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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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名:餘光裏
作者:林中樹
文案:
一個關于成長的小故事
內容标簽: 花季雨季
搜索關鍵字:主角:陳君邁 ┃ 配角: ┃ 其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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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彭昱正低頭玩着PSP裏的掌游,在他的操縱下,屏幕裏的炫紅色賽車不斷加速,從第十名趕超到了第五名。
他坐在靠窗近走廊的位置,窗戶大敞。現在是早讀剛下課,教室裏的同學卻像霜打的茄子,裏裏外外趴倒了一片,沉寂困頓的氣氛無處不在,讓人昏昏欲睡。
就在彭昱操縱着賽車急拐彎時,他的同桌突然從臂彎中擡起頭,兩只眼半開半合,嚷道:“冷死了,阿昱關窗啦!”
彭昱一開始沒什麽反應,直到同桌又嚷了一遍,他才騰出一只手去關窗。
餘光裏出現了一個龐大的身軀,他視線仍舊緊鎖屏幕,沒有分心去看,但卻加快了關窗的動作。直到那人穿過走廊,從正門進來,彭昱像掐着點似的,終于擡起了頭。
進來的人是班裏一個高壯的男生,彭昱僅瞥了一眼,繼續低頭操縱因他分心半個輪胎偏離軌道的賽車。
等他追上第四名,又一個龐大的身軀從餘光裏經過。
彭昱按下心裏的秒表,他和剛才一樣,等人快要走進正門,秒表記到七十五,才擡起頭。
這次進來的是個紮着馬尾的女生,雖不高壯,但也絕對稱不上瘦小。
她一進門,旁邊三三兩兩打水的同學不約而同避到了一邊,不知道是覺得她的到來讓周圍變得擁擠,還是單純給人讓路。
彭昱看着她從門口走進來,經過講臺,一直到她走出他的主視線。
陳君邁變了很多,她從勃勃的橙色變為了暗淡的灰色。這是一個星期後再見她時,彭昱的感受。
他垂下目光,看見玩到一半的游戲over了,他的車徹底偏離軌道,沖進了草叢。像有心阻止他再開第二局似的,上課鈴聲正好響起。
上午的課一直上到中午12點,地理老師猶不死心,打了下課鈴又拖了十五分鐘堂,就算為了速度草草講完,宣布下課後教室裏仍舊是一片怨聲載道。
有男生喊彭昱去飯堂,彭昱應了。他将課本塞進抽屜,站起身,狀似無意地往最後一組瞥去一眼。
他看見陳君邁也站起身,給坐在裏側的同桌讓位。
她的同桌叫陳跨越,是個高高瘦瘦有些駝背的男生,每次兩人一同站起,胖瘦高矮的對比就格外鮮明,這種對比好像給了男生談資,能讓陳跨越毫無負擔地取笑她:“胖胖,你該減肥了。等你減到一百斤,我就叫你瘦瘦。”
陳君邁眯起眼,沖他笑了笑,認真地接茬:“我也覺得。”
因為她的回答,陳跨越來了興致:“你上星期幹嘛去了,怎麽沒來上課?不會是偷偷去抽脂了吧?”
陳君邁哭笑不得,把椅子往桌底一推,催促:“快走吧您嘞。”
取笑她的男同桌沒正形地笑着,兩步作一步,身輕如燕地走了。
陳君邁拉開椅子,重新坐回去,繼續埋頭整理課堂筆記。
“快點啊阿昱,再晚就沒飯吃了。”
彭昱最後看了她一眼,拿上飯卡走出教室,和等在外面的五六個男生一起離開。
陳跨越是他們中的一員,彭昱眼裏的他熱誠大方,有着這個年紀的少年獨有的咋咋呼呼和沒心沒肺,以及或是因為熱鬧或是因為彰顯自我的多管閑事。
而咋咋呼呼這點,幾乎可以體現在他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好比現在。
他們一夥人排隊打了飯菜,成群結隊地聚在餐桌上。彭昱向來食不言寝不語,久而久之,習慣與他同行的男生也改掉了吃飯說話的惡習,況且時間不早了,因為老師拖堂,他們進飯堂時,在窗口排隊打飯的人寥寥無幾。
一點前要回宿舍午休,如果超過這個時間,除了被關在宿舍樓下的大門外,還要記名扣分。有高一五班的班主任鎮壓着,即便是最調皮搗蛋的學生,也不會想讓自己的名字出現在扣分表上。
彭昱一直埋頭吃飯,他吃得很快,吃到中途,坐在他旁邊的陳跨越突然尖叫着撲到他身上,與此同時,一只沾着飯粒的勺子掉進了彭昱的餐盤裏。
彭昱扭頭去看勺子的主人,陳跨越毫無所覺,一個勁地罵着:“卧槽卧槽!菜裏怎麽有條蟲?!”
