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4)
裏馬出城時,他也不多想想,大漢自身都奇缺良馬,怎麽可能有這麽好的馬匹賣給他!
有趣。那之後在長安城內發生的事也很有趣,聽說還請了太醫。田蚡輕笑一聲,望着離他們不遠處的亭臺,那裏挂着一只竹篾的鳥籠。
“有意思!”
劉安狐疑地看着他。
“意料之外的事才會有意思!殿下,您說對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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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連多日,水河間日日親至中丞邸宅為關靖檢查病情。關靖背後的傷果然如他預料,已開始結痂。
這其間他有心試探,因此自小窦口中得知更多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來。
首先自然是治焯放棄了這間他曾依賴的小室,搬去主室住下,其次,一旦退朝,他便會到此室中,坐守至深夜,連公職也在關靖榻邊處理。關靖那日之後便渾身高熱,陷入昏迷和昏睡交替的境況,水河間為他開出的藥方,問小窦,既然一直神志不清,是如何服藥的。那名侍僮猶豫半晌,眼中是對自家主人萬分陌生的神情。
他輕輕搖着頭,說:“每當湯藥遞至嘴邊,他便掙起來,有時還會胡言亂語,打翻藥碗……”
水河間更有興致,此刻治焯不在宅中,他盯着小窦,示意他一定要說。
“主人……以口渡之。”
水河間一怔,小窦所言應證了他心中的猜測,可得知這個實情,他卻胸中一動,忽然又感到羞赧起來。
“大人所為極善,”他盡力拿出醫者該有的态度,替關靖診脈後,對小窦道,“今日起換緩和些的藥,再過二三日就可清醒下地了。”
他拿過一邊的素帛,轉身就着室中新置的木案,毛筆蘸飽濃墨寫出一味味藥材,遞與小窦:“清醒前,還請中丞大人……照舊渡藥罷!”
小窦面紅耳赤,帶着水河間也渾身不自在,便跪起身為關靖更換醫布。忽然想到一件事,問道:“明日豈非大人迎娶之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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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窦點頭稱唯。
“既如此,大人他不在宅中,去往何處?”
小窦又再搖頭。
水河間望着榻上人,挑起眉梢,心道,新婦與這位關公子……要如何相處?
帶着這個超過自身本職的疑惑,他分意将目光投向平坐之外豔陽普照的天空,規勸自己收回神來。
同一角天空下的長安城內,與他有同樣疑惑的,還有一人。
那就是近日忽然與中丞交往密切的常侍郎東方朔。他正襟危坐在太史令司馬談宅中,對身邊這個男人的疑惑無以複加。
“您問及的史實……”書案對面的司馬談面色為難,謹慎回絕道,“按人主先前之诏,不可與您提起。”
眉目間本來淺帶笑意的治焯,聽完這番話,面色漸漸僵硬。
自那日為治焯信口編造了所謂“測字”的結論後,他便心生好奇向他人打聽了治焯的身世。司馬談的言下之意,治焯聞言後的神色,東方朔面上裝作懵懂,內心卻全然明白。
他不動聲色地打量着治焯似神離身外的眼色,伸手輕輕扯了扯他的衣袖:“大人?”
治焯這才回過神。
“有勞太史令大人,”他低頭一揖,“叨擾了,晚輩告辭!”
“豈敢!恕不遠送。”
治焯起身退出了門,東方朔跟司馬談默然對視一瞬,也告辭跟出去。
不知是否還沉浸在司馬談所說“不可提及的史實”裏,治焯步伐很快,東方朔一面加緊跟随,一面再次提醒幾日前傳達過的話。
“大人明日的迎娶吉時……”
“戌時正,”治焯似在冷笑,“治焯镌刻在心。”
東方朔微微一怔。今明二日,人主特許治焯不上朝,洗沐以備親迎。人主多日前便命宦官吳妗至中丞邸宅,為他料理諸事。可治焯不但順勢将準備事宜皆推給吳妗,今日還特地找到他,請他為他引見史官,去了解先帝時候的一個人。
東方朔皺起眉頭,他忽然想到了一個人。水河間提到的那個叫做“關靖”的人。
“對他如此上心,”他朝身前疾走的人問道,“他是大人至交?”
