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第十一幅畫 音塵絕(二)
記得以前逸疏有一對朋友成親了,兩個人每天都牽着手甜甜蜜蜜,有時還會自以為旁人沒看見地偷親小臉、偷摸小腰。羲岚覺得這樣很幸福,逸疏卻冷笑道:“兩個仙界的負擔。生了孩子便算完成使命,做無意義的膩歪有意義麽。”
很顯然,他此刻在做自打臉的事。吻過了唇,他又在她的額上、面頰上、耳垂邊細細吻着,不論重複多少次,都不覺得厭煩。他的吻實在太動人,激發了羲岚的創作情操,不過不是作品創作情操,而是後代創作情操。等和逸疏小兩口甜蜜夠了,她要生個神似逸疏的小包子。這樣,這木頭夫君後繼有人會開心,她能同時擁有兩個逸疏,更開心。她覺得有些害羞,但深愛他的情感又滿溢出了心房,一頭紮入他的懷中,在他的頸項間黏黏地輕蹭。
她嫁給了一生所愛。她變成了逸疏的妻子。只要想到這一點,羲岚不論走到哪裏,都能肆無忌憚地笑出來。
可惜的是,熱戀的男人都是一個樣,熱戀過後的男人個個都不一樣。
剛成親時,逸疏每天完成公務回家,不論再累都要和羲岚親熱一番,翌日又一定比羲岚起得早,靜靜凝視她的睡臉直至她醒來。那會兒羲岚就很擔心他的身體,怕他長期勞累會吃不消,他總說無妨,他年輕力壯。但時間久了她才發現,他只能堅持和她親熱,且不管什麽時候,什麽狀态,只要她有一點暗示,不,即便她沒有暗示,他都能毫不猶豫地推倒她。除此之外,他可以比以前還毒舌,可以睡得比石頭烏龜還死。也就過了半年不到的時間,逸疏又變回了以前的那個逸疏。新婚期的無限溫柔、無限深情簡直就跟幻覺似的。但是,羲岚卻更加喜歡他了。他倆起床的情況反了過來,變成她捧着臉凝視他的睡臉,沉醉在他的美色中。
一個休假日的清晨,她忍不住低聲道:“每天早上看到夫君的臉,真是好開心。這就像戲本子的最後一章一樣。”
逸疏迷迷糊糊地睜眼瞥了瞥她,又閉眼道:“岚岚,你讓夫君再睡一會兒好麽。”
“這反應跟戲本子裏男主角反應根本不一樣。”
“每天都演同一個戲本子多無聊,換個花樣不挺好麽。”
說得好有道理,她竟無言以對。
有一次,逸疏出遠門辦事,她在家閑得無聊,但又不想給自己找事做,于是便在家裏沒命兒地思念逸疏。待逸疏回家,她簡直高興壞了,小鳥一般飛過去抱住他,在他臉上雨點般亂親一通。他事務繁重,待她親完了便要去看文書。她抓着他的衣角,委屈道:“可是我想你……”嬌還沒撒完,他便直接把她推倒在榻上。她驚呼一聲,起身笑着跑了。他命令道:“羲岚,你給我回來!”然而她并不會太聽話。
一日,羲岚肚子不舒服,逸疏擔心地問她是怎麽個痛法,要不要去朱雀醫坊。她生無可戀地望着他:“因為吃了你的口水,所以我拉肚子了。”
逸疏嘲道:“你每天都在吃,偏偏今天壞了肚子?”
