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七幅畫 凡仙情(二)
邢逸疏來找她,原因很荒謬。裴羲岚她爹的偶像曾經曰過:“兩草猶一心,人心不如草。”可見人比非人要脆弱很多。因此,不管其它人如何脆弱,總有一塊石頭對他的石生充滿了期待。邢逸疏把裴羲岚帶到東市一家帛肆前,抓到了正準備偷東西的河泰。難得邢逸疏音量微微提高,似已愠怒:“河泰,你上次送她布帛,已經引起她的懷疑了。到底要我說多少次,休得再引起凡人的注意。”
“那可真是感激仙尊的金玉良言,我第一次如此動情,便被你這般打擊!”河泰氣焰并不亞于他,“這樣的事莫不成你沒經歷過?你放着自家大老婆不管,即便背負罵名也要将那小老婆娶回仙界的事,當我忘了嗎?”
“今非昔比。我當年是下凡游玩,而你正在受罰。”
河泰沉默良久,忽然怒道:“凡人不可能發現我。不管你怎麽說,我都言必行,行必果!”語畢消失在雲霧中。
邢逸疏漠然靜立,意識到裴羲岚走過來,回眸道:“你可都聽到了。”
裴羲岚笑着搖搖頭,心中早已把河泰那點破事猜了個七八成。這些日子阿妮蠻一直往家裏帶繡詩布帛,詩風在當朝極為罕見,內容也是相當含蓄,洋溢着遠古的建安風骨。阿妮蠻無法讀懂哪怕其中一句話,只知道布匹刺繡漂亮,把它們統統上交了裴羲岚。裴羲岚讀出了詩人慷慨硬朗文字中的濃濃情意,問她從何處得知,她只答忽從天降。裴羲岚原以為她在與哪位文人雅士偷偷私會,這下看來,她說的是大實話。
邢逸疏道:“河泰喜歡上了你的侍婢阿妮蠻,還說要娶她為妻。”
裴羲岚坦然笑道:“沒什麽不好,只要他能幻化人身,我很樂意玉成他們之美。”
“他是可以幻化人身,但那是五十年以後。”
“這時間,略久。”
“他固執得很,說這五十年內要在暗處向阿妮蠻求愛,五十年後再娶她。你認為這段姻緣有可行之處麽?”
“這難度,略高。”
邢逸疏道:“這回讓河泰跑了,下次你若看見他,便勸勸他。你是阿妮蠻的主子,河泰應該能聽進你的話。”
“那可真對不住,這些話我都聽到了。”忽然一個聲音從他們背後冒出來,“我的回答還是一式一樣:我喜歡阿妮蠻,五十年後娶她為妻。”
他們轉過身去,河泰安如泰山地蹲坐在他們後面。裴羲岚道:“雨神郎君,五十年以後,阿妮蠻會變成一個滿臉菊花盛開的老太太,不死幸甚,郎君還指望她跟你再續前緣麽?”
“我不介意她是否年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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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總要嫁人。她一生不過幾十年,總不好一直這樣等着你。”
“她不必等我。如果遇到合适的男子,她可以照樣嫁人。五十年後,我再把她搶過來。”
不得不說,河泰的固執令裴羲岚無話可說,同時心中又略有感動。她看向邢逸疏。邢逸疏板着臉道:“河泰,你若堅持如此,我不會再阻止,但也休想我幫忙。”
“你不阻我,我已感恩戴德了。多謝仙尊,我走了!”河泰氣勢洶洶地又一次離開。
不久,雨又一次下大了,邢逸疏沒有帶傘,裴羲岚便把自己的油紙傘撐開,和他一起擋雨:“我記得你家離這裏不遠,我先陪你回去?”
