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楊氏
安平侯夫人、大夏的三品诰命夫人楊氏,自從生下兒子林海,許是月子裏将養不好,身子一向有些毛病。不過景德二十年突發心疾以致卧病在床卻是第一次,家中人急忙修書前往揚州召喚林海。
林海自揚州回轉姑蘇,果然過不幾日,楊氏的病就好了。不過無論是做父母的還是林海這個當兒子的,都不曾談論過在揚州到底發生過什麽事情。林謹知那裏,也不知朱轼、楊氏都他說過些什麽,林海回來給他請安時,他也無旁的話,只督着林海繼續苦讀,争取早日中舉,将來為國為民出力,不要堕了林家的名聲就行。
楊氏這邊卻也并非完全的裝病,她一邊更加看緊兒子,着急上火地要給兒子放幾個房裏人,另一邊卻在房裏偷偷獨自一人抹了幾回淚。
因着林家宗族不盛,人口更少,當日林海祖父林老侯爺尚在時,為林謹知謀親時特意避開那些高門大戶,求娶于僅出過一個舉人,大半宗族都在務農的姑蘇郊外鄉紳的楊家,着實讓楊家意外。安平侯府在姑蘇已有數代,雖也有自家産業,卻能在商言商、在官言官,少有與民争利的情形,因而名聲很好。楊家那時在姑蘇郊外有些宅田,不過因着楊氏的父親中過舉,雖未曾做得朝廷命官,卻也可以被人尊一聲“老爺”就是,與林家比起來便是天地之別也有了。單有一樣被林老侯爺看中,那就是楊家的女兒出嫁後都生了兒子,這對于數代單傳的林家來說便是天大的好處了。加上楊家教養女兒亦如兒子,從小除了女紅之外,也教她們識文斷字,且還教些算學,以備将來出嫁管家。那時林老侯爺也不知道自己兒子還能在自己死後再襲一代爵,看兒子林謹知素來看不起那些說一套做一套的腐儒,偏自命“純人”,從小便讀不進書。幸好林老侯爺也不在這方面強求于他,略說過幾次便為兒子另謀出路了。看林謹知讀書科考沒指望了之後,便謀算着找個能幫他一起操持産業的女子,讓林家即使沒了官身,也要有安身立命之所,因此看中了楊家。
楊氏自小受訓,自是知道女子嫁人後要以夫為尊。她自嫁過來做了林家婦,沒過多久,林老侯爺便知自己眼光不錯,這媳婦兒不僅生出了孫子,更不只能操持內宅,還對于自家那些産業鋪子也能幫着看賬出謀。待得景德八年,林老侯爺臨終之時,彼時天京城裏有大變動,江南之地終因距離尚遠,面上尚未波及,楊氏卻能從鋪子掌櫃和管事的彙報中找出蛛絲馬跡來,加上林老侯爺的囑托,讓林謹知向朝廷上表,除了告知自己身為列侯的父親病逝的消息外,還多加了幾筆稱贊今上的筆墨。果然不多時便有了回報,林家的安平侯得以再襲一代,林謹知仍為安平侯,賜楊氏诰命!
自此之後,林謹知對夫人更加佩服,若不是後來來了個朱轼,分走了些茶園、工坊,不光內宅的事務,便是自家外邊的産業,也都要由楊氏打理了。
楊氏嫁過來之前,林謹知便有兩個房裏人,不過林謹知不是那貪花好色的,只因父母為了教導人事才接受了這兩人,與楊氏定親後便放出去了。又曾在與楊家定親之後,借着個由頭,與楊氏兩人打過照面,自覺這般端莊的女子應該好好對待,加上楊氏生了兒子林海,林家終究有後,楊氏又主動為他納了兩房姬妾,心中對這位夫人更加歡喜。
如此,楊氏上得長輩喜愛,中得丈夫敬重,下有兒子承歡,自己又有诰命身份,産業經營得又好,別說小小姑蘇城了,就是全大夏看去,也沒幾個如她一般好命的女人了,怎麽想都應是最為福德滿滿的。她心裏本也以此為傲,卻不料公公沒幾年便去世,丈夫門下清客裏有了個叫朱轼的人漸漸占據了丈夫的時間,而唯一能讓她心中安慰的兒子,卻又在一場大病後變了個人似的。
即使林謹知作為父親如大夏一般的嚴父,絕少與兒子相處,相處時也多是端正問答,書讀得好就誇幾句,讀得不好就罵幾句,因此沒有發覺什麽。但做母親的對子女最為上心,自己的心頭肉身上發生了那麽大的變化,楊氏又怎會一點疑心都沒有?