“今天吃得特別多。”
“多吃點你智力會有所提升。”
她推開他,一臉輕蔑:“呵呵,我已經很聰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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羲岚和逸疏平時有鬥不盡的嘴,連在外人面前都是這樣,互相調侃得旁人都被惹得哈哈大笑。又因為倆人認識了兩千多年,對對方的脾氣都了如指掌,他們知道對方何時開心,何時低落,僅僅一個眼神便足以理解彼此,并在第一時間內做出令對方寬慰的事。因此,總讓人覺得他們是成親千年的老夫妻,認定他們是整個仙界最般配的一對。逸疏雖然嘴上不饒人,卻比任何人都關心羲岚。她稍微皺個眉都會令他心慌,她只要開心大笑,他說着再欠抽的話,眼神都會流露出滿滿的溫柔。夫妻倆獨處之時,羲岚時常覺得自己臉上、身上塗了蜂膠,又黏又甜,逸疏才會每天都把她攬在懷裏嗅來親去。自成親以後,她的心情單調得堪稱毫無創意。因為,只有滿足。
一年下來,逸疏總算有時間給自己休個假,帶羲岚去神州大地游山玩水。羲岚激動壞了,立即着手收拾行囊。臨行前一夜,一輪明月高懸青天,照了滿屋銀白。羲岚把東西都放在一處,路過窗邊,仰頭看着天上月色,沉醉于美景中。逸疏見她久久不動,問她怎麽了。她伏在欄杆上,撐着下颚,輕聲道:“我在想,你以前曾說過要帶我出去游玩,當時我當你只是随口說說,沒想到真的實現了。”說到此處,她露出一臉竊喜:“而且,現在我還是你的妻子呢。”
逸疏走過來,彈了彈她的額頭:“傻瓜。”
“逸疏,我們一定可以白首偕老,共度此生的,對不對?”
察覺逸疏良久不語,羲岚疑惑地眨了眨眼,誰知,整個人卻被他一把拉過去。他小心翼翼地把她摟在懷裏道:“不僅此生,要生生世世。”
“什麽啦,都老夫妻了,你還說這種話。”羲岚居然覺得有些害臊,眼眶也有些濕潤,但還是故作一臉傲嬌,“你不會走,也不會變,會永遠愛我,陪在我的身邊的,對不對?”
“我會永遠陪在你的身邊。我不會走,也不會變的。”
幸福的當然不僅僅是羲岚。逸疏也如此清楚地感到,與羲岚心意相通是多麽幸運的事。她是他此生最為珍惜的人,他要永生永世,都如此溫柔待她。
今宵明月何其多,滿入心房,盈院而出。
然而,今宵過後,君心赤忱如明鏡,亦唯有明月知。
翌日,羲岚和逸疏正式出發,決定臨行前把小貓交給子簫管。他倆本來準備一起去找子簫,但在前往軒轅座的路上,羲岚突然想起自己最喜歡的天麂金縷鞋忘帶了。那是與逸疏在山清水秀之地幽會的必備法寶,忘了那是萬萬不行的。逸疏覺得很麻煩,開始如何都不肯回去拿。她撒嬌賴皮了許久,總算說動他讓他跑腿,她将在子簫府上等他。
可是,她到子簫那裏等到夕陽西下,逸疏都沒有來。她使用萬裏傳音,催逸疏趕緊過去。逸疏才漠然應聲說,馬上來。
羲岚在東月樓臺的涼亭中等待逸疏,一直到清月出嶺,夜靜蟲絕。子簫命人為她送上茶水,也在亭中陪她聊天打發時間。
“這樣算來,你與逸疏成親已有一年了。總感覺你們成親是昨天的事。”子簫望着月色,微微笑道,“其實我早看出你倆對彼此有意,但偏偏你倆反應都慢了半拍,我也不便插手當這月老。順其自然果真最好。”
羲岚愕然道:“咦,你看出來了?如何觀察出來的?”
“太明顯了,無需費心觀察。你的心思我發現得晚些,逸疏是一眼便能看透。”
子簫有一張年輕的面皮,看上去像羲岚的同齡人,實際他是三皇時代的仙族,比逸疏大八百多歲,比羲岚大近兩千歲,和他們都不是一個時代的。他早在兩千五百年前的戰争中立過功,但因沉浸于閑雲野鶴之樂,更喜歡待在東月樓臺吟詩作畫,以梅為妻,以鶴為子,放棄了多次晉升的機會。逸疏則大大不同,他自降生那一刻起就心系天下,立志要在這碧落九天闖出一番天地。加上子簫這番話,總感覺逸疏被當成小孩子看待了。羲岚禁不住笑起來:“子簫兄果然比逸疏成熟很多。真不知得是怎樣白璧無瑕的姑娘,才能入得了雲霄仙君的眼?”