男生們紛紛擡起頭,啐他:“大驚小怪的,能不能有點出息。”
“你嘴裏的飯都噴到阿昱臉上了。”
“都在一中讀了快一年了,還沒習慣啊?”
“蟲在哪兒蟲在哪兒?我喂你吃。”
話音一落,對桌的男生已經用筷子夾起那條三厘米長的黑色蟲子,嬉笑着把筷子伸向他,“來,張嘴。”
陳跨越被逗笑,一掌拍開男生的手,咋呼道:“滾滾滾,要吃你吃,老子不是貝爺,只吃人肉不吃蟲子。”
這桌男生笑鬧做一團,那桌的女生頻頻投來打量的目光。她們想,那些男生是不是傻。
女生眼裏的傻男生們成群結隊地去倒飯菜。這是彭昱開學到現在,留下剩飯剩菜最多的一次。
一幫人走向飯堂正門,和彭昱厮混的男生都在一米七五以上,因為彭昱長得高,高的人和高的人一起,說話可以平視,籃球還能一起玩。
男生的友誼,就是從游戲和籃球開始的。
陳跨越還在泛着惡心,他告訴身旁的彭昱:“搞不懂那些洗菜的大叔大媽,那麽長一條蟲都看不見嗎?哇,不知道我以前不小心吃下過多少。”
彭昱和他說:“如果你想減少下次再吃到的幾率,可以和學校反映。”
陳跨越擺手,“太麻煩啦,而且學校哪裏會聽我們的。”
彭昱看了他一眼,不再說話。
陳跨越很快跳過這個話題,一手搭上他的肩,賊兮兮道:“诶阿昱,晚自修你的PSP借我玩玩呗。”
彭昱點頭應下的當口,剛好走到飯堂正門,迎面碰上才來飯堂的陳君邁。
她走得很急,但也看見了同班的男生。
陳跨越把手從彭昱肩頭收回,靠過去打招呼:“嘿,胖胖!”
陳君邁放慢腳步,對同桌和向她打招呼的所有男生都招了招手。
錯身而過的瞬間很短暫,彭昱卻觀察了陳君邁很久。她圓臉上的灰色淡了許多,但情緒仍然低迷,早讀課間離得遠,所以他沒看清她略微紅腫的眼。可即便如此,她的笑容還和以前一樣明亮真誠。
最後一刻,彭昱才出聲喊她:“君邁。”
她和剛才對別的男生一樣,笑着對他招手。但彭昱就是覺得她現在的笑比剛才更明媚。
陳跨越已經和她當了一個學期的同桌,自以為熟稔地打趣:“少吃點啊胖胖,再吃你就要飙到一百八十斤了。”
陳君邁瞪着他,申辯道:“那沒有的,我最胖的時候是一百五十斤,我想以後都不可能再比那時候更胖了。”
陳跨越大聲笑着,不止他,周圍的男生都在笑,陳君邁不知道他們在笑什麽,是單純覺得她的話好笑,還是笑她“口出狂言”呢?她來不及多想,她得趕去吃飯了,于是她撇下這群男生,快步走進飯堂。
彭昱也在笑,但他絕不是笑她“口出狂言”,只是單純地覺得她說話很有意思。
“君邁蠻有趣的。”顯然,有男生和他一樣的想法。
另一個男生補充:“有趣是有趣,但實在是太胖了。”
“哈哈哈哈,我也覺得。”前一秒還覺得陳君邁有趣的男生,下一秒就倒戈了。
可彭昱并不這麽認為,他剛剛看見的陳君邁,雖然行色匆匆體态臃腫,腳步卻很輕盈。而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人,空有一副纖瘦的身材,腳步卻永遠都很沉重。
但人們看不見這些,外界有太多因素滋擾,讓他們只能淺淺地看,淺淺地想,淺淺地說。而那些更深的東西,只有時間會告訴你。
今天是詭異的一天,上午放學地理老師拖堂,下午放學數學老師拖堂,而且每科老師都像約定好了似的,重複提醒他們下下周是全校第二次月考。
高一五班除了有個嚴厲的女班主任,還有一個被高年級同學尊稱為“四大天王之一”的數學老師高永峰,所以即便他拖了二十分鐘才說下課,班上也無人敢置喙。
但這僅限于老師還在教室時,老師一走,同學們就炸開了鍋。
