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海港的夜,濃雲覆蓋住月影,浪聲溫柔。
登了船,游艇的主人已經在舷梯處等,一見商邵,立刻迎上來,熱烈地跟他握手拍肩擁抱。
“Edward。”商邵為應隐介紹,“我在游艇會的老朋友。”
愛德華是一個身材高大的白人,年紀應當比商邵大上一輪,一頭褐色鬈發貼着脖頸,身上穿白色亞麻襯衫與淺駝色休閑褲、淺口反絨皮皮鞋,一派舒适的度假風。
“什麽老朋友?今年五月在摩納哥,我等了你半個月也沒見你過來!”
每年的五月,地中海風浪見漲,所有富豪都會不約而同地将游艇轉移向摩納哥公國的港口,小至龍骨帆船,大至豪華游艇、超級游艇,白色船體巍峨錯落,桅帆鱗次栉比,構成一道世界上最昂貴的白色風景線。
商邵笑了一聲,握着他的手,拍了拍肩:“你不是不知道,我今年實在太忙,一直沒找到機會出海。”
他在面對朋友時,與應隐平時見到的不同,充滿着一股游刃有餘的松弛感。
在船主Edward身邊的,是一個非常高挑的女人,也許有一米七八,同樣的深麥色臉龐,一頭金棕色色長卷發,笑容熱情洋溢且很甜。
應隐認出她來。
她是去年剛宣布退役的超模,貝卡,來自阿根廷,穿過維秘天價翅膀,同時也是上個時代high fashion秀場的神話之一。
貝卡只穿一件大襯衫,下半身光着,赤腳,Edward說話時,她就伏在他肩頭,抱着他寬闊的肩膀,天然含情的雙眼從商邵臉上轉向應隐,繼而一怔,似有探究。
“oh my gosh!”她忽然間掩唇驚呼,想起來了:“是你!我看過你的電影,《The floating flower》,right?”
因為她的英文語速很快,而且激動,應隐過了會兒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那部電影是她的處女作《漂花》,也是她第一部 登上海外電影節的電影。
“應隐。”貝卡吃力地念出這兩個中文發音,“你跟那時候很不一樣,不過當然,那時候你還是個little girl。”
确實,彼時應隐不過才十七歲,臉上還有嬰兒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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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人循着甲板走進船艙,又沿着旋轉樓梯邊走邊聊。
已是後半夜,但音樂沒停,一層的客廳四面開闊,有表演舞臺,正中擺着黑色施坦威三角鋼琴,以供宴會時演出使用。上了二層,有電影院、spa、健身房,以及一間牌室、醫務室和書房。
三層主客卧共五套,應隐和商邵被安排在同一間。
應隐哽住了。
等人一走,她唰地變臉:“這個船這麽大,難道就沒有——”
“沒有。”商邵言簡意赅。
只有身長超過百米的游艇,才能被稱之為超級游艇,而這一艘便是。一百米的船身,容得下直升機停機坪,容得下泳池,容得下帆船摩托艇快艇,容得下汽車越野車沙地摩托,容得下一百五十名船工傭人,但就是容不下第六間客房。
因為富豪的船上不需要太多客人。
商邵走入客廳,十分自然地脫下西服,并将襯衣袖口往上挽了挽。
鎏金水龍頭被擰開,水流清澈,商邵一絲不茍地洗着手,見應隐站門口不動,他懶洋洋說實話:“除了我們,後半夜還有別的客人登船,五間套房都是安排好的。”
“我可以不住套房。”
“你在想什麽?”商邵擡眸,含笑瞥她:“不住套房,那就去內艙跟管家傭人一起住。”
見應隐抿唇不情願,商邵笑了笑,“或者,我去?”
借應隐十個膽子也不敢。
“你怕什麽,我不是不行麽?”商邵一句話說得坦然自若,取了擦手巾,細致地将手指根根擦幹。
“男人的作案工具又不止那個東西。”應隐逞口舌之快。
商邵正擦完手,聽了應隐的話,鬼使神差地,垂眸看了眼。
一雙養尊處優、平時只需寫簽名、翻動書頁和操縱帆船的手,此時此刻正墊在厚實的白毛巾之上。
指骨修長,确實不賴。
應隐倏然站直:“你、你幹嘛看你手?”
“手也不能看?”商邵好笑地問,扔了毛巾,看着應隐,将黑色領帶一點點扯開:“手怎麽了?”
“手……手……”應隐面紅耳赤笨嘴拙舌。
商邵風度翩翩地一颔首:“學到了,謝謝你的提醒。”
砰的一聲,卧室門被狠狠摔上。
嗚……她輕輕打自己嘴:“讓你嘴快!讓你嘴快!”