治焯步子一頓。
“非也,”治焯平視遠處,眼裏空洞,“昔日治焯作惡太多,偶爾想做回好人罷了。”
治焯對答如流,東方朔胸中卻升起更大的困惑。他并未說“他”是誰,得到的回答卻斬釘截鐵。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樓煩:現為“婁煩”,既是地理名稱,亦是種族名稱。這一時期的樓煩部族處于“河南地”,即今內蒙古河套以南、長城以北地區,人民以畜牧、騎射為生。
翟:長尾野雞。
箭镞:箭頭。
第九卷 破門
夜風乍起,漸滿的月掩入雲中,萬家燈火熄滅後的長安萬分寂寥。
舉起酒壺,又往口中灌了幾大口宜城醪。灌得急了,冽辣漿液滑入喉頭,一陣窒息後猛嗆不止。
隐月之夜漆黑空曠的街頭,治焯右手擎壺,手肘撐着道邊柏樹粗壯的樹幹,微蜷着腰,心都要咳出來似的。慣于按劍的左手按上了脖頸,那裏不知為何又開始灼熱。
風吹得頭陣陣隐痛,耳中充斥自己的喘息,顱內各種躁動之音讓人無法安寧。
他擡起頭看看前方,眼前的景物更加迷蒙了。
原本這樣可以什麽都不用去想,怎奈迷亂的光影卻并不饒恕地,再次将那幅場景更加清晰帶到眼前。
宣室殿中一塵不染的木質地面,落下一串爽朗的笑聲。眼前烏舄翹頭上的明黃繡絲十分模糊,也十分刺目。
“善!”
高高在上的聲音如重石砸下般壓得他喘不過氣,他卻一聲不響地跪伏着,雙手平放在膝前,額頭緊貼着地面。
“既如此,朕也立個規矩。”那聲音裏是寬容和豪放,“從今往後,任何人不得再随口提起此事,”那個人蹲下身,精繡蟠龍紋的蔽膝帶下皮革的氣味,“小火,也包括你本人在內。”
耳邊猶如風雨大作,他閉上雙眼,黑暗中,自己聲音清晰無比:“唯。”
……
“呷——”雒鳥凄惡的叫聲自樹梢傳下。
這幹澀之音傳言出自鬼魅,此刻卻适時挽救治焯在回憶中繼續沉淪。
如此完整的片段,原本不常想起。可近來如同着了魔一般,越逃避便越是放縱它們撞到眼前。
“有何用?”
治焯推開樹身,路面似乎更加凹凸不平,他按着劍踉跄向前走,風鼓動大袖獵獵作響。
有何用?對無法改變之事心存不甘,無非徒增煩惱罷了。
靴底時急時緩地摩擦着沙石地面,傳來更加擾人的聲音。
無星,無月。治焯望了望手中的峭霜。
劍柄上缫絲所編的纏繩能防止滑動,因此每當峭霜鋒利的薄刃深深插入某具身體,噴濺而上的腥血從不會令劍柄在手中膩滑出錯。靠着它,自己就這樣活過來。
只不過不知此生還剩多久。
他仰頭把剩下的酒一氣灌入喉嚨,膝蓋忽地一軟,急速向下倒去。身體綿軟地躺倒到砂石地面,漆木扁壺擲出老遠,“控”的悶聲,引來鄰裏一陣犬吠。
搖晃的銅環輕扣板門之聲傳來,門吏詫異喚道:“大人!”
甩開門吏的攙扶,即便酒後失智,腳步也會把他帶到一個地方。多年習慣,不會錯。
沉重紊亂的腳步踏上閣樓木梯的聲音,将靠在“喪魂室”牆外瞌睡的小窦驚醒。他愣了一下,便起身繞到東面迎了下去。
“誰允你在此處?”治焯皺眉責難。
小窦似想辯解,治焯卻揮袖打斷他:“回去歇着罷!”