在下課延遲至第十五分鐘時,坐在第一組倒數第一排的彭昱,高聲打斷了還在講臺上滔滔不絕的高老師:“老師,已經下課十五分鐘了。”
彭昱是五班的數學科代表,除了他,沒人敢提醒“高天王”。
所以彭昱的同桌非常欽佩他,他給彭昱起了個新外號,彭莫罕達斯卡拉姆昌德甘地昱。
他對他說:“小心被刺殺啊甘地昱。”話畢,邊嘆氣邊拍他的肩。
“非暴力不合作。”彭昱禮尚往來地回拍,脫了校服外套和毛衣,走去後頭,長臂一撈,把放在櫃頂的籃球撈下,夾在胯骨與左手間。
“走啊阿昱,去打球!”男生拿下櫃頂另外一個籃球,就這麽“砰砰砰”拍了起來。
彭昱轉身看他,平和道:“出去打。”
那男生便收手了。
“哈哈哈胖胖,你要跟我去打球嗎?你這麽胖,跳不跳得動啊?”
身後傳來陳跨越的聲音,彭昱回頭,就看見陳跨越一邊向他們的方向走,一邊回頭和陳君邁說話。
“我能跳得比你高。”陳君邁和中午一樣瞪他,繼續走自己的路,但後排的走道就那麽寬,陳跨越在前面堵着,她只能慢下來跟在後面。
陳跨越本來就走得慢,現在聽了她的話直接停住腳步,回身一指她橫向發展的身材,誇張得張開雙手,兩手配合由上至下劃出兩條弧線,大驚小怪:“你能跳得比我高?打死我也不信!”
“這叫心寬體胖。不信的話你跳一個。” 陳君邁忍了忍,還是沒忍住脫缰的白眼。
她真的很早就想這麽做了。
陳跨越二話不說,就地一跳,一蹦三尺高,落地後頗為挑釁地看着陳君邁,就等着看她當衆出糗了。
坐在後排的同學紛紛看了過來,八卦之魂熊熊燃燒。
陳君邁當然沒有跳,她笑眯眯地對陳跨越說了一句:“狗狗真乖。”随後擠開擋路的陳跨越,揚長而去。
看熱鬧的同學哄然大笑,陳跨越又是笑又是氣,只能對着陳君邁的背影喊叫:“胖胖你反了你!”
彭昱旁觀了全過程,這時候也不由露出笑容。
陪自己吃喝拉撒的弟兄不幫自己說話,還和好事者一塊起哄,陳跨越氣得一個個揍過去,直嚷沒良心的。
拳頭就要挨到彭昱時,彭昱後退一步躲開了,他對他說:“如果我是君邁,我一定揍你。”
陳跨越愣了愣,心頭一直燃燒的氣焰忽然就滅了。
彭昱這句輕飄飄的話,讓他醍醐灌頂。他好像才知道,自己剛剛對陳君邁說的話其實很傷人。
以前他從來沒有考慮過自己嘲笑同桌時同桌的感受,甚至還因為她的包容變本加厲。他以為自己沒有做錯,既然同桌不在意自己揭她的短板,那他就可以一直揭,他從未反思過自己的行為,只記得過嘴瘾帶給他的短暫快樂。其實根本就不是他做對了,而是他同桌的性格足夠好,如果換一個人,他這麽肆無忌憚地嘲笑,別人會因為自己難堪,而讓他也難堪。
他突然明白了一件事,他直到現在都還體面着,不是因為他讓自己體面,而是陳君邁讓他體面。
他只看見面對自己的嘲笑,陳君邁永遠自如的表象,卻忽視了她在表象之後真正的感受。
陳跨越最讨厭自私的人,小時候他和爸爸媽媽去大姑姑家玩,大姑也有個兒子,只比他大幾個月。大人們要聊天,便讓小孩們去房間玩,他到現在都還記得他堂哥的房間裏有個大箱子,裏面裝滿了玩具,有遙控賽車有《鐵甲小寶》卡布達和飛翔機器人的模型,這些玩具他一直想要,但爸爸媽媽一直不給他買。
看着賽車在表哥的遙控下,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他很羨慕,他也很想玩,但當時的他是個腼腆的男孩,他以為堂哥會邀請自己和他一起玩,所以他什麽也沒說,站在一邊默默地看安靜地等。
