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是夜初
是夜初。
侯啓和李斯橫熱切談論的,是關于今年六月緬甸公盤的事情。侯家在緬甸有自己的翡翠礦,這是侯家的根基所在。
前生是侯鬏李斯橫的專業是繪畫,也一心沉湎于自己的所謂創作之中,對于侯家的事業漠不關心。而今生,他是李斯橫,是李家唯一的嫡系子孫,需要一肩扛起李家的事業。李家主攻雕刻,原石是雕刻的根基,所以尋找合适的原石是李斯橫目前的主要任務。
侯家和李家多年合作,對于這一次的翡翠公盤,李斯橫和侯啓都是嚴陣以待。最終,侯啓和李斯橫敲定,兩個人六月份的時候,一起去緬甸走一趟。
侯鬏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畫冊,侯啓和李斯橫的談話并沒有避着他,他對商業上的事情一向不感興趣,但是在聽到“翡翠”兩個字的時候,侯鬏明顯眼神亮了亮。
作為玉雕師,侯鬏知道,如今的好的原石有多難得。而重生為侯家的小公子,他比其他玉雕師更占有了得天獨厚的優勢。他可以接觸更多好的玉料,并且,他有一雙比常人更敏2感的手,可以更敏銳的甄別出好的玉料。畢竟,學了幾十年玉雕,侯鬏比誰都清楚,原石的選擇,不僅僅要仰仗犀利的雙眼,更要倚靠敏1感的雙手。
這些天,他并沒有對侯啓提什麽要求。一來,侯鬏這些天忙于鑽研畫技,二來,是他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和侯啓開口。在侯鬏的心裏,這段人生,已經是他賒來的了,如果再去索取,實在是太不知好歹了。
然而,聽到翡翠開盤,侯鬏還是眼前一亮。手指無意識的相互摩挲,拇指撫過其他四個指頭,侯鬏猛然發覺,他竟然已經許久沒有摸過刻刀了。确切的說,如今,他根本不曾擁有一套自己的刻刀。
将雙手交疊,侯鬏默默的看着自己近乎粉紅的指甲。這些個月以來,他的确很是注重鍛煉自己手腕的力量以及手指的靈活程度。但是,這具新的身體,如果想要達到他曾經的程度,還需要反複的練習。
侯鬏心念一動。如果只是練習,那麽便并不需要許多太好的石料,這樣一來的話,相比侯啓還是能夠提供的。特別是在翡翠開盤之際,侯家的翡翠礦必定會出現一批磚頭料。這樣的料子品質極其低劣,根本買不上價錢,但是玉雕師,特別是技術不夠成熟的玉雕師拿來練手卻正是合适。
當侯鬏放下手中的畫冊的時候,侯啓和李斯橫也已經談論的差不多了。見兩個人停止了交談,侯鬏才輕手輕腳的移到侯啓身邊,有些羞赧的對侯啓說道“哥哥,這一次翡翠開盤之後,剩下的磚頭料能夠給我一些麽?”
少年低着頭,額前的碎發遮住了眉眼,也顯得他的下吧越發的尖細。此刻,他明明是平靜無波的話語,卻偏偏還透露出一絲讓人無法拒絕的執拗。
磚頭料并不值什麽,莫說自家弟弟只要一點,就是給他拉回來一車,侯啓也不會說一個不字。可是讓他好奇的是,他家弟弟要這個做什麽?
比侯啓更驚訝的是李斯橫。若是他将少年看作從前的自己,那麽他可以清醒的知道,從前的自己是從來不會對這些石頭感興趣的。可是偏偏,前生這個時候,自己已經成為一抹游魂,根本不可能如此鮮活的站在這裏。
心裏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兒,李斯橫卻在侯啓之前先開口問道“小九兒,你要這個做什麽?”
李斯橫叫侯鬏小九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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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對侯啓,今生之時,李斯橫悍然的将兩人的關系割裂開來,這一點從稱呼上便可以窺見一般。李斯橫直呼侯啓姓名,而因為虛長侯啓一些年歲,侯啓便稱呼他為“李總”。
而面對侯鬏,李斯橫心中卻偏偏有那麽一點剪不斷理還亂的纏綿。所以,他叫他“小九兒”,是一種無法克制的不自覺的親昵。
侯鬏顯然沒有想到李斯橫會主動和自己搭話,微微愣了愣。修長的手指不自覺的撥弄了一下額頭的碎發,最終,侯鬏回答道“額,也沒什麽,就是我最近正在學習玉雕,想要找些料子練練手。”
侯鬏将忽然對玉雕感興趣這件事推給老師。目前看來,這無疑是最妥帖安全的方式。然而,他始料未及的是,李斯橫雖然今生沒有任何學習繪畫的經驗,但是前生卻實打實的系統的學過繪畫的課程。
李斯橫可不記得,宣大安排過任何和玉雕有關的課程給繪畫類的藝術生。所以,他能夠斷定,這完全是侯鬏自己對玉雕萌發了興趣。這是他前生未曾有過的興趣,代表着侯鬏從此之後不同的人生。