“……唯。”
那名侍僮望着治焯踏上平坐後,不敢忤逆,只好轉身離開。
浮動的雲彩邊上透出一抹銀亮,大半輪月漸漸從雲後移出,光輝淡鋪在房門裙板上,雲卷刻紋微微泛起清幽銀暈。
本該是靜谧的場景。
欄杆被拉長的影子,将平坐竹席上的月光切成一個個長方塊,凝固似水,卻突然被一只踉跄的白色角襪踏破。
“吱呀!”房門被推開,未置屏風的室內,縱置的木榻赫然映入眼中。
何人?
室內一如既往未點燈,一尺高的木榻總是空空蕩蕩。可此刻窗棂素紗被月色映亮的朦胧光暈中,綢被起伏出一個身影。面朝外,側卧着一動不動。
榻邊簟席上一枚通透瑩白的朱雀琰佩喚回治焯的記憶。
眼前人姓關。
他有一柄好劍;他說過“只要有一口氣,我必定還會再試”;他曾問他,“你欲我活否”。
曾經有另一人也姓關。
治焯自幼得知那位名将的豐功偉績,但不知他如今安在。因為他既被勒令不可細究,他本身也将彼人的一切堵塞于視聽之外。
可他此刻想起來了,眼前人可能的背景将壓在記憶底部的事,翻濤起浪托到眼前。
治焯一步步走到榻邊,望着那一念之間便镌刻入心的眉眼。
你與他……究竟有關麽?
治焯拂裾跪下身,端詳那副随氣息吞吐微微起伏的眉睫。
它們曾長驅直入地迎視着他,此刻卻在深睡中藏于緊阖的眼簾下。可無論它們曾經是誠摯,或是坦然,亦或是在将藥碗掀翻在榻,痛罵“昏君!”二字時展現的憤恨,治焯突然無比渴望再看到它們。
所謂“昏君”,他究竟對你做了何事?
關靖面上那條極細的血線已落痂,那是自己一時失手造成的,但願不會留下疤痕……治焯皺起眉頭,視線漸漸移過對方秀挺的鼻梁,停在了嘴角微微上翹的唇上。忽然回想起它的溫度。
數次渡藥,它們都滾燙無比……此刻呢?水河間說,除體力不支外已無大礙。不過……
嗯……治焯雙唇移開,視線卻穩穩停滞于眼前人柔軟的雙唇上……恢複不錯……他伸出手捏住對方下颔,氣息交融,他無法抗拒再次吻了上去。
火是燎然而起的。灼燒之聲伴随充斥治焯耳管的心跳。
不管你是誰,也無論你與他究竟有何關聯……
治焯掀開了覆在那具身體上的薄被,白綢裏衣暈開支挂窗處投下的月光。從未受到過此等誘惑,治焯手背順着對方流暢的肌體往下。眼前人的體溫透過熨帖的薄絲,無比真切地傳遞到手背上。
治焯呼吸斷了一瞬。
他明白自己在做什麽。他無法阻止自己繼續。
木榻輕微地呻/吟,他跪到散亂的衣被上,伸手扶住了側卧的人從肩起收緊的腰腹。對方被白疊纏緊的身體,每一處起與伏皆如編磬所奏之韻律。他神游其中,并直闖而入。
昏睡中的人蹙起眉頭。
緊接着睜開的眼睛懵懂望着自身被迫所處的混亂狀态,眼中浮光慢慢聚攏,臉上露出無比震驚的表情。
這一切毫無遺漏都落入了治焯眼裏,可燥熱無法冷卻,激蕩無法平息。
關靖目光再次渙散,眩暈過去。
截然相反的兩極是一樣的。
萬物從無中來,最後又歸攏于無。紅熱的鐵水觸摸起來的感受,想來與寒到極致的堅冰沒有區別。情意與行為有時看似相悖,卻又在其他所在深刻重合。
窗外細修的竹枝在夜風中輕搖,房內簟席上鋪開的月光,如水般漾起細碎的波紋。
木榻在清幽松香中劇烈搖動的聲音,沒有進入治焯因為充斥了翻湧的記憶、隐憂、矛盾、以及各種無所适從,從而顯得空白的神智。
他伸出手撫摸對方的眉眼,恍惚中,他回想起一個場景。
有這麽一扇門,好像出現在治焯的夢裏,也像是被塵封的記憶。
幼子炳,站在它面前,呆呆望着它。他無數次地在它外面玩耍過,徘徊過。偶爾會來凝視它,再壓抑自己的好奇,轉身離開。直到有一日鬼使神差,他鼓起勇氣推了它一把。
門開了。很輕易地。
