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再走他鄉
次日朝議,朝中文官果然谏請劉徹,論法,李廣、公孫敖在上谷一役中铩羽而歸,當斬。但劉徹以即将到來的清明為由,說要赦天下,因此這二人皆可以金贖命,貶為庶人。
退朝後,治焯攔住摘去冠帶的李廣:“李将軍……老師今後欲往何處?”
他心裏明白對方心高氣傲,自景帝時一直位于二千石高位,如今年老卻被貶,怕他一時想不開。
李廣聽他稱“老師”,眼中銳利的光頓時軟了下來,朝治焯拱了拱手道:“老夫無能,連累左軍将軍大功不受賞……”
“老師切莫……”
李廣擡手打斷他,遠遠掃了一圈宮內的紅牆綠樹,眼中變得寂寞,嘆道:“左軍将軍昨日為老夫求情之事,老夫已有耳聞。今日将軍稱我為老師,我不敢當。将軍有大将之風,今後……我願将軍莫把上一輩之事挂礙在心。人生幾何?且縱豪情,讓自己好好過罷!”
治焯一怔,沒料到這種勸慰竟來自這麽一個人。望着李廣半白的須發,他動容道:“治焯送老師出宮。”
李廣往他身後看了一眼,治焯聽到有人興沖沖走近,一聽便知是霍去病的腳步聲。
李廣眯眼笑了笑,拱手說:“将軍莫擔憂,李廣氣硬,不會尋死。藍田縣林中處處飛禽走獸,将軍若有閑,可至城南找老夫,一同至藍田打獵。”
治焯這才放下心來,長揖道:“好,老師好走。”
直到李廣遠去不見背影後,治焯才回過身看等了半晌的霍去病。
“……小火兄,你這幾年像變了個人!”
連個少年也能對他評頭論足,治焯無奈道:“去病找我有要事罷?”
霍去病這才想起正事,拉着治焯就往非常室走,到了殿中,看到劉徹身邊除了幾名常侍郎外,衛青在,公孫弘也在。治焯與公孫弘目光一觸,看到他眼中深意。而眼下,劉徹手中捧着一卷織工精細的帛書,上面字跡潇灑,劉徹看得眉飛色舞,不斷擊節道:“好賦!好賦!”
治焯行禮後,劉徹才擡眼,熱切招呼賜座,并将手中帛書遞給他:“小火也來同賞,司馬相如剛回朝述職,便被人央求作了一賦給我送來。”
治焯接過,首行題寫《長門賦》,他懷着對劉徹心思的揣測看完,模棱兩可道:“佳女憂思,如絲纏繞,情深意切動人心懷。司馬大人文采無人能及。”
劉徹笑着接口道:“然也!我滿朝文臣,論賦,司馬相如猶如上天送給我的使者……”
治焯不動聲色看着他,這《長門賦》華藻悲戚滿篇,都在訴說陳氏被廢長門後,日夜對劉徹的思念之情。求賦的人恐怕也未料到,劉徹并未因此被勾起對舊日舊人的懷念,反而只一味贊賦好的結果。
殿內四座都默不作聲,聽劉徹不斷逐字逐句論此賦的好處,被他目光掃到時,才附和幾句。無人懂他究竟是何意。
這麽過了一刻,劉徹才話鋒一轉,說:“窦太主為女千金求賦,意思朕明白。可朕是否要顧念舊情而為陳氏複位?”
殿中無人敢接話,治焯怕他指名問,便先問道:“陛下如何打算?”
劉徹深吸一口氣,嘆道:“陳氏作為皇後,無容人胸襟;作為妻,無出一子女。如今念舊情……豈知友人之間,信義破裂尚難再建;夫妻情意決裂,更不可修。”
人人玩味他最後兩句話,殿中寂靜能聽到門外的風鳴。
“罷,不說此事。”劉徹命常侍郎把帛書收好,回過視線望殿中正坐的四人,“上谷一役,我軍未能重創胡人,卻自損重大。眼下上谷邊防薄,兵馬亂,我想從三位之中選一将,任上谷都尉,輔助太守重振邊亭軍力,但想不好請哪位去。”
他環顧三人頓了頓:“子夫有新孕在身,我想衛青和去病最好留下,可以時時得知她的消息;小火呢,離開長安這麽久,我也希望你多住一段時日,緩解鄉愁。”
治焯這才明白,劉徹在他們面前說起廢後陳氏,也許是有立新後的打算。因為這個打算,一是想借衛青和霍去病之口,警醒衛子夫将來不要重蹈陳氏覆轍;二來,劉徹重啓用了他,也趁此機提醒他與劉徹之間,算是“再建信義”。既然雙方都感到再建“不易”,自然更禁不起再打破。
這幾年來,劉徹作為君,心思一日比一日成熟老辣。
可聽聞朝中人說,西南夷郡縣路橋要建三年,關靖此去已是第二年。本來将領無任命,他可以主動請命去西南,查看內陸新邊亭的籌建境況,如今若要遠赴上谷,這一去,就更不知何時能見到他。
“陛下,以臣看來,”治焯視線轉向發聲的公孫弘,見他目不斜視,像是在為國事深思熟慮,“數日前陛下不是接到密報麽?十年前奉您之命前往西域出使的張子文,終于逃脫匈奴藩籬,往大宛去了。臣思慮張大人身邊,所剩護軍不多,歸途定也困難重重。何不請左軍将軍率兵士,扮作使臣秘密前去接應?”
