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應隐不知道現場那種微妙的變色是怎麽回事,還當是自己星光太盛又遲到太久,少不了被人說耍大牌。她挺直了肩背,幾步路走得儀态萬千,邊彎彎手指,大方而熟練地與幾張熟臉打招呼。
商邵的目光流露出一絲饒有興致。應隐虛僞做戲的模樣像只挺驕傲的天鵝,他是看慣了虛僞的,但沒料過有人能把虛僞演得這麽流于表面。多的是人虛僞時用力裝誠懇,這個女人卻不如此,大大方方地演,大大方方地告訴別人她在裝,在造作。
商邵驀地懂了,這是她的傲慢,這滿場的名利星光,她不得不讨好,又懶得讨好到位。
他想笑,但觥籌交錯聲中,耳邊卻傳來一道公事公辦的道別:“兩清了這位先生,回見。”
商邵的腳步凝了一下,還未回複,便看到應隐已經滿面春風、頭也不回地走向了餐臺邊的另一個女人。
“嗨寶貝,你也在啊。”應隐熟練地寒暄、挽上對方胳膊。
身邊還有別的富商在,被她挽住的女人笑容一僵,也熟練地抿住唇、擴大笑意:“好久不見,親愛的,你好像又瘦了呢。”
富商一下子花了眼,這倆女人熱烈殷切得像青白雙蛇初入人間,把他美得心髒都哆嗦了下,舔着臉問:“乘晚,你不介紹一下?”
張乘晚擡起手來,風情萬種地按了按低挽的發髻:“蘇總真是愛說笑,還用我介紹嗎,這不就是大名鼎鼎的應隐嗎?兩座影後獎杯,蘇總竟然都認不出?怕不是故意的。”
應隐只覺得晚禮服下的脊背迅速蹿起了一股雞皮疙瘩,但她硬繃住了,對眼前的蘇總點點頭:“幸會,蘇總,叫我小隐就好。”
這姓蘇的果然是裝蒜,被張乘晚一撒嬌魂都飛了,又握住應隐的手,笑得臉上年過半百的肉都抖:“小隐我怎麽會不認識?只不過沒跟宋總一起,我還有些不敢認。”
兩人提起勁兒應付了幾句,好不容易哄走了這位,張乘晚果斷将手從應隐胳膊中抽出,皮笑肉不笑:“你也不嫌惡心。”
應隐端起餐臺上的香槟酒杯,能屈能伸的:“謝謝晚姐幫我解圍,cheers。”
張乘晚是今天為數不多的幾位女星裏,資歷最老也是咖位最高的——但卻不是以明星的身份被邀請來的,而是“準”曾太太。也因此,她自覺跟應隐身份地位不同,沒什麽多餘的話好講,多聊一句都是給對方擡咖。
應隐見多識廣,心裏像有一本名錄似的,裝着南中國所有的頂豪資料,繼承人姓什名誰,長什麽樣,喜歡什麽風格的,她都一清二楚。她掃視一圈,沒見着人,便撞撞張乘晚胳膊:“曾蒙沒來?”
“蒙”字做名字,寓意怕是不怎麽積極,但卻是圈層中某些長輩對小輩的期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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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了,普通人希望兒女成龍成鳳,金字塔上的人才有資格祝福小輩簡簡單單、一輩子懵懵懂懂。
張乘晚臉色有些微妙,語氣也敷衍:“他病了,今天就我自己來。”
應隐無聲地“哇哦”了一下,表情明媚生動:“還沒辦婚禮呢,就已經代為出席了。”
張乘晚被她一記直球馬屁一拍,也有些得色,清清嗓子拿腔作調地說:“不必羨慕,你要是能拿下宋時璋,倒也不錯。”
應隐知道別人都是怎麽傳她和宋時璋的,也不着急澄清,只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
在前五年,每一年的星雲、星河電影節的最佳女演員入圍席上,都必定有她們兩個競争的身影。兩人當對手習慣了,張乘晚此時回答了她一個問題,便也要找回一個:“跟你一起進來的,是誰?”