幸也,惜也。忽略心頭的那種目送“自己”遠行的疼痛,李斯橫還是很慶幸的。畢竟,重來一輪,人事皆非,他卻還是希望曾經的自己能夠安然的長大,成長到可以守護侯啓,守護這個家的地步。
這些雖然不能苛求,但是終歸已經看見希望。
點頭對侯鬏笑了笑,雖然侯鬏永遠不可能理解李斯橫的笑中隐匿的內容。李斯橫對侯鬏說道“也不必等到公盤之後了,我那裏還有許多剩餘的邊角料,如果小九兒需要的話,明天我就讓人送來。”
侯啓先是皺了皺眉頭。他知道,李斯橫口中的“邊角料”,必然是李家制作大件的時候剩下的,可是饒是如此,李家的師傅們用來做一些無事牌,鵝如意之類的小玩意,依舊是一筆很可觀的收入的。用來讓一個剛剛對語調感興趣,還沒有系統的學習過的人用來練手,未免有些太奢侈。
何況,侯啓總是覺得,李斯橫看着自己弟弟的目光,不太對勁兒。那是一種很是溫柔,也晦暗複雜的目光,若非他了解侯鬏的所有動向,他幾乎要以為,兩個人之間發生過點什麽。可是偏偏違和的地方在于,李斯橫看向侯鬏的時候,從來都是坦蕩,非關風月。
李斯橫知道侯啓在想什麽,細想了一下,接口補充道“小九兒雕好的玩意可以放到李家的鋪子裏寄賣,利潤我們五五分成。”
無功不受祿,若是李斯橫開口贈送,侯鬏和侯啓兄弟二人不會接受。但是若在商言商,談及日後利潤,侯鬏和侯啓便不會拒絕。五五分成,這在玉雕行業裏也算是厚道合理,所以侯啓便沒有再拒絕。
感覺到侯啓和李斯橫之間的一點暗潮洶湧,侯鬏卻只能夠揣測,是否是商場上的利益争端。雖然他不懂商場上的那些,但是卻懂得看侯啓的臉色。見侯啓輕微的點頭許可,侯鬏才笑着對李斯橫說道“那謝謝李哥了。”
不遠不近,不卑不亢。少年的眉眼清澈,望向自己的時候,也不帶着曾經那份讓人想躲的傾慕纏綿,恰然是李斯橫最希望的樣子。
其實,對于侯鬏,他的心思是矛盾的。一方面,他想将人納入麾下,妥帖保護。另一方面,他又想要遠離,避免少年重蹈自己的覆轍。前生的記憶如同附骨之虱,讓他不敢接近少年半分。
所以,在小少年看着他的眼神裏全部是依戀的時候,他選擇了遠離。而如今,侯鬏看向他的眼中,已經沒有絲毫的異樣的情緒,這讓他真真的舒了一口氣。
李斯橫覺得,或許歷經生死,少年總會成長一些吧。曾經那些無望的情愛之事,經此一劫,總是可以放下的。
也正是因為抱着這樣的僥幸心理,李斯橫放任了自己和少年的接觸。
擡手揉了揉侯鬏的頭,李斯橫輕聲說“跟我客氣什麽。”是真的不用客氣,因為你永遠不知道,你是世界上另一個我,我們之間隔着前世今生,隔着泱泱時光,隔着萬千前塵,但是,你卻是我無法割舍的牽挂。
李斯橫不知道的是,他從一開始,本着将侯鬏當作陌生人,泰然處之的心思,卻還是抑制不住的關心他。而如今,他放任了自己對侯鬏的關心,那麽此後兩個人的關系會如何發展,已經不再在他的控制範圍之內。
侯啓壓下心頭的怪異。他總是覺得,李斯橫不太對勁兒,而自家弟弟,太平靜太對勁兒了。感覺就像是兩個人忽然角色對換。也不知道這樣是好還是不好。僵起一張笑臉,侯啓對李斯橫說道“時候不早了,李總開車小心點。”
這樣明顯的送客之詞。
李斯橫摸了摸鼻子,也不好再逗留,起身拿過自己的風衣,李斯橫對侯啓和老管家微微示意“斯橫叨擾了,多謝款待。”
侯啓自然又是一番寒暄,與老管家一道,将李斯橫送了出去。至于侯鬏……侯啓決定,還是減少他和李斯橫的接觸,所以送走李斯橫的同時,就打發小孩兒上樓洗臉睡覺了。
侯啓送李斯橫出門的時候,侯家幾個機靈的小子已經将李斯橫的車開了出來,停在侯府的門口。李斯橫在車邊站定,忽然對侯啓說道“六月公盤,不如帶上你家小九兒。”
聞言,本來已經回轉的侯啓停下了腳步。他轉過了身,一雙桃花眼轉眼變得冷凝。目光如同利刃一樣狠狠刮過李斯橫的全身,仿佛要将他細細剖開,觀察每一條筋脈的走向。
侯啓不弱。一個以稚齡接手龐大的家族事業,不但沒有讓家族事業縮水半分,反而風生水起的人,哪裏會有半分柔弱?只是他平時總是笑意盈盈的樣子,反複藏好了自己的利爪。可是,一旦觸及了他唯一的家人,侯啓便鋒芒畢露,不再有絲毫的隐匿。
然而李斯橫卻站在原地,坦然的接受侯啓的審視。驚鴻藏鋒,他的周身更為內斂,面對侯啓如此淩厲的目光,卻沒有絲毫的畏懼。相反,他淡淡接口“他對玉雕感興趣,沒有那個玉雕師不喜歡原石的。”
似乎說的有些道理,并且翡翠開盤的時候是在六月末,那個時候,宣大已經放假,侯鬏正好有時間。收回冷凝的目光,侯啓笑了笑,半真半假的誇贊到“李總想的周到。”
兩個人相對無言,李斯橫索性開車離開。侯啓眯起眼睛,注視了李斯橫片刻,終于緩緩回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