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第十三幅畫 漁陽弄(二)
回頭一看,只見羲岚輕搖羽扇,也站在崖邊,頭戴幞頭,腳穿翹頭靴,看上去有幾分帥氣,眼睛卻是一汪彎彎的清泉,澄澈得不容置疑。哥舒翰道:“裴娘子何出此言?”
“久戰兵乏是自然,元帥有所顧慮可以理解,但安祿山理應更加焦慮。”
“何以見得?”
“叛軍自範陽出師,遠征至此,兵貴神速,糧草和人心都禁不住如此幹耗。安祿山的叛軍還有大半是唐軍,現下他們助纣為虐,拖得越久,軍心越不穩,極易被煽動發生內亂。”說到此處,羲岚用羽扇指了指陝郡的方向,“若元帥是叛軍,會将自己的孱弱軍隊暴露在那種地方麽?”
“不會。”
“羲岚篤定,此乃伏擊之計。”
哥舒翰目光變得清晰了許多,擊掌道:“裴娘子言之有理,我險些糊塗了。我們有潼關為天然屏障,如有神助,萬萬出不得關。來人,傳令下去,加強防備,閉關死守,拒不出關!”
當日起,哥舒翰臨時炒了幕僚,把羲岚叫去與他共圖擒賊之計。羲岚想出各種裝神弄鬼吓唬敵軍的套路,哥舒翰拍案叫絕,說若能打敗安祿山,那可真是古有淝水赤壁,今有潼關桃林。羲岚也分外開心,與他約好待凱旋班師,一定共飲三百杯,不醉不歸。哥舒翰笑說,那老家夥我恐怕得先歸。
計劃是美麗的,現實是悲催的。不管哥舒翰與羲岚的兵書如何計劃周全,都頂不住天子一道敕書。朝廷接到敵軍消息後,李隆基下诏命哥舒翰立即出兵,收複洛陽。接到敕書哥舒翰臉都白了,忙上書回奏解釋緣由。是時郭子儀、李光弼在河北擊敗史思明數次,接連傳來捷報,也支持哥舒翰堅守不出一策。李隆基搖擺不定,楊國忠卻氣得吹胡子瞪眼,覺得哥舒翰是為圖一己之利才拒不出戰,硬用三寸不爛之舌,讓李隆基相信哥舒翰是個庸臣,膽小自私,老不中用。李隆基一連派遣使者四下潼關,催哥舒翰迎擊安祿山叛軍,哥舒翰裝了四次屍體。
六月初,常山顏氏兄弟也起兵反抗安、史叛軍,周圍州郡大受鼓舞,随之響應,因而斷了叛軍北回的後路。哥舒翰聞此激動萬分,想着安祿山這狗賊死定了,正欲再度上書朝廷,使者卻第五次來潼關傳诏說,若元帥再度抗旨,拒不出兵,誅滅三族。羲岚在賬外聽見,吓得扇子落地,羽毛亂飛。哥舒翰捶胸痛哭道:“豺狼入京,我大唐命數已盡啊!”
初四早,羲岚在潼關山崖上往下望,見哥舒翰出兵十八萬,幡旗蔽日,刀劍如林,浩浩蕩蕩地往靈寶西原去了。日落時分,遠處硝煙滾滾,烈火熊熊,絕望的哭號聲連在山崖上都能聽見。阿妮蠻也看着遠處交戰的方向,有些期待地說道:“那邊殺得如此激烈,是我們贏了嗎?”
