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冶游
徒景之,或者說景德帝司徒偃就在剛才行過玲珑花界的樓船上。此番南巡,他将太子留在天京城裏,又讓忠順親王陪守,另帶了忠敬親王和三皇子、四皇子這兩個大些的孩子随行。到得揚州,稍微歇息幾日,忠敬親王司徒循跑過來請他換了便服移駕出游,道如今揚州流行樓船賞月,今日月色正好,湖上風景夜間別有趣味。司徒偃雖然和司徒循一向兄弟之情淡漠,但面子上還是要維持的,他又正好覺得心裏煩亂想要出去轉轉,便答應了。
誰知到了那樓船上,除了美酒佳肴,還有一個年約十幾歲,打扮得雌雄莫辯的少年人,司徒循一力稱贊這孩子的歌唱的如何如何好,又要讓他唱首詠桃花的古詩。
司徒偃聽了眼神一暗,道:“咱們既然到了揚州,就唱揚州的物事吧。”
司徒循微微一笑,并不堅持,只道:“還請三哥點名。”
司徒偃也不去看少年惴惴的樣子,放下手中的纏枝牡丹瑪瑙杯,伸手在紫檀小幾上叩了叩,看樓船外月色清明,淡淡道:“那便唱杜牧的《揚州》吧。好教人記得便是歌舞升平之時,也不可忘了隋炀二世而亡的教訓。”
看司徒循猛然變了臉色,他忽然心情大好,便在少年的歌聲裏踱步到了樓船的雕欄邊。
玲珑花界本是處狹小的河道,三層樓船又實在高大,要通過此處也需緩行,且河畔的柳樹幾與樓船同高,随着樓船行駛,不時便有柳條伸到他的面前。
就在柳枝掩映間,他覺得好像看到了有個人坐在河畔亭子裏。
雖是微服出行,但揚州守軍和随駕禁軍早就清理過樓船可能經過的地方,別說平日湖上游蕩的花船了,就是運送禦用物品的官家貨船,也早早得了通知,三更前不許行船。這一夜,注定不少富商大賈沒法出游,揚州大大小小的青樓沒法營業。林海能沿着河岸亂走,實在是靠了金立手中的牌子之故。
司徒偃看到那人影,立時便想到了如海如今就在揚州,又開始糾結自己到底該不該見他,見了又該如何……
待到少年一曲終了,司徒偃終究坐不住,也不管忠敬的挽留,匆匆下了船。
步履匆匆間,司徒偃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着什麽。直到看到了那人的背影,見他竟被巡邏的揚州衛軍如此無禮對待,心中大怒,又見他後退幾步被石子絆着,急忙迎上去護住。那一聲“如海”沖口而出,根本無法遏制。
看着林海,但覺對方已不是記憶中十四歲時的少年人模樣,如今的如海身條已經長成,面色稍帶倦意,許是近日操持搬家之事所累,不過兩手緊緊抓着自己的小臂,力氣倒是不小,更見可那眼神裏的神采和深情,卻還仍是記憶中當日姑蘇小廟中的樣子。他本有滿腹的心事,一件件都與林海有關,可看着林海的樣子,便覺得自己這一路以來的忐忑與不安就都消散得無影無蹤了。
自從景德帝決定南巡,他時間公布得并不早,從開年到出發總共只有三個多月時間,對于皇帝出巡來說,準備其實還是很倉促的。不過景德帝并非鋪張之人,且又多次下旨表示一路節儉為上,不可再如上回南巡那般,有的地方沿運河兩岸搭建戲臺,也不管皇帝的禦舟是否過去了,只命各色百戲連演上三天;有的地方在城裏搭建五彩天棚,彩亭聯排,家家戶戶都要張燈結彩;更有的州府命全城百姓都出來執香跪接……這種種其實景德帝本人基本是看不到的,大半都是由人事後提及,讓他深覺擾民。這一次便時時提點沿路各地方,不可縱欲奢侈,太過擾民,并重申皇帝過境自有規矩,四民安康為上,不用刻意安排接送。更不顧個人安危,提前公布了禦駕出發時将要行走的路線,指明了某省某州為駐跸之地,以防為了讓皇帝臨時起意要住的時候沒有準備好的地方,便在沿途各地處處建園林館舍,只為了皇帝住上那麽一個晚上。
雖然景德帝也知道自己這邊說了,底下人的不一定全都照做,尤其是路上已經定了作為暫住的州府城鎮,為了迎奉皇帝,少不得還是要大肆采買裝修,動員全城百姓上街灑掃之類的。總歸不用如上回一般驚動沿途所有城鎮,也算好一些就是了。