卻是當日林海重病之時,她愛子心切,曾去寒山寺求過佛,也去玄妙觀進過香,更在阊門外的庵院被一個精講貝葉經文的老尼開解過一番,早就存了些念想。見林海醒來後果然如換了個人一般,也只是哭過幾場,既然兒子還是自己的兒子,且比以往更加聰明,又對自己更加依戀,也就只好如此了。
可她身體本就有些毛病,加上家中大小瑣事日日不得閑,時日一長,便是鐵打的人也受不了,更兼心中隐憂太多,自從知道林海對男人也有心思後,便失了主心骨一般,只是硬撐着罷了。便是林海自揚州回轉之後,猶如再次脫胎換骨一般,把那些少年人的輕狂姿态一掃而空,日日手不釋卷,以前對幾個友人探讨讀書還有躲的時候,如今他自己也成了發起人之一。更有剛剛回到姑蘇的一段時間,形容嚴謹得好似《禮典》(注1)裏走出的标杆,若非朱轼和他長談了幾回,總算放下了些身形,到讓楊氏恍惚以為以前的小小林海又回來過似的。
林海這回再沒拒絕母親要把碧桃、春桃塞到他的床上去的意思。此後林海再讀書時,在外書房身邊有小厮侍奉,在內院裏也有了紅袖添香夜讀書的情形。
楊氏自知自己不能強求更多,當日開導林海斷袖之時所說的話,也是為了安慰自己,可心裏的種種悲念千回萬轉,并不是诰命的頭銜、丈夫的敬重、兒子的聽話所能撫平的。
于是在林海苦讀之後,終究過了省試,成了舉人老爺,卻始終不肯答應母親為自己議婚之後,楊氏那繃得太緊的弦終于斷了。
從姑蘇到揚州、金陵,乃至天京城裏派來的太醫,無論是多麽高明的醫者,遇上了已經心如死灰的人也無法妙手回春。景德二十一年的秋天到冬季,在楊氏卧床不起的日子裏,林海衣不解帶、夜不能寐,他早已經把楊氏真正當做了母親,看着母親一日日憔悴下去,他心裏的悲傷也難于言表。
那一年,江南冬季凍雨頻頻,有許多人沒能熬過去。待楊氏油盡燈枯之時,只看着林海,狀若瘋狂地讓他必要成親生子,林海唯有一面痛哭一面答應母親最後的要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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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為母親舉喪之時,林海因守禮太過,過後大病了一場,足足将養了小半年才緩過勁兒來。林海知道母親本想看着他成親,可他內心拒絕議婚的理由實在難以說出口——
即使得了那一僧一道的允諾“順其自然”,可他內心深處一來畢竟自知自己喜歡的并非女子,二來他雖不記得林黛玉的母親是什麽名字,卻知道是賈家的姑娘。而楊氏搜羅來的媳婦備選中,并沒有姓賈的……
在對着楊氏的靈位時,林海着實迷茫了一段時日,不知自己這可笑的堅持究竟是為了什麽,最終還是林謹知用楊氏的另一份遺囑,讓兒子去阊門外的庵院處求見那位精講貝葉經文的老尼,用那老尼的話打開了林海的心結。原來楊氏終究愛子心切,清醒時也知道自己逼迫林海太甚,根源卻是在林謹知那裏,并不是兒子的錯,便派人求了老尼,唯恐自己撐不住的時候打擊到林海,讓她能出面開解。
此後林海慢慢恢複,因為要為母親守孝,這一科的會試他便不去參加了。
倒是在如海給景之的信裏提到了這處庵院,在錦衣府的密使再去找那老尼時,卻發現原來是曾經明着為吳貴妃暗着為景德帝留下話的那位大師。等景德帝再次派人去讨教時,早已沒了蹤影。
24文社(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