“哈哈……”治焯一頓,尚不及表态,劉徹便大笑對公孫弘道,“左內史顧慮寬宏,不過我想,事有輕重緩急。張骞為使臣,能言善道,尚在經過匈奴之境時,無以脫身總十年;若治焯也同遭此運,且不說上谷邊亭之防因此要多等十年,萬一治焯他有去無回,朕豈不痛失愛将?”
衆人一聽,大抵明白上谷都尉之位,劉徹已經做了決定。
治焯笑了笑,道:“陛下若不嫌,臣願赴上谷。”
“善!”劉徹臉上浮起暢快的笑意,命宦官拟诏,“今日起,小火,你可就是俸比二千石的高位了。請你一定要為朕,将上谷邊防事理好,決不可再不堪一擊!”
治焯俯身受诏,接過印信的那一刻,他想,也罷,即便不可近日相見,好歹他總算有了一郡兵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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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邸宅準備行囊,柯袤默默跟着他,多次欲言又止。
治焯失笑:“柯公子想問什麽就問來!”
柯袤神色嚴肅,躊躇半晌才道:“主人前日費盡心機,讓公孫秋蘭平複心結。可今日,若非人主早已決意,差點又被公孫大人擺了一道。”
治焯搖搖頭:“你不明白,秋蘭恐怕早已乏了,只不過幹脆罷休心中不甘而已。昨日我到左內史府上,他開口便說她在等我,想來前幾年她不見蹤影,而今出現在長安,就是在等這一日罷!”
柯袤沉吟片刻,問:“既然如此,公孫大人為何還不肯收手?”
治焯若有所思道:“朝中靠揣摩人主之意,不斷攀升高位之人還少麽?就算最初是公孫秋蘭讓他下了第一步棋,而今他卻因為每落一子,便圈下人主更大的器重,難免收不了手了。公孫大人這幾年來默默做了多少事,雖招招不致命,但讓人生離,也實在不好過。人活一世有幾年呢?”他嘆口氣,“他年事高,犯不上與他計較。可是,我二人之別能被他三言兩語實現,也不完全是他的力氣……”
他話未說完,柯袤卻露出聽懂了的神情。
“既如此,主人今後如何打算?”
二人走向後院,治焯望了望庭院中又是盎然生機的繁花綠樹,再看了一眼遠處角落裏,獨立春寒之中的三省室。
“其實無論位多高權多重,一個人真正需要的,無非也就是一處三省室這樣的地方罷了。”
一間小舍,舍內有基本生活所需,此外,最重要的是要有一個挂心的人。
無論舍外天地有多大,人有多熙攘,只要回到自己的那方小舍,推開門,看到那個人,就看到一片完滿的淨土。
治焯沉浸遐思,柯袤察言觀色道:“主人所言,跟當初田蚡所說的,全然相悖。”
治焯回過頭:“是麽?”
“田蚡說,他想要到至高點,俯瞰天下,無人阻擋視線。”
治焯笑了笑,說:“我就望三省室不再像如今這般空落。但願公孫季之類的人,莫再連片小舍也要擋我罷了。”他回轉身,“說到此事,我倒想起來,柯公子投奔于關靖,一年了罷!”
“唯。”
“柯公子曾為田蚡信賴之人,想來定然身懷絕技。這一幢無人的宅子,公子守着豈非白白浪費了大好年華?”
柯袤目光垂下,凝視着不遠處奔流的溪水:“曾經一心為田蚡效命,此生從未做過打算。”
治焯感慨,自己與他,曾也是一類人。
他朝柯袤寬慰微笑道:“不打緊,慢慢想。我最多三日便又要離開,若有我能為你助力之事,我走之前,随時到三省室來找我。”
柯袤沉默片刻,就在治焯信步往樓閣走去時,他出聲叫住了他。
“主人,柯袤自出生,便未離開過長安城……除了一次,奉田蚡之命,追一個人到了雍州之外……不過那時,心中有塊壘,也無暇他顧。主人既要遠赴上谷,可否帶上袤,為主人鞍前馬後,盡心侍奉?”
治焯回轉身見柯袤俯身在地。他上前扶起他,答應道:“談何侍奉?若可得公子助力,治焯也不孤單。不過,公子提到 ‘追一人’……可是為田蚡手刃何人?”
柯袤眼中閃現不安:“唯,淮南王昔日郎中,雷被。”
治焯眉梢一挑:“所為何事?”
“因為……雷被行刺……主人您……事敗,淮南王認為不可饒。聽聞他不敢回淮南,小人帶人在雍州郊外找到了他,他寡不敵衆滾下山崖。”柯袤面紅耳赤,說話間再次跪下請罪。
治焯笑了笑,雷被一直不肯說的事,此刻已全然明了。只不過單單因一個不可告人的任務,就對自己昔日入帳之賓做出狡兔死走狗烹的決定,劉安城府也許不如他想那麽深,但狠毒也不如他料想的那麽淺。
他望着柯袤深埋在地的樣子,問道:“除了他,還有他人麽?”
柯袤低聲道:“沒有了……田蚡曾讓我在魏其侯食飲中投毒,但未奏效……然而此事令小人近一年來,愈發寝食難安,若不是已投向主人和大中大夫,尚有半分用處,小人願自切以謝……”
治焯微微一笑,令他起身:“既然如此,你去準備一下,我帶你向他本人請罪罷!”
柯袤擡起頭,望着治焯篤定的神色,怔住。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