若“我們”是指你親爹那邊,那你說對了。羲岚心中這樣想,卻只是轉過頭去,西望長安的方向,長而無聲地嘆了一口氣。
哥舒翰星夜狼狽逃回,西渡黃河時,身後只有殘兵百騎。因士氣衰落,又伸手不見五指,唐軍辎重人馬紛紛翻落入潼關外的戰壕,眨眼工夫把戰壕填成平的,後來的兵卒踏着同僚的屍體躲回潼關。十八萬大軍,最終只剩八千人,潼關外的桃林也被血染得一片斑駁。
或許是國破山河在令人不禁感傷,羲岚白日在軍營中鼓勵殘兵敗将,遣人為他們療傷送藥,到晚上一個人躺在枕上,卻輾轉難眠了一個時辰,才沉沉睡去。她做了無數個淩亂的夢,每一個都與前世有關,她在夢裏到處尋找逸疏,大半夜卻連他的背影都無緣一見。最後一個夢裏,她總算見着了逸疏:他們回到了搖光山,一起坐在三千仞的山崖頂,眺望一輪金日,萬裏雲海。她靠在逸疏肩上,逸疏握着她的手。她輕輕說,若是能一世如此,那該多好。現在有點後悔當初走掉了麽。
逸疏說,岚岚,我離開搖光山是為了保護天下,也是為了保護你,所以不曾後悔過。若是一開始便有這樣的結局,我也不會考慮離開搖光山。我們生同衾,死不同穴,雖然結局不算美滿,但你我到底是一世夫妻。若不是我元神已經耗盡,再無轉世機會,我一定會在千百個輪回中尋到你,與你再生生世世恩愛到白頭。
她緊緊拽着他的胳膊說,你別吓我,我先說我是吓唬你的。當年在紅蓮之火中,我沒有把自己徹底燒掉,我轉世了,你可千萬要來找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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逸疏笑了笑說,我們岚岚總是如此聰明,會給自己留一條後路。可惜我沒你聰明,有些死心眼,所以說啊,我永遠鬥不過你。
她急得哭了出來,說她錯了,請他留下來。他擦去她的眼淚說,負心人原本是我,該說對不起的人是我。你道歉,只會令我更加自責。可惜世事如此,我們誰都無法改變歷史。我的時間不多了。來,讓我再抱你一會兒……
數千年來,前世今生,她忘不了曾經無數個日月中的斜倚熏籠,孤燈長夜。等了這麽久,只是期待每天能多看他一眼。多少次強顏歡笑,也只是期待看他的日子能長一點。她等得實在太久太久了,久到已經忘記她最初是想等到什麽。
她靠在他的懷裏,連哭泣都不敢有所動靜,生怕身體輕顫也會令他煙消雲散。在夢裏,她也知道這只是一場夢。她希望夜再久一些。只願長眠夢中,永不複醒。可是,不管她如何小心翼翼,他終究還是化為一縷輕煙,無聲無息地離開了。
在夢裏好像過了三千年,但一個翻身羲岚睜開雙眼,發現外面天都沒亮,枕頭倒是濕了大半。她點了燭臺,磨墨準備寫信給逸疏,可是墨中混了殘淚,稀得無法題字。她本想再磨一些,轉念一想,鴻雁游魚,山長水闊,即便寫好了信,又能寄到何處?
夢中她似乎回到了少女時代,因而有些嬌氣愛哭。這會兒她清醒了,覺得情緒很平靜,想哭也哭再不出來。她放下筆,望着營外山南山北花開,千裏萬裏月明,忽然發現,原來大唐江山未變,還是開元盛世的樣子;鏡中朱顏也未改,還是八年前的樣子。可是,不管是江山還是人,都一夜間老了。
五日後,潼關失守。據聞哥舒翰退回關西,依然在驿站張貼告示招攬失散兵士,想重奪潼關,卻被另一唐軍逼迫卷甲投降安祿山。哥舒翰寧死不從,被對方用馬綁腿拖向洛陽,後生死未蔔。