“白璧無瑕?我唯一一次心動過的對象,還真不是白璧無瑕的女子。”
聽到此處,羲岚的耳朵立起來了,好奇道:“我很可能沒會錯意。速速招來,何年何月何日,那人是誰?”
“一個精通音律的女子。”羲岚正想說這話說了等于沒說,他又緩緩補充道,“在三皇時代的神魔戰場上。”
這可是考驗羲岚歷史功底的活兒,她搜腸刮肚,說出了無數個仙子的名字,後來連神族都猜進去了,但子簫都搖頭否認。她正想放棄,忽然腦中浮現了一本史籍上的丹青畫:依抱古筝的女子身着紫黑長袍,長發及踝。她笑顏冷豔,雙眸血紅,纖長玉指彈奏的魔音中,萬千神仙将士白骨堆積如山,盡數被她踩在腳下。
“這姑娘,不會是……”羲岚微笑着吞了口唾沫,“血眼琴魔,青寐……吧?”
子簫卻答非所問道:“逸疏何故久而不至?”
羲岚也難得不給人臺階下,急道:“子簫,平日我不摻合政事,但這次我不能不管。你是守戍筆吏,青寐是誅仙狂魔,你要跟她好,上界會完蛋的。你可萬萬不可糊塗了。”
“你多慮了,她常年深居奈落,壓根不認識我。即便我想跟她好,也沒這機會。” 子簫提及的奈落是魔界七虛域首府,也是魔界帝都。在佛語中意為“無法脫離的無底深淵境地”,與魔界帝都還有些相配。因為至今為止,去過奈落的高等神族都屈指可數。
“她不認識你?那你是如何認識她的?”
“在戰場上見過一次。略有心動,談不上喜歡。”
羲岚見過的魔族不多,但她知道,魔族情緒激動、施展術法之時,眼睛會冒紅光,這狀态上界管它叫“血眼”。尋常仙族撞見血眼魔族,一般是死透了。而青寐之所以叫“血眼琴魔”,是因為她魔力源源不絕,一上戰場便不會停止彈琴屠殺,眼睛也一直是紅色。就這樣子簫還能心動,堪稱悶騷。
羲岚喃喃道:“真一點看不出來,你人如此輕淡如畫,挑女人的口味可是一點也不輕。”
“說了,我沒看中她,只是覺得她有幾分姿色,男人看見美人都一個樣。”
難得子簫也會辯解,看來真是戳到了痛處,羲岚壞笑道:“解釋者,自我揭發也。仙界美人何其多,怎麽沒見你心動?”
子簫用扇子敲了一下她的腦門:“你這臭丫頭,我看是逸疏平日把你寵壞了,連兄長的玩笑也敢開。”
她嗷嗷叫了兩聲,從枝頭摘下一團桂花,扔在子簫身上:“你喜歡青寐,你喜歡青寐,飄逸風雅的雲霄仙君原來是個重口味!”她從亭臺中跳出來,想要躲開子簫的反擊,但剛一走出來,便看見靜立在院中的逸疏。
羲岚走過去,假裝賭氣道:“逸疏,你怎麽這麽慢?我在這裏都等了一整天。”
方至十三夜,月色已如玉,碎了逸疏滿身瓊色。碧月冰涼,逸疏的目光卻更加冷冽:“走罷。”
羲岚察覺到情況有些不對,匆匆與子簫辭別,跟逸疏一起回去。可是,一路上不論她如何詢問,他都不解釋發生了什麽。她思索良久,只能想到他生氣的原因是讓他回去拿鞋,結果耽擱了出行時間。她乖乖地去道歉半天,他都還是一臉冷冰冰的樣子。她想逸疏現在脾氣越來越大,一點不懂見好就收,以後如果一直這樣,以後的夫妻生活得怎麽過?于是,她也不再道歉,一到家中,徑直回房将息。在床上滾了半個時辰,也沒等到逸疏進來,她頂不住倦意,沉沉墜入夢鄉。
羲岚不知道,這一夢,便是白雲無盡,水遙山遠。
