他面如土色。
臨初真人發覺師叔聊到一半忽然出神了。
“咳。”他出聲以示存在感:“近日劍門接連遭逢外敵,師叔下山可是為了追查此事?”
沉陵沒有否認。
臨初真人道:“機甲之術,天絕閣最為擅長。可他們的宗門法旨并非邪佞之流,不像是會做出這等惡事之門。”
沉陵看向他:“未必是機甲,也可能是傀儡。七日後,我會帶着道侶一同下山,查清此事。”
臨初真人一噎——不是他多想,出門辦正事還帶上個無用的爐鼎,他這位劍道尊君的師叔,簡直已經泥足深陷在鼎裏了。
多好一将飛升的大能,栽在多差一爐鼎的身上,可悲可嘆,可嘆可悲!
臨初真人壓下滿腹心事:“傀儡之術,自煉心宗覆滅後,就難成氣候了。師叔可是想到了什麽?”
沉陵搖頭,沒有将道侶中了煉心宗咒術的事說出。
“莫非師叔懷疑此事與煉心宗餘孽有關?”臨初大膽猜測:“想來師叔是打算去一趟截川,探查遺宮了?”
煉心宗地處截川中心,于兩川彙聚之地建成一座巍峨殿宇,又以仙門法術移來三座高山,阻住世人腳步,山中又置傀儡無數,蓄養蛇蟲,周圍住民苦不堪言,紛紛遷徙。盛極之時,傳出煉心宗以凡人為材,煉制傀儡,引來各派聲讨,最後宗門傾覆,只餘下一座截川遺宮。
沉陵道:“不,我要先去醫道之源,清鴻崖。”
臨初真人:“……”
沉陵道:“還望掌門替我備些薄禮,遞上拜帖。”
臨初真人勉強跟上思路:“前幾日結親大典,清鴻崖不是來了嗎?”
沉陵淡淡道:“清鴻崖掌門未到。”
臨初真人茫然,清鴻崖掌門已至大乘晚期,道法精妙,醫術精絕。可這跟機甲鐵人有何關系?又跟煉心宗傀儡有甚牽連?他憋了許久,終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沉陵看着他,神情出塵道:“聽聞清鴻崖景色明麗,崖內有一仙谷,流泉飛蝶映虹,我順道帶雲郎去看看。”而這仙谷,非得掌門應允,誰都不能進。
殿內寂靜無聲。
臨初真人再也不問,面無表情直身而起道:“我這就去備禮遞帖。”
沉陵點頭,站起身道:“有勞掌門。”
說罷,便行禮離去,行動間帶起一陣極淡的胭脂香粉味,令掌門真人暗地裏又是一陣痛心疾首。
“對了,那白虎妖尚未戒葷腥,每月送一次酒肉給他。嚴加看管,不必提出地牢審問了。”
衆峰主:“……”
那可是搶你道侶,觊觎寶物的惡妖!
酒肉是什麽?劍門有這種東西嗎?
私怨?他們也想有這樣的私怨!
下午時分,渺渺峰雲霧散盡,顯出遼闊山河,廣袤天地。
後山斷崖邊,篝火明亮,風吹過,帶起一陣炊煙和濃郁肉香。木架子上的兔肉已經烤至金黃,油汁滲出表皮,滴落進火焰堆中,發出“吡剝”聲響。
鐘異之坐在一旁,面上透出幾分不屬于少年人的沉默與複雜。
借用教習真人的一句話:在飽腹上,每日一粒辟谷丹,賽過燒雞千千萬。他自上山後,就斷了凡俗吃食,如今驟然重新聞到肉香,坐看美食将成,才發現俗根未盡,食欲極盛。
渺渺峰上的兔子格外好捉,雲郎殺兔剝皮的手藝格外熟練,等他回過神來,眼前已架好了火堆,火堆上并排四只處理好的兔子。
——其中還有那只最為肥美的雪圓。
他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啊,這只好了。”雲郎取下兔肉,抓起一把早已備好的碎草渣,豪邁揮灑,而後遞給鐘異之:“撒上此草,妖……人間珍馐,要多美味有多美味,給!”
鐘異之面露掙紮,最後道:“好香啊。”
雲郎揚起下巴,十分得意,美滋滋地又給餘下三只烤兔翻了個面。
鐘異之扯下一條腿,兔皮焦黃,肉汁飽滿,一口咬下去,滿嘴鮮嫩。
等到飛劍尋到人時,雲郎和鐘異之正雙雙癱倒在草地,雙目放空,神色回味。
“人生樂事,莫過于食兔肉。”
鐘異之已放棄掙紮:“小師弟所言甚是。”
沉陵的聲音自腦海中響起:“若玩倦了,就坐上飛劍。”
——禦劍馱物,當屬尊君最為熟練。
雲郎瞬間坐起,一掃懶散神色,将用大葉子包好的兩份兔肉抱住,雀躍道:“我道侶來接我了。”
鐘異之爬起,愣愣道:“你有道侶了?”