一個從未見過的美麗庭院豁然出現在眼前。竹濤陣陣,如雪般柔白的柳絮,漫天飛舞,飄過幼小的炳被震驚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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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門敞開着,一眼可見戶外漸淡的夜色。熹微晨光中,月也變得澄澈。
“唧——”的燕鳴,清亮拉回關靖僵化好一陣的神思。
眼前沒有人,他的衣服也好好穿着。不僅裏衣,連同絹綢中衣、窄袖直裾都穿得十分妥帖。可這就成了疑惑的來源。神智陡然清醒,帶來翻攪髒腑的饑餓感,以及身體更深處的不安。
一切都是臆想,是傷痛引發的假象,是一個不知所謂的夢罷了。
他如此說服自己,可卻有難以言喻百味雜陳的情感洶湧襲上心頭,門外拂入的晨風莫名引來一陣反胃。
關靖深吸一口氣,試圖平靜,然而只那麽微微一動,身體卻被由下至上撕裂的痛楚瞬間貫穿。
這是真切的提醒。涼意自頭頂貫下,全身随之凍結。
建漢以來,大漢國君的龍陽之好長城內外無人不曉。有天子為範,其臣下的男寵之癖也蔚然成風。這原本是令人好奇的耳聞,卻未想到……自己竟也成了別人兩股之間的玩物!
無法言說的屈辱從心底騰然升起,關靖翻起身,再次流竄而上的痛感郁結為滿腔怒火。榻邊放着赤炀,他拿上它便向外走去。
那個人,無論他先前為他做過什麽,今日都必死無疑!
平坐外一道金光斜過視線,薄金鋪上了南北兩邊。他咬緊牙關,握劍轉過拐角,轉換的視野卻令他足下一滞。
前方刺眼的光芒中,正襟危坐一個身影。平整的白綢裏衣,黑發一絲不茍束起。
他一動不動,似乎從太初之時就已在那裏,瑰麗朝霞的籠罩下,身影邊緣流暢地鍍着太陽破除陰霾的金光。
“锵!”
赤炀長劍出鞘。
關靖腳下無聲,白亮的劍刃向後刺入木牆,随着前進拖曳,在牆上劃出一道深深的刻痕。木絲根根斷開,裂成永遠無法合攏的口子。
牆與利刃摩擦之聲細微,卻并非不能聽聞。可那個男人仍一動不動,直到關靖走到他身後,他才輕輕轉過身子。
“丁當!”房檐懸下的瓦當在風中碰撞出清脆的響聲。
關靖居高臨下瞪視着他,他卻不避不閃回視,他似知曉下一刻會發生什麽。
一只春燕靈巧地掠過“喪魂室”飛翹的檐角,“丁當!”“丁當!”晨風中,青色瓦當紛亂相擊。
初陽中,炫亮的白刃一閃。
“喪魂室”鋪滿金色的平坐上,關靖擡起手臂,錯金劍身反着刺眼的陽光,尖刃直指治焯的心口。
劍尖微微一挺,鮮血便沁出眼前人的裏衣,在刺入之處暈開一點,接着緩緩流下。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雒(luò)鳥:貓頭鷹。
裙板:門下部。
編磬:類似編鐘,但聲音輕盈的雅樂樂器。
第十卷 碎與合
治焯淡淡地望着眼前人。
從未想過會有第二個人撞到他的命途中來。
關靖怒視着他,赤炀劍身反射着朝陽刺目的光。
心口傳來的一點點刺痛,絲毫不能使他分意。他身子微微靠後恭坐,仿佛面對的是那個用來支撐性命的人一般。下一刻他即将成為屍首,因此,此刻有句話他一定要說,是他自身一直追尋的問題,他要告訴他片刻前才确定的答案。
治焯望着關靖篤定道:“彼人……”
關靖的眼中仿佛貫過一道驚雷,大概他想不通此人明知自己在瀕死的一刻,為何還會想到那個人。
但他聽到那二字時,手下已起劍。
朱雀琰下飄蕩的赤色缫絲被風掀起,“嗤”地一聲,雪亮的劍從左至右斜劃上治焯右胸,深深插了進去,再從他身後刺出。
飛動的紅色縧穗,有一刻,擋住治焯的眼睛,遮蔽了前方初陽的光芒。
竟然沒有直刺心髒,既然如此……
治焯接着那二字,除了上身忽地緊繃外,他字字清晰道:“……劉徹,殺不得!”
