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十二幅畫 長相憶(三)
九霄殿中,晉蝶得到了羲岚的仙元,漸漸開始痊愈。晉蝶的貼身婢女推開窗戶想透透氣,看見一顆巨大的星鬥拖曳銀色長尾,從北天墜落。婢女指了指遠處高空,驚道:“二夫人快看,好大好亮的流星。”
晉蝶撐起身子坐起來,扶床咳了兩聲,擡頭望向北天。星鬥湮滅在遙遠的黑暗中,在她明鏡般的瞳仁中也留下淺淺痕跡。她捂着胸口,渾然忘了痛苦,只笑出聲道:“幸甚,真是幸甚,以後我可以安枕百年了!”
逸疏的三位婢女看見那顆星鬥也極為震驚,其中一位身子晃了晃,一下控制不住情緒,哭着跑出門去;一位直接跪在地上掩面流涕;另一位年紀稍長些的,只是用食指關節輕蹭去眼角的淚水,把羲岚熬好的湯藥倒回鍋中,重新置放在火爐上:“仙尊選擇二夫人沒有錯。看似多情總無情,北落仙子其實個無情的人。”
這句話令其他婢女十分不解。因為在她們看來,夫人被冷落了一千多年,最終還為仙尊犧牲了一切,怎麽也算不上無情。倒是仙尊,薄情得讓人心寒。羲岚離開以後,他并沒有掉過一滴眼淚,甚至連眉頭都沒皺過一次。他只是在家的時間變得更少了,把精力都投入了政事上,把所有的仙力都獻祭給了仙術譜寫中。他的消瘦顯而易見,哪怕是天天見到他的人,都會驚訝他緣何會瘦得這樣快。晉蝶、他的僚屬與友人都苦口婆心地勸他,讓他不要再如此自殘下去,這樣下去耗損的便不再是肉身,而是仙元了。每一次,他都只是答應得很快。
三年後,晉蝶産下一女,母女平安。可是不論她如何暗示,逸疏都沒有提她為正室的苗頭。滿月宴上,她抱着女兒請畫師為自己和女兒畫肖像。畫成之後,她發現畫中的母親角度是側面,高高的鼻梁,美麗的下颚,卻分外令她反感。她對畫師大發雷霆道:“何故你畫的側面不是我,反而是羲岚?!”
畫師畏懼道:“夫、夫人,我沒見過北落仙子,這确确實實是您啊……”
晉蝶察覺情況有些不對,立即命人取了兩面鏡對着照自己的側面,一顆心涼成冰塊——若不知道是在照鏡子,她會以為羲岚複生了。再回想自與逸疏初識到如今,不管是她彈琵琶時、用膳時、寫字時、睡覺時,他都喜歡坐在她的身側。連他們雲雨之時,他都喜歡從背後撥弄她的下巴,讓她以側顏對他。如此說來,每次他望着她的側臉說着夫人真是國色天香。在他心中,真正的國色,其實是……
再看一眼那幅畫,回想起鏡中往事,晉蝶捂着口,險些吐出來。
但對晉蝶而言,這都不是最為打擊她的事。這之後第二天,她把事情鬧大了,才有婢女嘴漏,說出了羲岚逝去的真相。她一向視羲岚為勁敵,羲岚灰飛煙滅後一年內,她是很開心的。随着時間推移,當嫉妒漸淡,當她确定了羲岚不會再回來,心底竟生出一絲愧疚。得知羲岚死去是為了救她腹中的孩子,她抱着女兒,一時目瞪口呆,哭笑不得。再想到逸疏這三年行屍走肉的生活,她懊悔不已,對婢女苦笑道:“他們夫妻倆一定恨透了我,對麽。”
婢女怯生生道:“其實,我覺得夫人或許有過芥蒂,卻不曾恨過你。她太愛仙尊了,所以只要有人能照顧好仙尊,讓他開心,她甚至不會介意這個人是誰。而太微仙尊,他,他更不恨你……”
晉蝶看了一眼自己懷裏的女兒,只覺得心裏空空的。這一刻,她覺得很難受,不知該向羲岚道歉還是致謝,但随即她便發現這想法毫無意義。因為,仙界連羲岚的墳頭都沒有一個。
五年後,子簫與青寐成親了。新婚後第二天,他把青媚既是青寐的事實告知逸疏,并說一旦青寐暴露本意,他便會把青寐交出來。
三十九年後,逸疏肉身病殘,元神受損,已經需要靠仙術與丹藥支撐。子簫來探病時,終于忍不住說了實話:“其實,我心中一直有青寐。這四十年來,只要想到她或許會與羲岚一樣,從世上永遠消失,我便卧不安寝,輾轉生受。逸疏,我們認識這麽多年,這是我第一次請求你。放青寐一條生路,讓她進入輪回。”
逸疏怔了怔,道:“你與青寐不是逢場作戲,那羲岚算什麽?”