堂哥玩了很久,他也看了很久,但他沒有邀請他一起玩,于是陳跨越鼓起勇氣走向堂哥,問他能不能借他玩一會兒。堂哥還在按着遙控器,沒有理他,陳跨越不知道他有沒有聽見,但他實在太想玩了,所以他紅着臉又問了一遍。
堂哥終于理他了,他皺着眉對他說:“這是我的玩具,為什麽要給你玩?你想玩的話,叫你爸爸媽媽給你買。”
陳跨越不知道為什麽,一直到現在15歲,這件事他都還記得,他記得堂哥當時皺着短眉毛的表情,他記得自己邊哭邊去搶堂哥手裏的遙控器,他記得爸爸在大姑家裏拿着掃把打他,他記得最清楚的就是那個裝滿了玩具的大箱子。
這些畫面都是那時候小小的他通過眼睛看見的,眼睛真是個神奇的東西,就像照相機的鏡頭一樣,把他的成長過程全部拍了下來,再變成一張張照片,儲存在他的記憶中。
當時爸爸打了他,他說他沒有家教,生性腼腆的陳跨越第一次大聲反駁,他說都是因為堂哥太自私,不肯把玩具借給他玩。他說完這句話,陳先生打得更用力了。
他當時邊哭邊想,為什麽爸爸打他不打堂哥?如果堂哥不那麽自私,主動把玩具借給他玩,那他就不會因為生氣去搶遙控器,爸爸更不會因為他搶遙控器而打他。自私真是個非常讨厭的東西,它會害了別人也害了自己。
當時的他也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不能因為不好意思就等別人主動借玩具給他玩,因為他會等很久,而且就算等了很久也等不到,所以不好意思是個不好的東西,他要主動大膽,就像他搶堂哥的遙控器一樣,因為他主動去搶了,所以他真的玩到了遙控賽車。
似乎就是因為小時候這麽一件不算大不算小的事,促使他變成了現在的陳跨越,也讓他痛恨自私,痛恨自私的人。
可他現在突然發現,如今這個漠視別人感受,只顧自己高興快樂的他,和他痛恨的人沒有什麽區別,只不過一個是外顯的自私,一個是內斂的自私。
無論哪一個,都會讓人不愉快,都會釀成悲劇,而悲劇何時發生只是早晚的問題。
他根本沒有他以為的那麽優秀那麽好。
“去打球了。”彭昱的聲音把陳跨越從回憶拉回現實。
他木然地跟在彭昱身後,怎麽也提不起勁。
這種自我懷疑的低落情緒持續到他站在操場上,看見操場上扣籃跳躍的男生,還有在掌心間跳動的籃球。
眼前充滿生氣的畫面讓他慢慢活了過來,他想,世界不會圍着一個人轉,他一個人的喜怒哀樂在這麽大的世界這麽多人的面前,是如此微不足道,而現在陽光燦爛世界喧嚣,他在這裏自怨自艾算什麽事。
于是他脫下外套,高高興興地去打球了。
少年人就是這樣,充滿朝氣充滿能量,悲傷可能來的很快,但快樂來的更快。
球場上的你來我往拉開序幕,滿血複活的陳跨越是他們這隊的主力軍,彭昱是另一隊的主力軍。如果說陳跨越心中還有那麽一點點的消極低落,那現在這些負面情緒已經完全追不上在球場來回跑動的他了。
運動會讓人心情開闊,這話一點也不假。
陸陸續續有女生站在邊線外圍觀,五班有一半的男生都集中在球場上揮灑汗水,他們分成對抗的兩撥人。
膠着半晌,陳跨越那隊有男生進了球,徹底打破了十五比十五的僵局,邊線外圍觀的女生忍不住喝彩。
兩個來回後,球到了彭昱手上,他被對面的兩個男生一左一右堵着,想突破重圍比給同樣被圍追堵截的隊員傳球還困難,他放棄突圍和尋求支援,踮起腳尖在原地跳起,左手一投,球便從三分線外往三分線內飛去,順利落進籃筐。
圍觀的女生又是鼓掌又是尖叫。
中場休息,彭昱站在籃筐底下喝水,旁邊的男生對他擠眉弄眼。
彭昱将汗蹭在袖子上,問他:“你眼抽筋了?”
