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盡日暮
二十九。盡日暮。
沈毅再次出聲“候小少意下如何?”
候鬏嘴裏還含着一塊牛肉,牛排鮮美的汁液和醬料在他口腔流淌。李斯橫的切法其實并不科學,這樣的分割,很容易讓牛排的肉汁流失。但是他下刀精準而利落,飛快的斬斷牛肉的纖維,用醬汁鎖住牛肉的肉汁。
聽見沈毅的話,候鬏含着牛肉搖了搖頭。略做咀嚼,将嘴裏的牛肉咽下去,才對他說道“食不言。”
食不言。這是候鬏的師父還在的時候定下來的規矩。從前他一個人住的時候,吃飯的時候自然能夠遵守。而後來,他變成了侯家的小少爺,吃飯的時候總有哥哥陪着,這樣的規矩也就沒有節操的更改了。
可是,候鬏願意改變自己從小遵守的規矩去遷就候啓,卻并不代表着,他願意遷就沈毅。
沈毅的目的,候鬏也能夠想明白個大概。他不惜下此血本,想要換回一件半成品的花件,是因為那是他尋找同門的唯一憑證。
候鬏很想告訴沈毅,他已經尋到了。然而,今生今世,今時今日,已經和前生千差萬別。他沒有辦法告訴沈毅,他就是他的同門師弟。
所以這個時候,候鬏只能沉默。
候啓看了一眼沉默的吃東西的弟弟,擡頭和李斯橫交換了一個彼此心知肚明的表情。那個表情代表着,他們将要觸碰這個頂着他們最熟悉的人的皮囊的人的真正身份。
同時,他們也在彼此觀望,對方會如何動作。
——候啓從一開始,就接受了自家弟弟換了個芯子的事情,這個占據了他弟弟身體的陌生少年,在最短的時間裏,和他産生了血脈相融的感覺。而且,這個少年貌似有他弟弟的全部記憶,所以,候啓無法把他們完全割裂開來。
這是他的弟弟,流着和他一樣的骨血。只是這個弟弟多了一些其他的記憶,雖然那是他不曾參與的過去,但是候啓就只當做是弟弟自己的小秘密。
至于他其他的情感,候啓告訴自己,那些對已經逝去的東西的懷念,他可以一輩子保持緘默。這就是候啓的溫柔,他總是習慣承受,然後,為自己想要保護的人擋開風雨。無論他的後背被風雨敲擊得多麽疼痛,面向家人的臉上,也始終是微笑的神情。
——李斯橫從一開始,就從來沒有承認他對之一直抱有好感的,是舊日懦弱的自己。自己的身體是一個契機,及由此,讓他注意到那個本該最為熟悉,卻總顯得有些陌生的少年。
李斯橫關心候鬏,這是近本能的私愛。但是,他絕不承認自己是一個自戀的人。自戀是一種心理疾病,每個人都本能的愛着自己,這在父母都偏愛長得像自己的孩子這方面就可以窺見端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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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對待自己,李斯橫永遠達不到去愛。或者說,能夠毫不猶豫的選擇結束自己生命的李斯橫,對自己本身遠遠達不到愛的程度。
很多時候,李斯橫更覺得慶幸。因為自己前生的身體裏住進了一個全新的靈魂,所以,為他和自己的前生提供了一種新的可能。他可以試着去愛這個少年,以保護者的身份站在他身邊兒不覺得別扭。
李斯橫承認,候鬏進駐他前生的軀體,這為他們之間提供了一種可能。但是李斯橫卻不僅僅是因為候鬏占據了他的身體。确切的說,若非候鬏占據了他的身體,他并不會對“候鬏”這個他的前生産生太多的興趣。
喜新厭舊是一種人類的劣根性,規避傷害也是一種本能。使用過多年的身體會讓李斯橫覺得厭倦,讓他疼痛的前生更是一種折磨。如果不是候鬏的靈魂的進駐,李斯橫大概,會做自己的前生一輩子的路人甲乙,而不像與之有絲毫牽連。
所以,讓李斯橫好奇的,不是這個少年為什麽會進入自己前生的身體,更讓他好奇的是,掀開這層皮囊,這個少年到底是誰,有怎樣的性格,走過怎樣的人生。
他迫切的想要了解候鬏,了解他的前世今生。
并不知道為何李斯橫和候啓會變得心思百轉,沈毅被候鬏這樣直白的撂了面子,卻也兵不動怒,只是微微笑了笑,開始切割自己盤中的牛排。
五成熟的牛排有些涼了,用刀劃開,還能看見隐藏在牛肉纖維中的紅血絲。這種微腥帶甜的口感是沈毅的習慣。五成熟的牛排最為鮮嫩,如果能夠忍了那一絲醬料下的血腥,那麽就是絕佳的美味。
可是因為有些涼了,所以沈毅吃的時候就嘗到了些微的腥氣。這樣的腥氣被緬甸本土的香料勾了起來,略微放大。沈毅不适的皺了皺眉,卻還是将一整塊牛排吃了大半。
他的确,是特別能夠忍耐的男人。
餐後的甜點是綠茶果凍,不是很甜,但是有一種特殊的清香氣味,候鬏敏銳于常人的舌頭在其中嘗到了一點點抹茶粉的味道,雖然斷定了材料的不夠精細,但是卻沒有影響他吃甜點的心情。