“羲岚?我不懂你的意思。”
“羲岚才離開多久,你便已經忘了她?還是說,你從未對她認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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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簫錯愕道:“逸疏你是病糊塗了麽,羲岚是你的妻子,我與她情同兄妹,從未有過逾越之想。”
那個冷月夜的畫面又一次浮現在逸疏腦海。熊熊烈火中,羲岚用飽含淚水的眼眸望着他,苦笑着說,逸疏,你不是說了麽,我根本不懂如何愛一個人。想到此處,那一刻可怕的設想再度侵蝕了他。他竭力保持冷靜道:“我們成親後第二日,我看她一整天都在你家,似乎很開心。”
子簫更是一頭霧水:“胡說什麽,你們成親之後,我起碼有三個月沒見到她。”
“子簫兄,我雖病了,但一點也不糊塗。”
“別說你沒糊塗,你真糊塗了。她若真對我有意,為何會當着我倆的面寫那七首詩?當時你不是看懂了,還諷刺了羲岚麽?”
逸疏命人速速去羲岚房間找出詩作。再讀這七首詩,他震驚至極,心跳撞得胸腔發疼。第一首的每一句句首、第二首每一句第二個字、第三首每一句第三個字,第四首每一句第四個字……直到第七首的每一句句末,八個字,整整重複了七次。他當時僅僅因為妒火中燒就失去了理性,連這樣明顯的藏頭詩都未曾發現。
他只覺得頭暈目眩,腦袋一片空白,而後迅速回想起了兩千多年前的一段往事。
見逸疏面色白得跟紙一樣,子簫察覺情況不對,本想問問他怎麽了,卻見他扶着桌面,閉上眼,額上青筋高高凸出,胸口一陣起伏。子簫連忙攙扶他上床,但走到一半,他捂着胸口,吐出一口鮮血。子簫拿手帕擦他的嘴角,急忙喚人進來。逸疏扶着床沿咳了好一會兒,整張手帕都紅透了,順着蒼白幹裂的嘴唇流下。最終逸疏被扶上了床,眼前交替了無數個白晝與黑夜般,明明滅滅。他什麽也聽不見,除了自己的呼吸聲。
最終,青寐還是背叛了子簫。可子簫很傻,為青寐殺死了神君,并甘願被罰下無間地獄,永世不得超生。
子簫下地獄後,逸疏對自己的一生都感到十分迷惑。在他博取功名的路上,子簫一直在默默幫助他,羲岚一直在默默支持他。可是,他不僅害羲岚煙消雲散,在子簫遇到如此重大挫折之時,也未能救回子簫。他現在是太微仙尊,是上仙中的至尊,是朱雀天最有權力的男子,已經強到足夠保護他珍惜的人。
然而,他珍惜的人,又在何處?