景德帝自己心知,這次南巡,大半是為了視察河務和海塘工程、整頓江南吏治,但也有那麽一小半,想去江南見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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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從林海收斂了心性不上一年便傳來中舉的喜訊之後,徒景之就知道林海必定會來天京城參加會試,以如海之能,會試也不會名次太差。倘若到那時再見面,只怕就不是徒景之與林如海,而是景德帝與新科進士了。他本就踯躅兩人将來如何,既然林海自己選擇了正途,那徒景之必是不能讓如海弟背上佞幸之名的,可若就此放手,又實在心有不甘。待姑蘇那裏傳來安平侯夫人楊氏的死訊時,徒景之一邊為林海擔心,怕他因母喪而傷神,一邊卻又暗自松了口氣,暗謝老天讓他可以把選擇題推後三年。可一轉念間又覺得這種想法實在不應該是英明神武的司徒偃該有的,他一向是做事甚有決斷,不管是朝堂還是後宮,不管面對的是當年的權臣還是元後,從來也沒有過如此猶疑和逃避的心思。
如此颠來倒去的,直到有一日他密召忠順親王進宮,被哥哥隐晦提了句:“您這裏如此思忖,他那裏可還有這般心思?”
這下把徒景之難倒了,立時便趕走了哥哥,一連聲命高有道把放信的盒子再拿出來。
看林海的信裏,徒景之越看越心驚,林海之前多是高談闊論,後來收了性子,改寫些生活瑣事,除了和友人起了文社、近日讀書偶有心得之外,還有些自己也上過了花船、房裏被母親塞了人之類從前徒景之根本一帶而過不想細看的東西。而且字裏行間,徒景之怎麽看也看不到林海對自己有沒有相思之苦。好像從林海上過花船之後,信裏再不自稱弟弟,只叫他景之,他還曾一度覺得這是個好信號,便順着如海的意思,此後兩人來往書信便只提“景之”、“如海”了。可再又一想,再不與他稱兄道弟,難道不是林海想與他拉開距離的意思麽?
那時徒景之想着林海抱怨過卓青、卓藍不得用,可總是奶嬷嬷的兒子不好随便趕走,好不容易尋了事由,讓他們一個去了鋪子一個送到彩工坊。他想着給如海弟幾個得用的人就是了,便從錦衣府裏挑出兩個好手,輾轉送到林海身邊,他知如海冰雪聰明,果然其後的信裏,如海提到此事,還道多謝景之眷顧,讓他得了這兩個好手,都是能幹的,将他的外務瑣事打理得甚好雲雲。剛看信時還覺得自己做得挺好,如今心思有異,再看這些話,竟覺出了些自嘲之意,連帶着又怕林海以為自己是要派人去監視他的意思,更覺自己此事做得孟浪了。徒景之自問若真有這層意思,便是千八百個也派過去了,還能不讓林家任何人察覺,可他本意确非如此,若讓林海心裏有了嫌隙,可該如何是好?
他收到林海的最後一封信時,已是出發南巡的路上了。信裏提了搬家事煩,要到揚州安定下來再寫信,告罪了幾句,又看到林海信裏提到有一日在姑蘇知福樓外自己老爹大擺威風,把人家吓得夠嗆,他不去看安平侯府如何威壓于人,只想知道為何一向低調的安平侯如此作為。見林海的信裏語焉不詳,終究還是從金堂、金立處弄到了當日的情形,就把那個敢調戲林海的白家小子記恨上了。
……如此反複看信,反複揣摩。
直到踏上南巡之路,徒景之也一直反複思忖,一時想着林海那時年紀尚小,這幾年過去,只怕那些心思已經沒了,自己還是和他作對君臣算了。一時又實在心有不甘,他自知自己幾年來對林海幾成執念,若是林海真的沒了那些心思,第一個傷心的便是自己。這林林總總彙合在一起,便讓他到了揚州也不曾理順心思,更不敢貿然去見林海,只怕到時聽到些不想聽到的話……
可憐林海自己一直是個理性的家夥,若有前世科幻文裏的精神探測器,知道徒景之對他的信每個字都能想出十出八出各種意思來的話,只會大叫:“景之你真的想太多了!”
29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