男生沒說話,賤兮兮地笑着,朝他身後擡擡下巴,意有所指。
彭昱轉身向後看,看見身後站了四五個面生的女生,她們臉龐稚嫩,校服外還裹着緊實的棉衣。彭昱眼裏的重點是她們的棉衣,他覺得更熱了,于是擡袖又擦了擦汗。
幾個女生不知在說什麽,每個人臉上的笑容都既腼腆又燦爛,彭昱正準備收回視線,其中一個短發女生被她們嬉笑着推了出來。
被推出來的女生突然成了全場焦點,她又急又羞,想要藏回自己的小集體,但小集體又把她推了出來。她沒辦法,只好紅着臉,眼神飄忽地看看彭昱,尴尬又勇敢地沖進外線內,把手裏一直捏着的飲料塞給彭昱。
“這個給你。”
說完這句話,她就轉身撲進了自己的小集體,這次她的小集體重新接納了她。
彭昱低頭看了看手中的寶礦力,平靜地對那個短發女生說:“謝了。”
周圍的男生都在起哄,彭昱一如既往地冷淡,而剛剛做出英勇之舉的女生卻像羞于見人似的,把腦袋埋進另一個女生肩頭,可即便羞于見人,她也沒離開。
“跨越,那個是不是你同桌啊?”
這句話不單陳跨越聽見了,彭昱也聽見了,他順着男生手指的方向望去,一眼就看見藍白相見的圓球在紅色塑膠跑道上緩慢移動。
在一衆身輕如燕的瘦子中,那個緩慢的圓球格外顯眼。
實際上那不是圓球,那是在跑步的陳君邁。
“她在幹嘛?不會是在減肥吧?”
“她減的下來嗎?這麽胖。”
對話的兩個男生哈哈大笑。
彭昱皺起眉頭,他想說什麽,但陳跨越比他快了一步:“閉嘴啦癞皮趙!”
被陳跨越稱為癞皮趙的男生轉了矛頭,他趁機取笑陳跨越:“幹嘛呀陳皮,你喜歡肥妞啊?”
這句話讓陳跨越覺得焦慮覺得惡心,他像急于撇清關系似的,想也不想就回嘴:“鬼才喜歡肥妞!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啊!”
眼看臉紅脖子粗的兩人就要大動幹戈,男生們趕緊勸和:“行啦行啦,誰會喜歡肥妞,她愛跑就讓她跑嘛,關你們什麽事。打球打球。”
陳跨越又不舒服了,他雖然不喜歡陳君邁,但他同樣不能忍受別人在她背後指指點點,這會讓他想起那個自私的自己。他對陳君邁心有愧疚,所以剛剛才會氣不過幫她說話,但他搞不懂,為什麽這些人會因此覺得他對陳君邁有好感,他只是在伸張正義!
有男生邊運球邊招呼:“別坐着了,打球啊。”
“景昌替我。”說完,彭昱就拿着水坐到了一邊。
男生主動去拉負氣的陳跨越,他拗了一會兒還是運着球跑進場中。
新一輪的比賽開始了。彭昱只看了一會兒,視線就移向跑道,四處搜尋。
很快,他找到了陳君邁。
她真的跑得很慢,離陳跨越和癞皮趙發生口角一事已經過去了五分鐘,而她最多跑出了400m。
紅色塑膠跑道一圈剛好是400m,禦寒的毛衣和校服外套讓她愈發臃腫,就像一個一百五十斤的大蝸牛在緩慢蠕動艱難前行。彭昱靠在椅背上抻直兩條長腿,看着她腦後的馬尾跟着她的節奏甩來甩去。
周圍的男生女生一次又一次從她身邊經過,她卻像是堅定的磐石,永遠保持那個速度,不快一秒也不慢一秒。
彭昱看見了她的堅定,卻看不見在她身後那些異樣的目光。
那些目光的主人看見了她肥胖的身材,卻看不見她的堅定。
二、
冬季的天暗得很快,陳君邁在操場上跑了兩圈就離開了。這樣的運動量對一百五十斤的她而言确實不小,以至于她走回去的步伐踉跄又軟綿,看上去非常滑稽。
有男生因此下定論:“我覺得她最多堅持兩周就跑不動了。”
“為什麽?”