魔界丢掉了一個最得力的女魔将,東月樓臺又少了最重要的守戍筆吏,自然免不得又一場神魔交戰。逸疏親自指揮上戰場,首戰出師告捷,殲滅了兩萬七千魔族精兵。又一個月夜到來,幕府中,他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夢的是兩千四百八十五年前,神界水域天的一段往事。
“神君,子安仙君已在門外跪了兩天三夜,說無論如何也要求您救活北落仙子,還說拿他的命換也成。您要不要還是出去跟他說說?”一位小厮對胤澤如此說道。
“不過為了一個女人,真是不成體統。”胤澤神君放下茶盞,拂袖而出。
那時的胤澤神君還不是神尊,但因天賦異禀,有青龍身,在神界地位顯赫,桃李滿天下。他素來極度自我,不喜見人為愛傷神。他賞識逸疏,覺得逸疏以後前途一片光明,便賜了逸疏仙君之位。不想逸疏是個兒女情長之輩,他有些失望。只是,偏愛到底是有的,胤澤不打算把他逼到絕路。
皓鶴羽毛飄飄灑灑,把門前的逸疏都快蓋成了雪人。胤澤低眉打量他少頃,道:“你想救北落仙子,也并非難事。她原本便是依附你仙力而生的菟絲,靠你一人力量完全可以救她,只是需要你做出極大犧牲,你可考慮清楚了。”
“無妨,我不怕死。”冰冷的雪覆蓋着逸疏的睫毛,他的聲音比雪還要冷。
“比死好,也比死壞。你失去的東西,将是你一半的壽命、一半的仙元,和一生中最寶貴的記憶。”
“可以,只要能救她。”
“你想好了?丢掉一半的仙元,若不好生護着身體,可能會損毀魂魄精神,再無轉世投胎的機會。”
“壽命、仙元都不是問題。只是,最寶貴的記憶……”逸疏想了想,搖搖頭道,“我這一生都平淡如茶,沒什麽寶貴的記憶。”
“若如此,那日後等寶貴的記憶誕生,不管持續的時間有多長,你都會在一年後便将之徹底忘卻。”見逸疏态度堅定坦然,胤澤神君遞給他一卷貝葉書, “燧皇鼎在我的西苑,你只需念此咒文,便可将五成壽命與誓約提制為藥引,置入鼎中。”
及至那一刻,逸疏都不曾有一絲後悔。那時他年輕自負,曾天真地想過,只要她活着,即便給她幸福的人不是自己,亦是甚好之事。
糊塗的意識中,逸疏知道夢境即将到達盡頭。他如此希望能看見羲岚。想見她和從前一樣,在飛瀑山谷中裙袍輕揚,斟一壺仙酒,摘一束桃花,書寫風流詞句,笑若燦爛朝陽。哪怕她自始至終不看他也無妨,他只盼見她最後一眼。
可是,羲岚再也沒有出現,即便是在夢中。
但對逸疏而言,這也并非最壞的結局。因為,他與羲岚生在一處,死後也都同時從六道輪回中灰飛煙滅了。或許,他們會在旁人都不曾到過的地方重逢、相守,那裏或許遠離紅塵世俗,是一片世外桃源,就像四千年前的搖光山。在那裏,有神柏菟絲,枝葉纏綿。
是夜三更,邊戍蕭條,黃沙卷地,在神魔戰場上有獵火孤城,殘敗山川,哀雲悲霧十萬裏。當幕府中有成片的悲恸哭聲傳出,守戍神仙将士們都有了不好的預感,紛紛回首望去。但與此同時,又有極為明亮之物自高空墜落,将士們整齊擡頭眺望星空。
原是太微垣最大、最亮的星鬥隕落了。
仙界典籍《廣仙志·太微卷·羲岚傳》有雲:
北落仙子者,炎黃仙族也。元搖光菟絲,司相蓮供奉,有朱雀之氣,玄牝之仙也。其行蹤無定,常駕龍乘雲,潛游海川,翺翔仙山,虛步太清,七世不明所在。賞花飲酒、欣欣然自樂也。其詩如美玉,畫勝萬錢,享譽九天。故而時人曰:‘北落羲岚,色如天香;八鬥高才,千杯不醉。’太微仙尊逸疏之妻。後***于紅蓮之火,遂灰飛煙滅,不複重生,時三千六百四十三歲。
《廣仙志·太微卷·逸疏傳》有雲:
太微仙尊者,炎黃仙族也。元搖光神柏,掌太微,往往至紫微靈臺山上。其色如少年,姿貌佳而性冷。取神于紫冥,取精于徂輝,有朱雀之氣,玄牝之仙也。曾任水域神軍幕僚伐魔,助胤澤斫黑龍、敗蚩尤,與補天之事,立不世之功,累遷太微仙尊。內修政理,築龍騰之書谷;外長巧策,推朱雀之仙術。妻北落仙子羲岚。商時下界,複還之太微垣。後于神魔通道邊戍戰場,耗竭仙元而殁,不複重生,時四千八百又三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