“你!……”關靖沖口而出一個字。
瓦當紛亂,“丁當”聲聲碎然,驚擾人心。關靖閉上眼,深吸一口氣,接着往後退了一步,抽手猛地拔出了劍。空中噴出一道紅光,“唰”地灑到青黃間色的竹席上。
治焯随之一顫,他詫異地望着那幅景象。
人血順長劍血槽滴下。
他記得那個夢,卻沒料到他的夢竟在此處重合。
關靖擰起眉心,眼中神色茫然,又似有驚疑與不忍。赤炀已收回鞘中,用它支着牆面,關靖轉過身,緩慢地向前走去。
治焯望着他的背影。
好像,從一開始就錯了。他是一名刺客,自己卻想盡辦法替他開脫;接着,以冒犯廷尉、一名不知來頭的藩王為代價,不計後果救下他;此刻,又眼睜睜放他離開。
他離開,可能從此再也見不到,也可能再見時必須血洗刀劍。
那個背影已走到平坐另一端,陽光薄薄地鋪在他的深衣上,微風輕拂過沒有系緊的頭發,飄蕩的發絲令人回想起它纏繞在手中的觸感。
轉過來再看一眼都不願麽?
那麽……既是刺客,何不殺了他?
一個意外的決定刺入治焯腦中。
峭霜仍在手邊,打磨平滑的劍鞘和銅劍首閃耀的嗜血之光愈加奪目。下樓的人踩在木梯上的震動一下下傳了過來,越來越遠讓人懸起心。
要快!治焯伸手拿起劍,猛地拔了出來。
雪亮劍身散發出濃烈的血氣,他卻忽然頓住。右肋刃口處血噴薄出來,濡濕了胸前的整片裏衣。
有微弱卻清晰的聲音遠遠随風入耳。
“玎——”
他突然覺得乏力,指向天空的劍尖無法按捺地顫抖。
“嘩!”劍被狠狠地扔了出去,撞上朱紅色欄杆,再彈落到竹席上。
大概因為太用力,他身體失衡向右倒去。手肘撐地的同時,左手抓緊了胸前斜長的傷口,背上的裂口也不失時機叫嚣起來,他無法顧及。
周遭一片寂靜,只有風拂過耳際的聲音被無限放大。
看來是走遠了。
治焯望着不斷升高的日頭,刺目的萬丈金光正把整個長安城喚醒,塵嚣很快會湮沒一切。
忽地,他放開了緊捏創處的手。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下傳上,小窦焦急跑上樓:“主人,那位關公子離……”頓時看到了讓他震驚的景象。他怔了怔,便快步沖到治焯面前,跪下扶住他緩緩滑下的身體,“主人您……”
治焯伸手揪住小窦的衣襟,難控力度差點把小窦拽倒。他聲音脫力,只能盡力讓小窦聽清:“趕在他之前,将後院門吏調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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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望二,明明朗晴的天忽然下起了雨。雨勢不大,卻綿綿細細,直到黃昏才停下來。
“天官方士豈非衆口一詞說今日大吉?”