“穿着男裝,還真把自己當成男子了?”邢逸疏不屑地奪過她的傘,将之舉高,往她的方向偏了偏,“我的馬車在這條街的另一頭,我送你回去。”
他們并肩在街上行走。煙雨滿城,凫雁南飛。方才換上新衣的娘子們提着裙擺,擔憂地踮腳走路。騎着馬兒的全盛紅顏子若有路過,或許帶走一兩個。一些店鋪提前打烊,嬉鬧的孩童卻将這漫天秋雨視若無物。看着滿街庸庸碌碌的行人,成雙成對的璧人,看着長安娘子們韶華若春光,裴羲岚忽然意識到,歷史上有那麽多文人為女子之色留下辭賦,足見花月春風是何其令人憐惜。但是,真正可憐的,卻是憐惜風月的人。司馬相如前一刻才為陳皇後寫下《長門賦》,卓文君後一刻便淚灑題書《白頭吟》。随着十年流水,人恐如三月桃花,未免改色,又有幾個男子會剝開皮相,真心愛着女子之德。她慶幸自己是個胡氣的姑娘,比那些傷情女子更懂找生活樂子,卻也難免為她們感到惋惜:“河泰還真令我感到意外。不計較年歲容貌而傾心于一人,大概也只有仙人了吧。”
“與仙無關,是河泰自己喜歡這樣。”
“可其他神仙若是喜歡上凡人,那該如何是好?凡人總有一日會老去。”
“記得我跟你提過滄海之神與他遺孀的事麽,他是最年輕的神尊,但還是比他的遺孀壽命長上千萬倍,對他而言,三百年壽命的妻不過朝生暮死的蜉蝣,即便他不歸元,二人也有難以克服的阻礙。”
三百年也能朝生暮死?那凡人這幾十年的人生……裴羲岚目瞪口呆,搞了半天,在邢逸疏眼裏,她連只蟲都不如。她道:“那他倆便注定悲劇嗎?”
“興許還有緣在輪回中重見罷,誰知道。氏族不同,還是各自一家為妙。所以,除了河泰,尋常仙族也不會愛上凡人。凡人朝生暮死,仙有南山之壽。河水盡,不東流,如何結為夫妻?”
真不是錯覺,在邢少師眼中,她就是只蟲。裴羲岚眨了眨眼:“那是因為河泰的情況特殊,若不是無法幻化為人,他與阿妮蠻最少還能相處五十年。”
邢逸疏輕輕一笑:“五十年在你們聽來很久,是麽。可是對我們而言,不過薤上露水。當你見過日月輪換數以千計,還會在那麽短的時間內愛上一個凡人麽?”
“我聽說很多仙人都是凡人修煉而成的。”
“沒錯,淮南華子期,齊人樂子長,都是羽化升仙的凡人。但一旦他們決意脫離凡世,便不會再與凡人有所瓜葛,包括他們的父母。人仙殊途,終無法成正果。”
她笑了笑:“奇了怪了,河泰明明告訴我,你娶了一個凡人愛妾,還與她恩愛有加,把你的正妻都冷落了。”
邢逸疏滿目不可置信:“河泰把這些事都告訴你了?”
她也被自己吓了一跳。因為通常與人閑談時,她的習慣是點到即止,很少因為好奇打破砂鍋問到底。她本想把話再圓回來,邢逸疏已望着遠方,聲音漠然:“這都是我的私事,與裴幕僚無關。”說罷朝河泰消失的方向離去。
裴羲岚只覺得心中微微刺痛。不知是為河泰,為阿妮蠻,還是為了自己心中一個剛被斬斷又微不可聞的“或許可能”。
不過,她并沒有太多時間去整頓自己的心情。
是年,裴耀卿奄然離世。頂梁柱現已坍塌,裴家和楊家都很焦慮,把希望放在最後一人身上。裴羲岚看見楊玉環以淚洗面,憂傷卻也不知為誰,逐漸明白了邢少師所言“人仙殊途”之含義。裴耀卿下葬那一天,她身披孝服,親眼目睹不久前還騎馬與自己調笑的叔叔身體變冷,親眼目睹一代名臣終歸塵土,家人們卻忙着應對動蕩的局勢,連悲傷的時間也抽不出來,唯一的感慨也确實是,人生有期,有如薤露。
天子是潮流帶動者,不僅僅表現在他捧紅的人身上,還表現在當朝的宗教、文學、稱呼、風俗上。大唐開國以來,皇帝便多愛道教,李隆基更把這種熱愛推到了頂峰,他給莊子娶個新名兒叫南華真人,文子為玄通真人,列子為沖虛真人,連搶個老婆都要叫太真道長。當朝詩人作詩也都喜歡寫道教風,若在行文中不加點青鳥赤松、仙桃金竈、雲君銀臺,都顯得不夠有腔調。因此,游仙詩大神李白最受寵,何足怪乎。除此之外,連詩人隐退江湖都要選擇比較符合時興品味的方式,也就是度為道士。天寶三年,賀知章隐退就選了這種禁欲的高品味方式。不過這之後兩年,他就被杜甫無情地拆穿愛酗酒又影響市容的真相。