翌日起,逸疏徹底失去音信。開始幾天,她還以為他只是鬧脾氣,想怎麽也不能讓他欺負自己,要他來主動道歉,可時間一長,她的憤怒變成傷心,傷心又變成了擔心。她去太微殿想找逸疏談談,卻得知鬧脾氣後的第二天,逸疏令僚屬暫管了太微座的司職,從那以後再也沒來過。羲岚意識到了事态的嚴重性,又去找子簫等友人求助。朋友們也毫無頭緒。她本想去神界求助,但想到這樣可能會影響逸疏的前途,便忍了下來,自行出發尋找他。遺憾的是,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逸疏與文曲星交好,曾贈文曲星神木樹枝。羲岚去找文曲星讨來了樹枝,做了一支筆。一旦她找逸疏找累了,回家等待逸疏的日子裏,她用這支筆畫畫,并将從《夢引錄》習得的仙法注入筆中,研究出了新的仙術。久而久之,這支筆可以把畫中的東西變為真的。最初幻化出的幻影時間短暫,不過昙花一現,但感情越多越真實,停留時間也會更長些。她畫出過逸疏,一般不過一日便會消失,但他走得越久,她越思念他,越是将他的音容笑貌銘記于肝脾,這個虛幻的逸疏停留時間越長。到後來,這支筆也被賦予了仙力,成了上界法寶千丈幻毫。
就這樣,日複一日,年複一年,花謝花開,花開花謝,八百二十八年過去。
是年武王伐纣,牧野之戰發起于中原,九州大地五谷不登,民不聊生。羲岚第一百二十三回去人間尋逸疏。
朝歌城外一片荒涼,羲岚毫無頭緒地漫步在萋萋芳草中,聽見遠處傳來清歌琵琶聲。她悄悄飛過去,發現是一位少女正在賣唱。她約莫十七八歲,淡掃蛾眉,婀娜柳腰,蛋黃羅裙襯冰肌玉骨,繡花弓鞋籠粉白軟襪。她眼中飽含珍珠淚,随旋律時而擡頭,時而低頭,唱的彈的都是黍離之悲、相思之情。
這時,有兩個官兵走了出來,其中一個調笑道:“喲,小娘子,才新婚兩年,又出來賣唱啦?怎的,你家那位小白臉夫君不要你了?”
“既然他不要你,來陪兩位外公玩耍玩耍!”
商女站起身,臉色慘白:“警告你們,莫要靠近我。我夫君可是天神般的人物,你們是鬥不過他的。”
“得了吧,天神般的夫君會丢你在外面賣唱?”那官兵走上去,抓住她的手腕,作勢要撕扯她的裙衫。
羲岚上前一步,剛想救人,卻見一道白光閃過,地上飛出上百條蔓藤,纏住兩個官兵的身軀。他們還沒來得及喘氣,已被枝葉茂盛的枝條纏住脖子,勒斷了氣。随着枝條緩緩松開,一個青年的背影出現在商女面前,那兩個官兵的屍體也軟軟地倒在地上。
“你是怎麽回事,為何要出來賣唱?”青年的聲音有些愠怒。
商女委屈地哭了,病弱地咳嗽,瘦削的肩膀也随着顫抖:“我,我只是個凡女,與您終究不能長久。這兩年我喜歡您越深,病得越重,便越覺得情思甚痛。只能逼迫自己做回原來的商女,才能,才能……”說到最後,她已泣不成聲。
青年輕輕嘆了一口氣,上前一步,欲伸手攬她。此刻,羲岚張了張口,用不似自己的聲音喚道:“……逸疏?”
青年動作僵住,卻沒有一點動靜。商女止住了哭泣,迷茫地看着羲岚,謹慎道:“好像有人在叫您。”
他終于轉過頭來。纣王方***于鹿臺,此處除了破敗的城垣,便只有蕭條西風,黃葉秋草。而與他面對的仙子自九天落凡塵,長波妒盼,遙山羞黛,仙绡素裙被吹得霧般飄起。她一點沒變,還是美得如此令人心驚。
逸疏淺淺笑道:“好久不見,羲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