雲郎:“嗯,他也喜歡吃兔肉。”
鐘異之眨眨眼:“那你們真般配。”
雲郎笑了,兩只眼睛眯成一條細縫,一副受用之極的模樣。
鐘異之問:“明日你還會來演劍場嗎?”
雲郎遲疑了:“我也不大确定,看我道侶。”
鐘異之眼底現出幾分失落,又叮囑道:“你要是來了,我們再一起練劍。”
雲郎點點頭:“一言為定!”
等回到淩道峰,又磋磨了一會兒,很快,白日過去,日已西沉。
朔燼醒來時,覺得身體起起伏伏,腳下似乎沒有踩上實地。他掀了掀眼皮,發覺自己坐在秋千架上。擡起頭,就看到滿樹桃花中橫出一條粗壯枝丫,一甩一擺,輕輕柔柔地晃動着秋千。
朔燼:“……”
桃花精,還有這等用處?想出這個法子的人簡直是位奇才。
朔燼接受良好,吩咐道:“再用力些。”飄飄蕩蕩的沒什麽感覺。
桃枝一抖,半晌後,桃妖疑惑的聲音響起:“雲郎,你不是說甩太高會害怕嗎?”
朔燼嘴角一抽,你見過怕高的妖嗎?
“那家夥呢?”
桃妖不解:“誰?”
朔燼不耐煩道:“沉陵。”
桃妖:“哦,你家夫君呀。”
朔燼:“……”
桃妖:“他進屋裏了,叮囑我照看好你。”
朔燼狐疑,竟然不看管他了?這般放心?
他用力一蹬腿,秋千架頓時蕩至高處;再縱身而出,以足借力,瞬間竄出幾丈遠,穩穩落定在屋門前。
桃妖呆立當場。
屋門大開,朔燼微揚起下巴掃視一圈,并未看見半個人影。心中狐疑之餘,邊側頭嗅了嗅身上的香粉味。那脂粉留香力果然悠久,一整天過去,味道仍是芳香不減。
狼的嗅覺極為靈敏,除此之外,他還嗅出了兔肉香味。不由心想:這劍修還蠻上道,白日裏又請他吃好吃的了。
“人呢?”
朔燼對着屋子喊了聲,卻沒得到答複,于是舉步往裏走去。
這間屋子為居所,統共裏外三間,望去一目了然,并沒有沉陵的身影。他反倒看見了桌上的殘腿冷兔,摸了摸肚皮,感覺胃中滿滿,半分不餓——還有些撐。于是毫不留戀地移開了視線。
——沉陵不在,可能是個機會。
朔燼眼珠轉動半圈,現出幾分算計之色。
說來他還沒認真探查過此處。沉陵作為長青松木的掌管者,興許把寶物藏在淩道峰上的某個隐匿洞府內;再有就是老白……他大可趁此機會探一探天塹地牢的究竟。
——還不用費周折地假扮他人。
狼王暗自琢磨:尊君道侶,應當能夠暢行無阻吧?天塹地牢也許進不去,但到時候他可以另想辦法。
思及此,他便想立即施行大計。
忽然,房中床榻上現出一抹寒光,狼性機警,同一時間感受到了一股迫人的劍氣。
“什麽東西?”
他定下神,緩緩朝寒光乍現處靠近。
床幔已經放下,鋒利狼爪熟稔地将布料撕碎,當看清床上的東西時,金色獸瞳陡然豎成一道細線。
玄黑長劍,靜卧于榻。
他的腦海中迅速浮現出此劍之名——辰極。
竟然是辰極劍?!
——古劍辰極,以鎮幽明。
傳聞辰極劍為上古之劍,歷經皇朝更替、歲月更疊,沾染無數因果孽障,劍下亡魂能以萬計,是一把兇煞之劍,但如今卻被修行界稱為“劍道之器”——原因無他,只因為它已是沉陵的佩劍。
朔燼活得歲數長一些,在他剛化形時,辰極還是一柄無主之劍,被某位已飛升大能鎮壓于秘境之內。秘境五百年才開一次,那一次,死在争奪中的修士不計其數。
彼時他跟随姐姐來到凡間,只在秘境入口處,遠遠望了眼黑壓壓的人群,自知功力低淺,早早就撤了。
沒想到時隔多年,他竟然能夠如此近距離地瞻仰此劍。
朔燼目露癡迷,伸手碰了碰劍身。
古劍有靈性,發出輕微的铮鳴聲。
朔燼急忙收手,過了一會兒發現沒有什麽危險,就又試探着伸出食指,輕輕放在劍鋒處。
“原來這就是辰極劍。”
手指指腹順着劍尖細紋緩慢下移,一寸寸劃過劍身,直到細紋隐沒不見,他又抓起劍柄,輕輕握于掌心。
劍身微微顫動,很快又歸于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