她上次甩他車門,只硬氣了一秒便慫兮兮地點頭哈腰。商邵看着表,三十秒後,無奈地勾唇笑了笑。
三十倍還不止的進步,真是厲害。
他指間掐煙,敲了敲卧室門:“這樣,我有一個辦法。”
應隐的聲音因為鼻塞而甕甕的:“什麽辦法?”
“晚上睡覺時,你可以選擇把我捆起來,反正應小姐你,不是會十二種領帶系法麽?”
“商邵!”應隐錘了一下門。
商邵輕笑一聲,低頭籲了一口煙後,笑容斂了些:“不開玩笑,很累了,放我進去好麽?”
應隐心裏一緊,想到他這幾天的行程。
林林總總一算,他兩天裏閉眼休息的時間,恐怕不超過四小時。
門從裏面打開,煙霧缭繞間,商邵墨色的雙眼難掩倦意,似乎全靠指尖這一支尼古丁來撐着。
“對不起,我也很想紳士地跟你說,我在外面睡沙發就好,但不行。”他擡起夾着煙的那只手,在應隐臉側撫一撫:“就原諒我這一晚。”
應隐點點頭,欲言又止。
“別道歉,是我自作自受。”
游艇的卧室跟酒店沒什麽區別,無非是地毯厚一點,家具奢華一點,水晶燈隆重一點。
正中央一張兩米寬的黑色老巴黎床十分古典,雪白床單被傭人繃得沒有一絲褶皺,床尾擺着一對用毛巾擰起的天鵝。
商邵瞥了眼床尾凳,走至座機前,按下免提,用法語吩咐了一句什麽。
應隐以為他是叫什麽客房服務,但商邵一邊解着襯衫扣子,一邊對她說:“我先洗澡,等下傭人過來,會把這張尾凳換走。他們講法語的,你不用跟他們溝通什麽。”
“這個凳子有什麽問題麽?”應隐看了眼。皮質光滑而紋樣特殊,以前沒見過。
她伸出手去,即将觸碰上時,聽到商邵冰冷的一聲:“別碰。”
應隐被他罕見的語氣吓了一跳,擡起眸時,看見他眼中厭惡一閃而過。
應隐收回手,站直身體,不知道是尴尬還是拘謹。商邵松弛下來,将她從長凳邊拉開:“對不起,這是鯨魚皮做的,我不想你摸。是不是吓到你?”
應隐點點頭,小小聲地說:“好兇。”
商邵便圈住她,在她脊心拍了拍:“不怕。”
他的溫柔沁了倦色,像晚黑十分一陣沙沙的雨,叫人無端心安。
應隐伏他肩頭,擡起臉,低聲叫他一句“商先生”。
商邵垂下臉來,聽到應隐問:“你親我一下,好麽?”
商邵動作微凝,默了一息,吻上她的唇。
這是很安靜的一個吻,絲毫也不激烈,但莫名讓人上瘾。
吻過後,誰的氣息都沒急促,應隐靠着他肩膀,唇角抿翹起來:“原來我也能命令你做事。”
商邵笑了一聲,指尖在她眉心一點:“癡線。”
“癡線。”應隐蹩腳地學他的粵語發音,踮起腳尖,環住他頸項,緊緊地抱住他。
商邵幾不可聞地吞咽了一下。在車裏激烈的吻沒起反應,這會兒隐隐約約反而有失控的跡象。
他推開溫軟身體:“我先洗澡。”
應隐點點頭,白玉色的耳廓染上一點櫻粉。
行李早在剛剛他們登船時,就已被傭人歸置好,男女士的禮服在衣帽間挂着,睡眠衣物則疊放在鬥櫃中,床邊并排放着兩雙軟皮鞋,植鞣皮的工藝,讓應隐想起在商邵家的那一雙。
過了一會,浴室傳來花灑聲。
應隐經過床尾,打開陽臺門,潮濕的海風撲面而來,藍色泳池反射着瑩瑩月光。
她又扭過頭去,再度看了眼那張尾凳。
那是一張很完整的皮,似黑非黑,一種深沉的灰色,以高超的工藝做到了絕對貼合,仿佛凳子自己生長出來般天衣無縫。
她這一路又是私人飛機,又是超級游艇,頂奢的sales□□,現在連一張床尾凳都是幾十萬的珍稀奢靡——雖然這種珍稀令人犯惡心。
應隐憑欄望向海面,将臉輕輕貼上胳膊。
應帆從沒見過這種富貴,如果她見過了,會不會被吓到?
