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舊諾成真
“為了弑君。”
劉徹一怔,繼而打量了眼前手無寸鐵,袒胸露腹之人,問道:“你?如何弑?”
關靖一瞬不瞬望着他,娓娓道:“先以舞人身份混入太常,潛留宮中伺機以迷香迷倒南軍衛士、中郎,而後手刃陛下。”劉徹眉梢微動,關靖望了治焯一眼,說,“可惜遇到中丞值夜,微臣不是他的對手。而後廷尉笞杖,中丞救我至宅中,湯藥療傷,并一再教導微臣,陛下為賢君,不可殺。”
他垂下視線,笑道:“微臣相信中丞之言,卻放不下心中舊恨,所以長駐中丞宅中,自诩門客。近一年來,時時得見陛下,加之中丞日日以經典,對臣耳提面命,是以得知陛下浩蕩君心。今日聞陛下之言,心中沉疴融解,不複恨了。陛下若要治中丞犯陛下之罪,不妨把關靖也一并殺了罷!”
殿中沉寂下來,人人望着關靖的神情,想辨別話中真假。
靜谧中,劉徹忽然爽聲大笑,笑了半晌,才說:“剛才見你還以為你是薄情之人,誰知你口口聲聲提 ‘中丞’,不惜編了這麽一個故事,為了與他赴死……我說,君也真是有趣!”
治焯驚訝,關靖卻微笑道:“中丞情比金堅,微臣願以死相報。”
劉徹淡笑道:“既如此,那你為何還說願以身博我歡愉?”
關靖道:“微臣心向中丞,身侍陛下有何難?”
劉徹這才斂了笑意,端詳着床上人,搖曳燈火映照下,他肌理流暢,面貌雖不似韓嫣豔美,卻有一種英氣男兒的魄力和魅力。細品之,非凡庸之色,意韻張弛回味深遠。這副面貌,跟帳外被壓倒在地的人倒是一對。
他點點頭,說:“心不在我處,要你何用?罷了,你且回罷!”
關靖淡然稽首謝恩,出帷帳穿衣。如此大的風波,因關靖寥寥數語險險避過。劉徹大度輕饒,治焯驚訝,但畢竟放下心來。中郎松開他,奉上他的劍時,他方覺得身上雪汗交融,冰冷刺骨。
“關靖,”劉徹忽然道,“你曉大義,忠情意,又是良将之後。朕追悔關将軍抱屈,賞識你之才,今日起拜你為大中大夫,與衛青同職,掌議論應對。望你盡忠職守,以光關将軍之遺德。”
父親之冤,劉徹坦誠替先帝認錯,言辭感人肺腑,關靖心中五味雜陳,稽首道:“他日關靖變鬼,亦會報效陛下知遇之恩。”
劉徹笑了笑,視線轉到治焯身上,說:“你二人不愧同床共枕,連回答朕的話也如出一轍……小火,”他踱步到治焯面前,俯視着他,“左內史言之有理,朕只不過試你一試,便知你忠誠……可是,你出言不遜,還說八年以來時時刻刻都想殺了我,若是饒了你,我今後如何自處于天下?”
他側過頭吩咐宦官拟诏:“罷免治焯禦史中丞、赤紞戶郎将之職,貶為材官。五日內赴雁門郡述職,途中之驿,可投宿,不可換馬,逾期斬首……”四周人聞言皆投來唏噓的目光,關靖面色一變,劉徹則望着治焯的眼睛,笑道,“你不是數次請命欲赴軍中麽?跟去病也有約,可惜我不會命你為軍中侍從。我也不會再偏私于你,自材官起,至何處止,是校尉、将軍或是郎中令,一切官階皆以你斬獲的敵軍首級多寡而論。今後,休戰時你就躬耕為農,戰時就以你一身的好武藝,在邊關為朕殺敵罷!”
關靖顱中驚雷湧動,治焯卻稽首道:“敬謝陛下隆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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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材官?”