長安一片混亂,百姓聽見安史大名都會吓得抱頭鼠竄。往日“千官雁一行”的大明宮外冷冷清清,李隆基在高公公等人的護送下去上朝。這一路上,他想起兒時祖母對自己聊起太宗皇帝統治下的大唐,想起神龍政變中皇叔逼祖母退位時祖母臉上的滄桑,想起自己與姑母聯手誅殺韋後……那一年他二十七歲,父親禪位,他在太極宮登基稱帝,心中一腔熱血難以平複。這一路走過來,他踏過了多少故人的積屍鮮血,見證了多少血親的生死離別。上有九鳳回日之青天,下有卧龍盤旋之疆土,千千萬萬蒸黎蒼生都在親眼見證,他成了大唐皇帝。從此以後,他要勵精圖治,在悠悠青史中翻開最壯麗的一頁。
直至潼關失守前,他都覺得開元年間的盛世依舊歷歷在目;初遇玉環時那驚鴻一瞥,也不過昨日之事。直至坐上龍椅,看見上朝的官員只有三人,他們還是規矩地下拜喊着“吾皇萬歲”,聲音微弱難聞。如今即便是以身殉國,在地下遇見陳後主,怕都無顏提及《玉樹□□花》。
人生不過一場大夢。李隆基如夢初醒。
乙未日天未亮,在陳玄禮整編的六軍将士護送下,天子帶着楊貴妃姐妹、皇子公主、楊國忠、高力士等近侍逃出了延秋門,向楊玉環老家川蜀之地西行而去。法駕方才西出都門百餘裏,至馬嵬坡,六軍将士突然止住不前。大家都心知肚明,安史叛亂并非安祿山一人之過,與楊國忠從中作亂脫不開幹系;潼關失守也并非哥舒之過,而是楊國忠讒言之過。本來衆人對他就心存怨恨,這一路上他們饑疲不堪,楊國忠還保持一貫作風,趾高氣揚、指手畫腳,引爆了衆将士心中的□□。他們把楊國忠圍起來,說沒有食物,讓丞相自己看着辦。楊國忠吓得心膽俱裂,屁滾尿流地逃了。不知誰碰巧在軍中大喊了一句:“丞相欲與胡虜同反!”将士們全部沖過去,把楊國忠亂刀砍死,把頭用槍挑刺在驿站口,其餘部分剁成肉醬。
将士們把姓楊的男男女女都殺了個幹淨,但這些不夠解恨,犯駕才解恨,他們把仇恨的目光指向了貴妃娘娘。高力士勸誡天子,讓他賜死貴妃以穩定軍心。李隆基覺得一切都是他的過錯,楊玉環并沒做錯什麽,無論如何都不願意,說你們要殺便殺了朕。衆将士沉默了,陳玄禮帶頭說,那請陛下承諾永遠不與楊貴妃見面,并昭告天下已賜死貴妃,我們便可接受不殺她。李隆基松了一口氣,與楊玉環依依惜別後,派遣一行人護送她去了東瀛。
馬嵬坡兵變後,天子繼續奔至蜀地,太子北上靈武。王室前腳離開長安沒多久,安祿山叛軍後腳趕到。天寶十五年六月,長安淪陷。裴僑卿一家人收拾好行囊,準備也奔赴靈武投靠太子。臨行前他們一家去桃源,準備接祖母逃離戰亂,但祖母卧病在床,沒有精力跟他們折騰,只笑着摸摸羲岚的頭:“你放心好了,祖母這地兒隐蔽,連點人煙味兒都沒有,豺狼是嗅不到的。再說,即便他們找到我,殺個沒用的病老太婆,恐怕他們還嫌鈍了刀呢。”
羲岚握住她的手,愁眉不展道:“可是,祖母,您的身體……”
窗外沒了桃花,只吹來一陣果實累累的清香。此間與世隔絕,恍若仙境,跟陶公筆下的秦人桃花源無甚區別。祖母雖然身體虛弱,神情卻分外安詳:“放心好了,祖母命長着呢,不會有事的。”
她說得如此篤定,令羲岚一時分辨不出是真是假。見羲岚還在猶豫,祖母道:“岚兒,人生一世,草木一秋,皆有命數,不必如此計較。然而,人與草木到底不同,因為人有信念。信念越強的人,活得越有意義。”
羲岚似懂非懂地點點頭。
祖母道:“自從你祖父仙逝,我每日都想着他,卻鮮少夢見他。近日,他頻頻招我。或許是因為我想着、念着、熬着了千萬遍,他便真的來了。”