非常室與宣室殿連通的廊道內,劉徹皺眉望着青龍瓦當不斷滴落的雨水。
“戌時将盡,”溫柔帶笑的聲音從身後傳來,一襲拽地錦衣的衛子夫淺笑走出,“廟堂祭禮料想也該完畢了。陛下若憂心中丞大人的昏事,不是也嫌晚了嗎?”
“子夫,”劉徹回頭,忽然一臉忍俊不禁,“我在想,他會不會過于慌張,以至把奉與公孫賢人的茶盞當衆捏碎?”
衛子夫擡起袖緣掩口一笑,聲音動聽道:“中丞大人豈是無智莽夫?”
劉徹笑了笑,而後又嘆口氣:“為留住這個心高性傲的賢士,我連手足也拱手送出了。他往後要擔起一個家,為夫為父,恐怕不會再像從前那樣為了我……”
話未盡,他又看回廊外。衛子夫正欲勸慰,卻見宦官李善趨步上前:“陛下,太史掌故趙軒求見。”
“趙軒?”劉徹納悶。
“是陛下特地派遣,跟随儀仗前去迎娶的趙太史麽?”衛子夫提醒。
劉徹沉吟着:“可其奏!”
“閃開!”一駕三匹棗色駿馬拉的施轓車在薄暮中飛馳。
突降的雨終于停止,在酒肆、茶鋪等避雨的人們漸漸從各處走了出來,夜禁時分,四處熱鬧卻與白晝一般。
施轓車拉車的馬受驚似的奔跑,馬蹄踏在路面水坑裏,不斷濺起高高的泥淖。
“啪!”仿佛嫌馬跑得還不夠快,夜空中又一記響亮的甩鞭。車輪隆隆在人群裏沖撞,人們驚惶失措地閃身,卻也只是堪堪避開。
“萱兒!”一聲驚恐凄厲的尖叫。
人們朝聲音傳來之處望去,只見馬車奔馳的方向上,一名四五歲的女童正蹲在邊道上,雙手護起一只絨毛燦黃的雛雞。
眼看着馬車飛奔而至,禦者卻絲毫沒有停下的意思。預感不祥的鴉雀無聲中,一個身影自人群沖出,抱住女童就地一滾,險險避開随即踏下的馬蹄。
施轓車飛速消失在街衢盡頭,人們這才回過神,看着安然無恙的小女孩。
“萱兒!”那名少婦奔過去,一把抱起她,回頭卻見救下女孩的青年渾身污泥,正按劍信步離開。
“恩人請留步!”少婦上前低頭行禮,自稱“千”,“您救下小女,敢問恩人尊姓臺甫?”
青年溫和沉靜的聲音:“阿嫂言重了。在下姓關,單名 ‘靖’,無字。”
少婦擡頭,一副英俊的眉眼讓她恍了恍神,随即又為對方蒼白的面容揪起心。
“恩人請到舍下一坐,”她看到對方猶豫之色,接着道,“請莫推辭,否則君子會怪罪。”
關靖望着暗盡的天色,想起自己身無分文,便将好意接受下來。
阿千家并不遠,關靖跟随她母女二人進屋後,女主人圍着他好一陣忙活,先燒水請他沐浴,再拿出自家君子的衣裳給他換上。
溫湯洗浴後,坐下時身下違和感已減輕不少。關靖雙手接過少婦遞上的漆木碗,熱茶氤氲擴散,湊近喝下一口,滿身寒意都被驅散。
但仍感到有氣無力,他盡量分意環顧四周。
眼下是一座算得上小富的民舍,正房耳室兼備,箱櫃案席一應俱全。萱兒幼小的身子跪坐一旁,绛紅色襦裙上放着那只雛雞。她小聲同它說話,阿千憐愛望着她,輕嘆一聲:“多虧您及時相救,不然……”
關靖疑惑道:“既是皇城,為何如此混亂?”
“這個……”少婦一時失去了主意,輕聲猜度,“您沒看到那是輛紅轓車麽?是九卿的重臣吧!”