三省室中,關靖越想越難過,接着又道:“五日內?雁門?逢驿不可換馬?逾期斬首?!”
治焯見他一路自問,不由得笑了起來:“不死不就好了麽?”
關靖道:“怎麽,你如今倒怕起死來?此去雁門一千八百裏地……何必五日奔波,就地斬首,還爽利些!”
治焯輕笑道:“不是懼死,你與他不是剛剛才言和麽?我費力給你搬那麽多故事,誰知你倒是什麽都說了……今後還有那麽多好戲可看,死了不就看不到了?”見關靖瞪視着他,他連忙安撫道,“玄目日行三百裏,五日足夠了。”
關靖郁結道:“你識數麽?即刻啓程,累死玄目也未必趕得上。”
“須得晝夜兼程,若玄目累了,我就不用它馱我,牽着它跑上一陣,有什麽打緊!”治焯說着便走出平坐,不到一刻便回來,手上已收拾好行囊,還拿着一只酒壺和兩只耳杯。
看到關靖還在郁悶,他便跪下身在案上放下耳杯,斟滿酒,笑道:“人主将此宅賜予你,說起來這些東西都是大人的了,但小人想,大人不會為一個赴死之人吝惜幾杯薄湯,對麽?”
關靖凝視着他,擰着眉心道:“你究竟何事如此開懷?你剛才在殿外,急火傷腑而咯血,能飲酒麽?”
治焯回視平坐之外,望着夜空下白雪皚皚的長安城,獨自飲下一杯,才回過笑眼:“主要是,今夜在非常室中,我首次聽你說了那麽多甜言蜜語……實在喜不自勝。”
他再為自己斟滿,雙手托舉齊眉道:“我即刻要走,這一別,不知何時再見。大人賞臉,與小人同飲可好?”
關靖深嘆一口氣,人之将行,與其憤懑糟踐剩下的時光,不如共享幾杯薄酒。便舉杯與治焯同飲,耳杯見底,身上暖意漸起,對坐的人相視一笑。
一個時辰前,同一間室內,尚有一名中丞,一名議郎。邸宅的主人是中丞,議郎長期借住,二人關系在傳言中上不得大雅之堂,卻又豔羨他人;而一個時辰之後的此刻,依舊是這間小室,邸宅卻已易主,室中人為一名大中大夫,一名在戰中死了也無人掩埋的材官。
世事變換莫測。
臨行二人無言以對,壺中酒很快抖盡最後一滴,治焯擡手按下關靖欲一飲而盡的耳杯。
“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告訴你。但今後我不在長安,請你知道以後,一面多加防範,同時也莫沖動行事。”治焯環顧四處,才望着關靖疑惑的目光道,“關将軍之事,确有一半朝臣彈劾。然而那些人全部隸屬于兩個人,一個是丞相田蚡,另一個是淮南王劉安。”
關靖一怔,他早就疑心的人,此刻才真正由治焯确定。
“原因我想已昭然若揭,”治焯接着道,“此二人欲意謀反,且黨羽益豐。近年來,人主忌憚侯王勢力壯大,想方設法希望削減,各國王侯因此也在聞風而動。其中淮南國藩王治國有方,卻欲分庭抗禮。先前關将軍就是因為忠于先帝,帶軍精悍,而成為此二人的眼中釘。”
他望着關靖眼中仇憤的神色,勸道:“此次我們又讓他二人計劃毀于一旦,我雖被公孫季設計,貶為材官已無威脅,但你卻擢為重臣。今後你們同處一朝,共事一君,一定要小心他們的陷阱。”
接着他又細細告訴關靖,朝中哪些人可以結交,哪些人要遠離。關靖聽得面色凝重,治焯舉起最後一杯酒,笑道:“我盡力在軍中升遷,若他們欲對你下殺手,立馬遣快騎告訴我,我帶王師回來屠城!”
關靖聽到最後,不禁苦笑道:“我自會小心保命朝廷,倒是你,一介材官,帶王師?先拼力不在五日之後人頭落地罷!”