她咬牙送她學舞蹈,念平市知名的私校,教她一切人情世故與媚上的進退好歹,所求的也不過是大富大貴而已。應隐記得,上高中時,有一個同學每日被奔馳S接送。那時候零幾年,這臺車要兩百萬,專屬司機給他開車時佩戴白手套。
應帆很關心那個同學,課後習題組兩人分至一起,她總有意無意地問應隐,跟那同學相處得怎麽樣?有沒有被邀請去他的生日宴?
可是那同學矮胖矮胖的,胳膊一擡,一股不幹淨的味道,應隐不願讓他靠近自己半米。
這就是應帆向往的富貴了。
但她想“攀”到的人,每年度假季來地中海時,也不過是跟普通人一樣,掏出手機,拉近焦段,遠遠地拍一拍這座游艇而已。
又想到宋時璋跟她說的那個情婦。
過慣了一年花兩三千萬的日子,寧願再當個六十幾歲老頭的情人,承歡婉轉工于內媚,也不願要一年“只”花數百萬的自由。
棚戶區的貧窮,潑天的富貴,都能壓斷脊梁壓垮命。
背後的玻璃門燈光通明,透出房內的情形。
幾個傭人來得很快,手腳麻利地将床尾凳和配套的扶手沙發、腳凳一并搬走,換了一套深藍絲絨的進來。
遠處海面上,巡邏快艇照出燈光一束,可是這天這海是漫無邊際的黑,以至于那束光微渺細小得如同一根銀針。
應隐進去時,花灑還未停,反倒有敲門聲。
門打開,傭人端着托盤,裏面是一支矮腳紅酒杯,杯中盛着剛炖煮好的熱紅酒,肉桂、丁香與甜橙的香氣濃郁地交織在一起。
應隐好意外,傭人對她說了什麽,她一概聽不懂,只知道接過杯子,說了聲謝謝。
她很喜歡喝肉桂熱紅酒,一到冬天,從劇組歇了工或下了通告時,她就會給自己煮一杯。
不過還是掃興居多。
一是,寧市沒有那麽冷的冬季,寒流每每都只是意思意思,匆匆便走了。
二是,她興趣盎然興師動衆,但次次效果都不盡如人意,實在欠缺這方面的天賦。
這游艇上的廚師都是米其林水準,好喝勝過她親手炖制的百倍。
商邵出來時,便看到她坐在深藍色的絲絨沙發上,一手捧着杯子,一手滑着手機。
“這是船上的入夜服務嗎?剛剛他們送了一杯熱紅酒過來。”應隐起身,“咦”了一聲,“怎麽你沒有?他們忘了?”又恍然大悟,“這杯是你的?對不起對不起,我沒想很多……”
商邵一邊擦着頭發一邊笑:“是你的。就算是我的,你想喝也就喝了,緊張什麽?”
“真的是睡前服務?”應隐嗅了嗅肉桂芬芳:“我喜歡這個。”
“嗯。”商邵隐約笑了一聲,“我知道。”
他沒穿上衣,浴巾在腰間圍了一圈。
平時穿西服時,商邵看着瘦而挺拔,襯衣領口系至頂,領帶打得一絲不茍,禁欲且矜貴,只有修長十指和飽滿喉結讓人聯想。
此刻不着寸縷,應隐喝着酒,忽然間不敢跟他對視,視線從透明杯口擡起,沒話找話地說:“……凳子換好了。”
商邵“嗯”了聲,“Edward知道我不喜歡鯨魚皮,今天可能是安排錯了房間。”
“不違法麽?鯨魚不受動物法的保護?”
“違法,但是捕殺鯨魚是日本很重要的一項收入來源,所以屢禁不止。每年都會有日本船只去南極海域,專門為富豪捕殺鯨魚,他們要求魚皮毫發無傷,不留疤不留結,然後制作成沙發,凳子,或者鬥櫃。越是大而完整的鯨魚皮,越是昂貴。”
“為什麽?”應隐無法想象:“牛皮,羊皮,不夠高級?”
“對普通人來說夠了,對他們不夠。”商邵淡漠地說,唇角微擡,露出一絲諷意。
他眼神落在牆上一幅油畫上:“你知道這是誰的畫麽?”
應隐搖搖頭:“印象派?”
“這是塞尚的真跡,海風潮濕,其實是很不利于油畫保存,但是它被挂在這裏。”
“那……”應隐張了張唇。
“你想的沒錯,這幅畫已經不能傳世了,但他們擁有得太多,所有東西都唾手可得,就只能用這種方式,來表達地位和財富。”
“我不理解。”應隐直接說。
商邵笑了笑:“沒關系,我也不理解。”
“你能理解。”應隐篤定。
“嗯?”
“你把藍寶石丢了,道理都是一樣的。”
商邵萬萬沒想到她在這裏等着,扔下毛巾笑了一笑。
“就這麽小氣,記了一路?”