“我以前有個初中同學和她一樣胖,不對,比她瘦一點,當時我聽見她和別人說要跑步減肥,結果才跑了兩周就放棄了。”
彭昱也發表了自己的看法:“君邁能堅持超過兩周。”
“為什麽?”
“我相信她。”
勾結搭背的男生邊哈哈大笑邊對他擠眉弄眼,有人喊叫:“不是吧阿昱,原來你喜歡這樣的啊!那那些暗戀你的女生不氣死!”
彭昱沒理他們,徑直走了。
彭昱這兩個星期幾乎每天下午都會去操場打球,而陳君邁這兩個星期每天都去操場跑步。第一個星期她每天跑兩圈,第二個星期兩圈變為了三圈。
彭昱想,如果她堅持到第三個星期,那應該是每天跑四圈了吧。
第三個星期将至未至。
第二個星期的周五下午學生離校,周日晚再次回校。
而在周日回校的晚上,高一五班迎來了兩周一次的座位大遷徙。
彭昱從第一組換到了最後一組,他又調到了陳君邁附近,和她僅有一條走道和一個陳跨越之隔。
換位前,彭昱的同桌以為他這次還會坐靠窗的位置,所以忍痛把裏側的位置讓了出來,結果搬桌椅的時候,彭昱把桌子椅子箱子都放在了外側。
同桌遲疑加懷疑:“你不坐裏面?”
“你坐。”彭昱把椅子從桌子上拿下擺好。
同桌受寵若驚,怕他突然反悔,趕緊推着桌椅入港。
彭昱坐在陳跨越附近,對陳君邁最大的影響,可能就是晚修上總能聽見自己同桌時不時吐出幾個不太美好的語氣助詞。
而能讓他情緒波動如此之大的東西,除了彭昱那個PSP不做他想。
除了座位大遷徙,他們也即将迎來這個學期的第二次月考。
所以換位後的第一節晚修,班裏除了翻書聲和筆尖在紙面上摩擦出的沙沙聲外,格外安靜。這讓站在教室後門的班主任楊老師很滿意,她放心地離開了。
但事實上并非每個同學都足夠認真足夠安分,楊老師一走,陳跨越就從櫃筒裏拿出PSP,忘乎所以地繼續他的飛車。
陳君邁正認真寫着作業,同桌突然低低咒罵了一聲,她暫且還能做到無動于衷。直到同桌跟着屏幕裏的賽車左擺右晃,牽連自己桌椅搖晃的同時,也影響到了旁邊的她。
她看着作業本上寫歪的“大”字,終于擡起了頭。
陳君邁選擇好言相勸:“跨越,你別晃行嗎?”
陳跨越頭也不擡地哦了聲。
于是陳君邁再次低頭動筆,但他同桌的話顯然不可信,安分不到五分鐘,他又晃了起來。
陳君邁這次沒有再說什麽,等到下課,她轉身面向自己的同桌,語氣認真地告訴他:“跨越,你玩游戲影響到我了。”
陳跨越很不理解也很無辜:“我都關了聲音,而且沒跟人說話,怎麽就影響你了?”
“你看。”陳君邁把自己的作業本攤在他桌面,指了指那幾行歪歪扭扭還顫抖的字。
陳跨越說不出話了。
來找陳跨越出去吹風解悶的男生也跟着湊上前看了一眼,陳君邁繼續心平氣和地對她同桌說:“下節晚修你不能再這樣了。”
“我控制不住自己嘛……”
“那你就不要玩了。”
陳跨越不樂意了:“那不行,我還差一點就通關了。”
陳君邁也有些不高興,但她仍舊心平氣和:“你可以玩,但是如果再影響到別人,我就讓彭昱把他的PSP拿走。”
“阿昱!”陳跨越當即把臉轉向旁邊的彭昱,“你是不是答應把PSP借我了?”