治焯點點頭,舉起耳杯與關靖對飲後,拿劍站起身,千言萬語化為片刻凝視,最終輕笑道:“子都君,保重。”
關靖也笑了笑,道:“敬諾。”
治焯轉身出門。
後半夜,長安雪愈發勢大。
治焯披蓑戴笠,提劍揚鞭;馬踏飛雪,一路蹄聲如急令。關靖正坐三省室中,既無法卧下安睡,也一步未遠送。
至此,關靖心中對劉徹只有敬沒有恨,但如今得知關氏滅族之禍,始作俑者另有其人。仇人得意顯貴,還曾頻頻設計,妄圖置他死地,他自然不能善罷甘休。
要手刃世仇,從今以後,他與治焯有各自需要應對的事。
敬忠厚之士,遠奸猾佞臣。順帝顏保命,除奸兇為父為民。可說到底,這些亂麻般越理越糾結,雪球般越滾越大的麻煩,皆因他而起。治焯從未要求他回饋,只求他“保命”。
“保命?”
天色微亮,獨坐一夜的關靖望着雪漸漸止住的長安城,眼中盡濕,笑道:“你未免也太小觑我了!”
平坐外響起石駒輕輕的腳步聲,少年入室一拜,擡起頭卻只見關靖一人。
“主人已起身了啊……中丞大人去何處……”
“石駒,”關靖站起身,“替我更衣吧!你提的那個人,前一夜已自負千裏……我要他刮目相看,今後換他倚重我。”
同一時刻,晨光熹微中,玄目已經累了,治焯只好牽着它徒步走在官道上。
他已出城逾百裏,此刻身陷山林。落光樹葉的枝杈間,簌簌落下白雪。回頭望,早已不見長安直立雲霄的高闕望樓,闾裏炊煙;往前瞻,道上無往來人。一寸厚的積雪中,印着一人一馬兩串深深淺淺的足跡。
雖說路上三十裏一傳,十裏一亭,可在亭與亭之間,此隆冬時節也難望見一人。
忽聞林間一聲哨音。
轉眼間,身旁的土丘上躍下十幾個彪形大漢,一人一柄環首刀,将治焯團團圍住。
治焯目光一凝,知是遇到了椎剽。其中一個髯須滿面的男人對他呲牙笑道:“今日運氣不錯,人、財、馬,都給我留下!”
治焯失笑:“君欲財、馬便是了,要人作何用?”
髯須男人見他笑,仿佛晃神一瞬,在周圍同道者欲沖上來時,大喝一聲阻止其餘人,進而走上前來。
他伸出一只黑粗的手,捏起治焯下颔,口中噴出濁氣:“爾樣貌非凡……天寒席冷,自然為我溫席侍寝,若令我舒心開懷,我也可以不殺你。”
治焯也不掙脫,聞言再笑起來:“壯士好雅興!在下唯有一事相求,”他向身後指了指玄目,“這是我的馬,現今世上可遇不可求的好馬,給你們就糟蹋了……”
話音未落,只聽旁邊一聲怒斥:“豎子狂言!找死!”
出聲怒罵的男子相貌倒不壞,卻對治焯揮刀欲砍。
他動手間,一道白芒亮起,峭霜劍尖直抵他的咽喉。男子一時未停穩腳步,喉頭的利刃眼見要将他洞穿,卻被治焯輕輕移了一寸,險險在他喉嚨上劃了一小道口子,血液從創口蜿蜒流下。
沒有人看清治焯是何時亮劍的,他下颔仍卡在髯須男人指尖。
“……這是我的劍,也不能給你們。”
一幹人等被他唬住,只聽他聲調平穩,依然面露微笑:“我欲求之事,就是請諸位起開……我要趕路,晚了人頭不保。溫席也需等一些時日,可好?”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材官:之前備注過,但時隔這麽久,再為各位大人備注下下,漢時步兵,戰時打仗,太平時種田。
椎剽:劫道的強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