“你只比他們好一點,寶石戒指丢了,礦石回歸自然,也算環保。但是塞尚的油畫是文化遺産,他這麽暴殄天物,只為了表示自己有錢,我覺得他很低級。”
應隐一頓抨擊完,飛快小聲找補:“對不起,罵了你朋友。”
商邵靠近她,似笑非笑看了她一會,将她垂落的長發別至耳後:“謝謝你幫我罵他,不過Edward人不壞,只是很多時候,人陷入某個圈子裏,思路就會變得愚蠢。窮光蛋有窮光蛋的愚蠢,有錢人也有有錢人的愚蠢,只要是人,都一樣。”
“有錢人也會愚蠢?”應隐歪了下臉:“你不知道麽,在我們的文藝作品中,你們有錢人永遠高雅、聰明、充滿教養和道德、風度翩翩又天真善良不谙世事,所以連壞心思也不會有。”
商邵忍不住失笑:“應隐,你罵人挺厲害的。”
應隐放下紅酒,從鬥櫃裏捧起睡衣與內衣褲,交抱在胸前:“哪裏,我多多少少也算個有錢人,我罵我自己愚蠢笨蛋充滿壞心思,不行嗎?”
感冒後的疲乏身體很喜歡熱水,她把溫度調得很高,洗得渾身泛軟。
等出去時,卧室的燈光已經調得很暗,只有她那側床頭的夜燈點着。
商邵側卧而眠,鼻息綿長眉心舒展,已經熟睡許久。
鬼使神差地,應隐走至他床邊蹲下,兩手交疊在膝蓋上,就着那一絲絲微芒端詳商邵。
他逆着光,五官陷入暗影中,顯得輪廓深刻。
背後老巴黎的床頭黑漆上,有金箔漆所描的工筆花鳥,顯得濃墨重彩的古典與華麗。
在這種濃墨重彩的華麗中,商邵睜開了眼,眼神清明。
應隐猝不及防。她蹲着,漂亮素顏的臉上怔怔的,像個寫情書被抓包的小女生,只顧着意外了,連尴尬都沒來得及有。
商邵面無表情目光深沉地看了她數秒,沒有任何一絲遲疑便拉起了她的胳膊,将人貼進了自己懷裏。
應隐悶哼一聲,絲質內衣薄如蟬翼,身體毫無阻礙地感受到了他的熱度。
沉甸甸的重量如此消除疲憊,讓商邵忍不住深呼吸着嘆息了一聲。
她被他壓在懷裏吻,壓在她身後的那只手上移,摸到她的胸衣帶子。
“睡覺也穿內衣?”他低沉着聲問,呼吸噴薄在她鼻息間,近在咫尺的眼睫垂阖,欲色很重。
應隐回答不了。
商邵目光盯着她,要她清清楚楚地知道自己搭扣是何時被解開。
他兩指輕易一撚,比上次更為熟練。
應隐只覺得心口一松,束縛沒了,她卻反而更無法呼吸。
由着商邵吻她,從嘴唇至頸側,從頸側至鎖骨。更往下,吻停了,呼吸也停了,但熱度還在,滾燙地噴薄在身體最細膩的肌膚上。
經不起這種潮熱呼吸在她上方的停留,應隐身體輕輕顫抖起來。她緊張。
沒經歷過的,不知道什麽滋味,快要哭。
被吮吻住時,她雙眼微微渙散,驀地抓住了底下的床單。
她剛剛預料錯了,作案工具确實不止一件,但不是手。
他逞口舌,無師自通,因為會玩,反而讓人不信他是真金白銀的第一次。
但商邵也沒了進一步動作,深深地吃了她一陣,沙啞地問:“你是不是誰派來考驗我的,嗯?”
他擡起身,拂開應隐的額發,商量的語氣:“我不是很想在這裏,回家好不好?”
自尊心反正就那麽一點,該來的時候就跟刺一樣尖銳。應隐羞惱,偏偏被紋絲不動地鎖着。她微弱地抗議:“我沒有那個意思……”
“我有。”
“……”
應隐的心亂跳着,交疊的長腿輕輕摩挲了一下。
“別動,乖乖睡了。”
說睡了,聽到應隐呼吸屏着身體發抖,他眸色忽然一緊,喉間也跟着難忍地滾。擡起她長腿,指腹若有似無地撚過。
隔着衣料,令他讨厭的被沾濕的感覺。
應隐掙紮起來,反成了坐他掌心上,灼熱地貼着。
閉得很緊的雙眼中,滑下滾燙的眼淚。
商邵這時候笑了一聲,慢條斯理地玩。這時候誇他紳士未免文不對題,可他玩得挺紳士。
他什麽也沒說,獨獨一句“好厲害”真心實意,低啞帶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