羲岚眼眶紅了:“祖母……”
“記得祖母的話,多想開心之事,少想不幸之事。惜今朝,盼明日,你這一生,都會很幸福……”
祖母最終沒能熬過這個晚上。聽裴夫人說,祖母已經卧病好些年了,但心中一直記挂昏迷的羲岚,才忍着病痛煎熬下去。如今見外孫女恢複健康,她也算了結了一樁心事。羲岚知道,對祖母而言,終于牖下是一種解脫,但還是抑制不住伏在她老人家遺體邊,哭了一整夜。
為祖母操辦了葬禮,羲岚心情很低落,沒想到又迎來了一個噩耗:阿妮蠻趁羲岚一家人都在忙碌之時,偷偷溜到叛軍陣營,想找安祿山談判,卻被叛軍懷疑是唐軍派遣的細作,把她打了一頓趕了出來。她遍體鱗傷地躺在長安街頭,甚至還沒找到一個落腳之處,便被一個蒙面人行刺了。得知消息的羲岚帶着河泰去尋她,發現她氣息奄奄地躺在血泊裏,只剩了最後一口氣。羲岚蹲下來想馱她,一個青年卻搶先擋在她面前。青年二十六七歲,生着一雙淩厲的吊梢眼,額心有一枚深青色的仙印,頭戴沖天雨神冠,一身水青戰甲銀光逼人。
有了前世記憶,羲岚認出他的相貌,擔憂道:“河泰,你的處罰期未滿,現在化為人形,是會折壽的。”
河泰卻無一丁點兒在意,急得臉都白了:“阿妮蠻,阿妮蠻,你還好麽?你別大聲說話,我現在便為你治療。”可他剛凝聚了水光在手,阿妮蠻便推開了他的手,一只手按在胸前,緊緊壓着鮮血淋漓的傷口:“謝雨神郎君相救,可我的情況,我知道……救不活,反倒會害得郎君遭受天譴,莫試了……”
河泰驚愕道:“你……知道我是誰?”
“我雖愚笨,這麽多年,多少也能猜出些……”阿妮蠻的臉髒髒的,但眼眸明亮,還是同他在曲江畔初見她時一樣美麗。
“那你也該知道,我這人脾氣臭,若置你于不顧,連我都會嫌棄自己!”
河泰不管她掙紮,只想要救她。可她确實命數已盡,他又有天譴在身,不論如何施法,都是杯水車薪。最後,他抱着她的頭,紅了眼睛,勃然大怒道:“我還是什麽雨神,連自己心愛的女人都救不了!!”
阿妮蠻口中湧出鮮血,聲音也越來越虛弱:“沒事……即便我活着,今生我們依舊無緣。可是,你是仙人,告訴我,人是不是……可以有來世……”
“有,有的!你可以在奈何橋上等等我,待我懲罰期滿,便下來找你,到時我們……”
這時,羲岚感覺身後有動靜,回過頭發現一個叛軍衛士正高舉□□,向她刺來!她在地上翻了一個滾,那一槍在地上戳出個大窟窿。衛士接連刺過來,她接連打了好幾個滾,吓得魂不守舍。那衛士喊道:“快來!這人是裴羲岚,我認得她,她是狗皇帝和楊貴妃的親戚!”
有人在身後大喊道:“殺啊!!”
羲岚回頭,見一群叛軍衛士都圍來,而河泰離她太遠,來不急救她。眼見十多把□□一齊刺過來,明晃晃地閃痛了她的眼睛。自覺将一命嗚呼,她抱着頭蹲下來,卻聽見有利物破土的聲音響起,接着是一陣慘痛的哀號。她失措地慢慢擡頭,發現自己正被一圈碧色蔓藤包圍,蔓藤周圍沖出八十三條冰青荊棘,把那些衛士的咽喉、胸膛都刺了個透徹。他們大部分都當場慘死,有兩個喊着“妖怪”“妖術”抱頭鼠竄。
“逸、逸疏?”羲岚哆嗦着站起來,卻沒能在周圍找到熟悉的身影。
“不是逸疏。只是留在你身上的防護術法解封了。”河泰背着阿妮蠻站起身,走過來觀察蔓藤與荊棘,“……逸疏還在大唐境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