被陳跨越點名的彭昱并不打算幫兄弟:“我會聽君邁的。”
陳跨越氣得瞪彭昱,而坐在他身旁的陳君邁卻對彭昱笑了。
離上課響鈴還有五分鐘,和陳君邁同寝室的佟春雅來找她一起上廁所,陳君邁跟她一起去了。
于是從這節晚修下課開始,一直獨來獨往的陳君邁,有了一棵等她放學和她一起吃飯的菟絲子。
佟春雅是個微胖的姑娘,她很愛笑,笑起來會露出兩顆小虎牙。她身上有着這個年紀的少女獨有的情懷,浪漫又敏感,自尊又自卑,熱情開朗又瞻前顧後。
女生是個喜歡尋找歸宿的生物,她們可能會從很小就開始尋找,在自己的思想中尋找,在他人的身上尋找。她們尋找的歸宿不是所謂的安全感,而是一些關于如何自我保護的答案,如何與異性相處的答案,如何成就自我的答案,還有許許多多生活帶給她們的疑問的答案。佟春雅亦是這樣的女生。
她很幸運,早在高中剛入學,她就找到了一個讓自己滿意的答案,并讓那個答案成為了她的歸宿。
但一個星期前,她和那個曾經親密無間的女生鬧別扭了。她突然發現自己在那個女生身上找到的不是标準答案,所以她離開了她的歸宿,選擇觀望抑或重新尋找。
但她知道,重新尋找就意味着要與寂寞同行,她畏懼寂寞,所以她打算先找個臨時驿站打理自己,就這樣,陳君邁成為了那個她臨時停靠的驿站。
于是第三個星期的周一下午,有人陪陳君邁一起跑步了。
但佟春雅只陪陳君邁跑了兩圈,就趴在了球場的椅子上。
等陳君邁跑完四圈去叫她,她還癱在椅子上喊累。
她問陳君邁:“你好像已經跑了三個星期,感覺怎麽樣?有瘦嗎?”
陳君邁搖頭,她說:“積重難返。我小時候零食吃太多了,現在都胖到了一百五十斤,如果才跑幾天就想着瘦下來,那我可能很快就會放棄。”
佟春雅只對她笑了笑,什麽也沒說。事實上,她和別人一樣,不太相信陳君邁能堅持下去。
因為她也是胖子,雖然肥胖的程度比陳君邁輕多了,但她非常了解作為胖子的想法,身為胖子的感受。她認為全天下的胖子都和她一樣,不能容忍別人或者在背後或者在面前揭自己短板的行為,她就是因為好朋友說自己胖,所以才和對方鬧別扭的。
所以她不相信陳君邁真的像她表現出來的一樣,不畏人言我行我素。她也為自己的想法找到了佐證——如果陳君邁真的不在意別人異樣的目光,又為什麽突然想要減肥,還能一口氣堅持到現在?
除此之外,她還有第二個可以佐證的憑據。
就在陪陳君邁跑了兩圈的剛才,佟春雅察覺到了那些在她成長過程中一路尾随的異樣目光。那些目光像是一把錘子,一下一下敲打在她的後背,她明明沒有做錯什麽,卻能切實地感到一種害怕一種惶恐,感到羞愧,這些感受在逼着她,逼她逃離。當時她還聽見周圍有人在笑,似乎在笑她跑步姿态的笨拙,在笑她的異想天開。
在這樣的壓力下,佟春雅落荒而逃,所以她更不相信比她還笨重的陳君邁能夠堅持下去。
上帝賜予人們一雙眼睛,人們用它去看世界,它的作用無疑是巨大的。可當一樣東西的重要性被過分放大,人們對它會從利用變為依賴,直至無條件地相信,它帶來的東西就是事實就是真相。
愚妄就是從這裏破土而出的。
星期二下午第一節課課間,佟春雅來找陳君邁去上廁所。在陳君邁整理桌面的空隙,她告訴陳跨越,自己中午在食堂吃到了毛毛蟲。
陳跨越感覺自己找到了知己,他把三個星期前自己的親身經歷說了。說完以後,佟春雅和他都格外激動,你一言我一語地将學校食堂狠狠□□了一番,直到快上課了,佟春雅才意猶未盡地挽着陳君邁的胳膊去廁所。
佟春雅走了,陳跨越只能逮着彭昱一遍遍吐槽。
彭昱玩自己的游戲,沒有給他一個正眼。
到了晚上的自習課,陳跨越為了躲避班主任的探視安心玩游戲,提出和彭昱同桌換位的要求。
彭昱同桌答應了。
彭昱看了眼陳跨越旁邊奮筆疾書的陳君邁,對同桌說:“你和跨越換,我和你換。”
彭昱同桌照樣答應了。
在陳跨越換位前,一直在埋頭寫東西的陳君邁終于擡起了腦袋,她好心問他:“明天就要考試了,你不複習嗎?”