不太甜的甜點本來就少見,他雖然內心是個糙漢子,但是還沒有厚臉皮到可以頂着無數人詫異的目光出入甜品屋。所以候鬏很是珍惜每一個可以光明正大吃甜點的機會。
他們畢竟不是吃的法餐,再怎麽拖延,一頓飯也還是很快就結束了。沈毅這一次很有耐心的看着候鬏吃完,并沒有催促他關于那件花件的事宜。
雖然事關父親遺物與師門的唯一線索,但是沈毅并沒有急躁,或者說,他沒有表現出來自己的急躁。抛開對候鬏本人的好感,如果這是真刀真槍的商場之争,沈毅知道,自己已經處于下風了。
所以,他在等,等候鬏自己開口。他等得起,這點耐心他還是有的。
候鬏用餐巾壓了壓嘴角,十指交握“關于,沈老的遺物,我有一個想法。”言語間,已經将放在褲兜中的小盒子取了出來,指尖輕按,咔噠一聲打開了盒子。
沈毅對他無聲的微笑,等待着下文。
候鬏掃過候啓,垂下眼簾。猶豫了片刻,終于還是說道“我提供給你想知道的信息,至于這塊花件……”
無視沈毅驀然瞪大的眼眸,候鬏繼續說道“這塊花件,我相信,沈老會贊同我的做法的。”
不敢看在座的諸位的神情,候鬏直接起身走了出去。他知道自己放棄的是什麽。這幾個月來的親情,本就是他賒來的。既然是賒來的,就總有他需要奉還的那一天。
候鬏比誰都清楚,他告訴了沈毅關于師門的一切,也就是明晃晃的告訴候啓,他不是候鬏,至少,不是原來的候鬏。即使他擁有原主全部的記憶,但是,不是,就終歸不是。
沈毅望了望候鬏的背影,起身對在座的諸位微微一笑“沈某失陪。”他的腳步一向從容,只是這個時候,卻總顯現出幾分惶急的味道。
“咳……咳!”齊墨忽然發出一陣痛苦的咳嗽聲,李斯橫和候啓收回目光,看着齊墨憋紅了的臉,卻誰也沒有想要上前給他拍拍後背的意思。末了,還是齊墨自己下死手一樣的給自己胸口一圈,才吐出了卡住他嗓子的東西。
那是一截作為裝飾而不是配菜的西蘭花,正常人沒有人會去吃它。
“你想死麽?”候啓皺緊了眉頭,右手疲憊的撫上自己的眼角,一副受不了了的樣子。
齊墨撈過候啓沒有喝完的酒咽了一口,半響才順過氣來。“呦,小侯爺兒對齊墨真是狠心啊。”然而,這樣的調戲,似乎就到這裏,不再有什麽下文。因為下一刻,齊墨轉過身來,對李斯橫問道。
“我說老李,今天大家都有點不對勁兒啊。就從小九兒拍下那小玩意開始。”齊墨拿起手邊的刀叉,無聊的開始繼續分割盤子裏的牛排。一整款牛排都被他切成了小方塊。然而,竟一口沒動。
李斯橫搖了搖頭,最終什麽也沒有對齊墨說。這件事情非關他信任齊墨與否,只是,從一開始,他就打定主意,将這件事情永遠沉沒于時間的洪流裏。因為,只有這樣,侯家和李家,才能光明正大的将那個人納入羽翼之下,妥帖的保護起來。
這是候啓和李斯橫下意識的選擇,如此驚人的一致。
齊墨認識李斯橫很久,知道這是不想要讓他多問的意思。輕微的“啧”了一聲,齊墨仿佛自言自語一般的低聲說道“也不知道那個沈毅想要知道什麽玩意,這麽看,咱們家小九兒恐怕是知道的。”
他的聲音很低很低,但是在安靜無聲的西餐廳裏,這樣的聲音足夠候啓和李斯橫聽見。齊墨看着很不着調,其實卻比誰都心細。很多事情,他不說,卻不代表着他不知道。
更有甚者,很多時候,其實他看得更透徹一些。
所以,齊墨這話一說出口,李斯橫和候啓平靜的面容下就都有了一些波動。
“算了算了,這些個洋玩意我可吃不慣,我還是找個地方塞一碗面條兒什麽的去吧。失陪了您嘞。”齊墨“咯嗒”一聲放下銀制的刀叉,起身走了出去。他的背影很有一些不羁的味道,腳步卻十分快。最終,餐桌旁就只剩下了候啓和李斯橫。
“查麽?”李斯橫的目光掃過候鬏離開之前的座位。上面的刀叉用過之後沒有被擺放整齊,顯然不符合用餐禮儀。李斯橫問候啓查麽,就是問他,是否要探究那個少年的真正身份。
候啓端着自己的酒杯晃了晃,剛想要抿上一口,卻忽然想到方才被齊墨碰過。捏着杯腳的驀然一緊,克制似的将杯子放在桌上。
候啓搖了搖頭。那對于他來說,并不重要。
對于這個答案,李斯橫微微一愣,卻也轉瞬明了。他也起身,對候啓微微躬身“那,李某也告辭了。”
李斯橫的腳步,也悄然遠去。偌大的西餐廳安靜了許久,最終,是候啓一聲輕微的嘆息。
那些掩藏的過去,那些缭亂的前生,終歸還是要有被掀開的一天。就仿佛結痂流膿的傷口,破而後立,不破,不立。
作者有話要說:小九兒的身份,就要水落石出了。
李斯橫在明白候鬏是誰之後,才真正有資格說愛。
所以……本文真正的感情戲,才剛!剛!開!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