“重臣就可草菅人命?”
“百姓之命于大人們而言,有何要緊……”
“說什麽呢!”一聲斥責從外屋傳入,緊接着一個身形魁梧的男子走進來,目光嚴厲地掃向阿千。
她吓了一跳,趕緊起身相迎,向男子行禮後便退了出去。
進門來的男子穿着農人植桑墾土的布衫,五官透着英勇的男子漢氣魄,但也帶着三分謹慎。
他向關靖微笑見禮道:“我聽鄰裏說了您危護小女的事,恩人請受牛武一拜。”
“不敢當!”關靖跪起身扶住,“關靖與兄同裳,今夜又在此叨擾,關靖才該言謝。”
二人又推來辭去說了半晌客套話,牛武眼中露出對關靖十分的贊賞,道:“關公子不像是長安人,依您方才所問,可知城中有一件大喜事?”他湊近關靖,低聲道,“今日中丞大人昏娶,聽聞人主命百官前往祝賀,那輛施轓車,指不定就是哪位大人趕去赴宴的呢!”
關靖微微一怔,問道:“今日昏娶?”
“唯,內人女紅遠近聞名,連朝中大人們也贊不絕口……”牛武一面誇贊自己的妻子,一面露出深谙內情的模樣,瞥見阿千端着飯菜進來,便問道,“宦官吳大人令你為中丞大人繡制玄衣纁裳時,是說今日罷?”
阿千微紅了臉,跪下身在幾案上一樣樣放下菜肴:“唯,賜新婦的玉笄步搖都很貴重啊,人主還以大夫之妻禮待,命人稱她為 ‘孺人’,嫁去的女子福氣可羨煞人眼!”
關靖望着漆木碗盞被燈火照亮的邊緣,嘲諷道:“是心儀之人麽?這位大人還真是兼愛!”
牛武未聽出其中軟刺,謹色道:“ ‘兼愛’?非也!中丞大人是忠主名臣,但要說 ‘兼愛’,‘心儀’之類,恐怕無人相信。”見關靖矚目,他接着道,“大人跟人主親密無間,與上大夫韓大人三人一同長大,但只聽過後宮不得寵之女寂寞難耐與韓大人暗通,而這類風流韻聞卻從未在中丞大人身上出現過。”
關靖聞言只覺一陣頭昏腦脹,他莫可名狀地笑了笑:“他迎娶的女子,可是公孫秋蘭?”
牛武驚訝道:“關公子也聽說了啊!”他回身抱過萱兒,舉起耳杯收回話頭,“粗茶淡飯,不成敬意!”
得到肯定,關靖腦中卻浮現治焯在遠視公孫家時,眼中那一閃而過的煩悶之色。原來連娶妻這種事,也非心儀而論。他可真是可悲啊!
“對佳人提不起興致,那對男人呢?”
忽然的一問,室內寂靜半晌,牛武與妻子面面相觑,又回頭看了看關靖,忽然開懷大笑起來。
“請!”
關靖舉起耳杯朝牛武回敬,飲下薄湯後忍不住看向窗外漆黑的天幕。
看起來,無論那個人會不會因失血過多而死,那座自己忙于逃逸而無暇一顧的邸宅,今夜定會相當熱鬧。
作者有話要說: 備注:
非常室與宣室殿:宣室殿是百官早朝的宮殿;非常室是皇帝退朝後的起居室,以及私下見臣子的地方。武帝時有了所謂的“中朝”,就是與朝廷相比,更受皇帝重視的一幫臣子,也叫“內朝”,相當于比宣室殿朝議更機密緊要的朝廷。通常中朝議事也是在非常室進行。
施轓車:中、高級官吏出行時乘坐的輕快主車。為體現等級差別,規定俸祿六百石至一千石的官吏,可以将左邊車轓塗成紅色;俸祿二千石的官吏允許左右兩轓都塗成紅色。
禦者:駕馭馬車的人。
孺人:大夫正妻。武帝時天子王侯妾稱“夫人”,大夫正妻稱“孺人”,士正妻為“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