陳跨越不耐煩地擺擺手,随手拿本書就跑了。陳君邁不再多言。
過了一會兒,彭昱坐到了她身邊。陳君邁沒有擡頭,但她通過餘光看見了他。
彭昱的到來沒有擾亂她的節奏,恰恰相反,他比陳跨越安靜多了,這樣的安靜大大提高了她的效率。陳君邁想,這可能會是她從高一入學到現在,度過的最平靜最祥和的夜晚。
事實确如她所想,直到第一節晚修結束,彭昱都沒有打擾到她。她享受到了久違的寧靜,對彭昱的印象愈發好,所以下課後只在信上壓了一只鋼筆,就安心地陪佟春雅去上廁所了。
如果她知道自己寫的信被彭昱看了,她絕對會痛恨自己的安心。
彭昱當然不是故意偷看的。陳君邁前腳剛走,大敞的窗戶就把她壓在鋼筆下的信吹到了地上。
他彎腰去撿,“一不小心”就看見了信裏的內容。
信的開頭寫着“親愛的區長”,這五個字用的是标準正規的楷書,字體娟麗清秀又潛藏英氣。
因為這個開頭,彭昱情不自禁就讀了下去。
他雖然不是故意偷看的,但他不否認自己的好奇。明天就要月考了,這個晚上坐在他身旁的陳君邁卻什麽都沒做,她沒像以前一樣寫作業,更沒有複習看書,而是一直埋頭寫着什麽,手中的筆一刻不停,這讓他怎能不好奇?
一目十行地将信看完,自诩坦蕩的彭昱終于做賊心虛了一回。
他暗地裏打量四周,确定沒人留意這邊,才故作鎮定地将信放回陳君邁桌上,再用她的鋼筆重新壓好。可只有上帝知道,內裏的他是怎樣的心潮起伏。
那封寫給區長的信她還沒寫完,但彭昱讀完不完整的前半部分,就已經完全了解她寫信的目的了。
她在信裏告訴區長,學校食堂因為疏于管理而出現的一系列問題,而這些問題現如今已造成了哪些惡劣的影響,在未來又将會帶來哪些可能無法挽回的後果,其邏輯之嚴密思維之謹慎,即便沒有附上證據,也能讓人深信不疑。
彭昱聽見身後傳來陳君邁和人說笑的聲音,不出半會兒,她就坐回了自己的位置。
佟春雅跟在她身邊,她站在陳君邁的桌前,正說着關于家裏剛出生的小狗狗的趣事。
彭昱看了佟春雅一眼,恰好佟春雅也在看他,二人目光相撞,佟春雅騰地紅了臉,着急忙慌地移開視線,像是為了遮掩什麽,她胡亂一指陳君邁桌面上的信紙,問道:“這是什麽?”
陳君邁笑笑不說話。
于是佟春雅自發拿起那張紙,遮着臉低頭看了起來。雖然她有些心不在焉,但還是看懂了信上的內容。
她很驚訝:“君邁,你要把那件事告訴區長啊?!”
陳君邁點點頭。
“有用嗎?”
陳君邁動了動黑色的眼珠,徐徐回答:“總好過什麽都不做吧。”
佟春雅忘了自己的尴尬和羞怯,她心裏頭對面前這個英勇無畏勇猛果敢的胖姑娘充滿了欽佩。
陳君邁讓她想起了她小時候曾看過的一部電影,《花木蘭》。她覺得陳君邁就像電影裏那個“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花木蘭。
她還想起了今天下午和陳跨越聊得紅光滿面的自己。她們自以為那就是勇敢,可那只是耍耍嘴皮子,她們也只會耍耍嘴皮子。
沒有真正為了改變現狀而付諸行動,那就是懦弱的偏安一隅不思進取。
上課鈴響了,佟春雅揣着震驚佩服又自艾的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