杜甫這人什麽都好,為人厚道,憂國憂民,就是不懂含蓄既美,總在作品裏揭人老底,太犀利。古今華夏文人大部分有個癖好,若文風受到甲的影響,他們決計不會怎麽提甲,反倒要大肆吹捧乙,以此聲東擊西,拉高自己的腔調。對李白而言,那個乙就是謝靈運,“謝公宿處今尚在,渌水蕩漾清猿啼”“腳着謝公屐,身登青雲梯”“吾人詠歌,獨慚康樂”“謝客臨海峤,嚴光桐廬溪”,謝公在他的作品中無處不在,貌似真愛,少有人知他的甲其實是鮑照。但他藏來藏去,都沒躲過杜甫的法眼。杜甫寫了一首詩,又無情地揭穿了李白文風俊逸如同鮑照。也難怪他孜孜不倦地向李白告白,“落月滿屋梁,猶疑照顏色”這樣充滿龍陽氣息的句子都寫出來了,也沒有得到李白太熱情的回應。這事情告訴人們,做人不能太耿直。
賀知章告老還鄉,李白特地寫了詩送他,怎知僅過了倆月,自己也被賜金放還了。離京之日,李白在朝廷的新識舊友、文人騷客,都一一到長亭與他送別,嘆他是八鬥之才遇上了萬斛之恨。他舉杯痛飲中,寫下了一首跌宕起伏的《行路難》:“金樽清酒鬥十千,玉盤珍羞直萬錢。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
作為李白的多年老友,裴羲岚自然不能錯過這一環節。都說送別有四寶,長亭、楊柳、美酒和芳草。由此可見,裴羲岚頭插柳,手拿酒,來到被芳草包圍的長亭裏尋找李白,是多麽有誠意的事。李白應名應景地穿了一襲白袍,與衆人道別之後,和裴羲岚共飲一角酒:“裴小娘子,你我一見如故,卻難得見上幾次。真正碰了面,又總讓你撞上我的窘境。這回也是一樣,唉。”
“無妨,在我耶耶心中,太白是谪仙降世,這已經影響了我大半輩子,到現在我也只當李郎是谪仙。”
李白呵呵笑了兩聲,遞給她一疊彩箋:“我作了一首詩,贈予我自己,也贈予小娘子。”
“多謝李郎,我可否拿它與我耶耶分享?他若能讀,必然高興壞了。”
“一紙鴻毛,何足挂齒。既已送給你,便是你的東西,你可随意處置。”李白又微微一笑,他喝多了酒,望着裴羲岚的眼略寫了醉意與感傷,“但願此去一別,千裏之外,魚雁能為我送情。我的長相思,始終在長安。”
李白辭去以後,裴羲岚拆開信看,原來是《行路難》的後兩首:
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
羞逐長安社中兒,赤雞白雉賭梨栗。
彈劍作歌奏苦聲,曳裾王門不稱情。
淮陰市井笑韓信,漢朝公卿忌賈生。
君不見昔時燕家重郭隗,擁篲折節無嫌猜。
劇辛樂毅感恩分,輸肝剖膽效英才。
昭王白骨萦蔓草,誰人更掃黃金臺?
行路難,歸去來!
有耳莫洗颍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
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
吾觀自古賢達人,功成不退皆殒身。
子胥既棄吳江上,屈原終投湘水濱。
陸機雄才豈自保?李斯稅駕苦不早。
華亭鶴唳讵可聞?上蔡蒼鷹何足道?
君不見吳中張翰稱達生,秋風忽憶江東行。
且樂生前一杯酒,何須身後千載名?
裴羲岚被李白波瀾起伏的詩風感染了,所以她不僅拿給了老爹欣賞,還跟邢逸疏顯擺了半天。邢逸疏讀了這兩首《行路難》,認出了李白的字跡,卻問了個風馬牛不相及的問題:“你說,這兩首詩是李白親自送你的?”
“對,因為這兩首詩,耶耶這兩天可高興壞了,直接改善了我的家庭地位,這段時間催我成婚都溫和了些。”
邢逸疏想起初識李白時,李白曾說不會送詩給女子,疑惑道:“除了送你這兩首詩,李白還說了什麽?”
“我想想哦……他說,他的長相思始終在長安。”
邢逸疏沉默半晌,道:“不管你與李白再有伯牙子期之情,他始終是年長你許多的男子。以後你與男子交往,還是要适當保持距離。不然事情傳出去,對男人而言不過是一段風流韻事,清譽受到影響的人會是你。”
裴羲岚想到國子監自己與邢逸疏的傳言,心中一凜,卻笑道:“多謝提點,以後我會注意的。邢少師……可是聽說了什麽?”
“不曾。”
“哦哦,懂也。”還好。她松了一口氣。
“我與李白有點交情,他這人是個好友,對女子來說卻未必是個好歸宿。你若嫁人,應該嫁更好的郎君。”
裴羲岚呆了一下,心砰砰亂跳起來。再是傻子也不會不明白,邢逸疏這番話有些越界了。而且,他說的“更好的郎君”,又令她想起同學說的“還有個更好的夫婿候選人”。她覺得自己的臉快燒起來了,擦擦額頭裝作很熱的樣子:“說得好,邢少師厚道。你這樣為我考慮,我可不能虧待了你。你喜歡吃什麽,我找人幫你做,當是回禮。”
“不必如此客氣,我對食物興趣不大。”
“我猜是酥餅。”
“一般罷。”
他答得雖快,她卻沒有漏掉他聽見“酥餅”二字後眼睛微亮的表情。果然,夢裏的一切都是真的,依然不确定的就是,自己與北落仙子羲岚是什麽關系。
翌日,裴羲岚便去桃花源探望祖母。祖母已是一頭白練,一根黑色的雜質也無。聽聞外孫女要來,她早早準備了裴羲岚最喜歡的胡餅。裴羲岚一邊啃餅一邊假裝不經意道:“祖母,這胡餅該怎麽做呀?”
祖母在桌旁擦拭紅木書幾與白瓷辟雍硯,那些都是祖父生前最愛使的文房器具。她笑了笑,沒看裴羲岚:“你吃了這麽多年的胡餅,何故今日才想到如何做餅?”
裴羲岚把前因後果都細細說了一遍,撒嬌道:“我不能欠邢少師人情呢。他可是那個下凡的仙人,好兇的。”
祖母這才轉過身來,橫了她一眼:“不過逗你玩,你便解釋這麽一大通。祖母怎會不懂你?祖母也是活了快七十歲的婦人了,年輕時喜歡你祖父,也喜歡為他做飯。”
“哈,祖母理解就太好……”裴羲岚頓了一下,“什麽?!祖父?為何會牽扯到祖父身上,我我我們不是那樣的關系,我不喜歡邢少……”
她話只說到一半,便撞上了祖母帶着笑意的審視目光。她垂下腦袋,臉頰一路燙到了耳朵後面,嘟囔道:“我真的不喜歡他,本來好清白的關系,都被旁人左一句右一句弄得亂七八糟……”
祖母沒再看她,轉身繼續擦拭祖父的硯:“原來如此,那邢少師可真可憐。因為聽你的描述,祖母有九成把握,邢少師是喜歡你的。”
裴羲岚眼睛一下亮了,猛地站起來,随後又趕緊坐下去,可是為時已晚。然而祖母什麽都沒有追問,只是把碗推過來:“來,再吃點胡餅。”
“祖母,我,我沒有……”裴羲岚說不下去,再度垂下腦袋,紅着臉郁結地吃餅。她可真是祖母的乖外孫,此前試探河泰對阿妮蠻的情意,用的法子與祖母這出一模一樣。
裴羲岚知道,長龜會會員衆多,排隊等邢逸疏,再排十年也輪不到她。有分教:白練老妪胡餅探意,嬌羞娘子欲擄邢郎。她得逮個機會,做點胡氣的事。
作者有話要說:
洛薇:“我突然發現,閃閃是喜歡什麽朝代就寫什麽朝代的故事了。”
羲岚:“是啊,喜歡三國和唐朝,就讓洛薇生在東漢末年,讓我生在盛唐。”
逸疏:“對你尤其偏心,唐朝她又最喜歡開元盛世。”
子簫:“魏晉之風,也是頗有意趣的。可有考慮寫這個背景的主角?”
紫修:“別看孤,孤不想出現在凡間。”
羲岚:“那閃閃最不喜歡什麽朝代呢?”
逸疏:“沒有什麽太不喜歡的朝代吧,只不喜歡辮子頭。”
子簫:“我忽然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她說要虐天帝,會不會讓昊天轉世生在晚清……”
胤澤:“………………晚清?”
羲岚:“……”
逸疏:“……”
子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