她問着,目光瞥向已經站到陳又涵身邊的男人,心裏跟與會衆人一樣,不約而同地浮現出同一個猜測。
“不認識。”應隐回道。
張乘晚眯了下眼:“不認識?不認識,怎麽一起進來?”
應隐解釋不了,只好糊弄地說:“說來話長,你問這麽多,曾先生生氣哦。”
張乘晚哼了一聲。她是嘲笑應隐沒進到圈裏,到底是不懂行又不識貨。今天這滿滿一場子的人,誰不是沖着那個男人來的?曾蒙要是在,別說生氣,還得拉着她一塊兒去噓寒問暖聊家常。
“你認不認識商邵?”張乘晚問。
“有一次宴會上,被人指過。”應隐随口回道,“他站得遠,一出場衆星拱月的,我沒看清。怎麽?”她站直身體,有些詫異地問:“他今天要來?”
“老天,你真是來湊數的吧。”張乘晚奚落她。
應隐愣了一下,再度看了圈場內。
衣香鬓影,柔美燈光下影影綽綽,她一一很快地掃視辨認,最終在那個男人的臉上停留了數秒。他看上去跟陳又涵很熟,正在他的引薦下與旁人握手談笑。
應隐完全沒意識到自己的目光停得過久,只注意到他左手抓提着透明威士忌杯,姿态散漫得如同是提了一杯星巴克,一貫沉冷的臉上有了些微笑意,是商務的、溫和周全的,也是點到為止的。
他看上去,對這樣的場合實在是太游刃有餘了。
“到底有沒有他?”張乘晚不耐煩催促。
應隐收回目光:“沒有,他長得很普通的,我都不太記得了。”
忘了是在誰的婚禮宴席上,現場也是名流雲集,歌壇天後也不過就是個壓軸的表演的添頭。應隐是跟那位新娘大小姐有些閨中交情,才當了座上賓,但離主桌還是甚遠。那時人頭攢動,熱烈的氛圍忽然人人噤聲,又克制地竊竊私語起來。身邊有人撞她胳膊,呼吸都發緊:“喂,商邵啊!”
應隐擡眸瞥了一眼,目光越過重重人影,見到好幾個西裝革履的。他們個個看着都很“富貴”,居中的那個很是其貌不揚。她一眼認定,剝着蝦興致缺缺:“還挺普通的。”
張乘晚這才意識到她不牢靠,“啧”了一聲:“口口聲聲豪門通,連個人都認不全,就這樣還想嫁豪門?從你眼前走過你都把握不住機會!”
應隐咬了下唇,被大花前輩劈頭蓋臉一頓數落,倔強道:“反正不是陳又涵身邊那個。”
張乘晚倒也不急,心裏腹诽道,這商家是低調過了頭,雖然部分産業已經交給長子長女打理,但兩人還是鮮少抛頭露面,新聞發布會上,多由公司高管或父親商檠業出席。商家五個子女留下的影像資料甚少,直到二公子商陸進入娛樂圈當導演,才算是多了點曝光。
又有幾位富商前來攀談,兩人應付了一陣,張乘晚将話題移到宋時璋身上:“你的宋先生怎麽去照顧小妹妹了?”
應隐早就發現阮曳跟宋時璋在一起,心底平靜如潭,沒什麽多餘的情緒。她是跟宋時璋真真假假周旋了些日子,但并非有真心,不過是看宋時璋是個離異的,身份地位又夠格,才借他來擋一擋那些不懷好意的目光。
整個圈子都知道影後應隐想嫁豪門,又心高氣傲。可是,一個漂亮的女人在拜金這件事上,越是心高氣傲,就越是會招惹髒東西。
讓清高的堕落,讓心高氣傲的洗腳,讓眼高于頂的賣笑,是這圈子裏富人們樂此不疲的游戲,且自身越不堪,就越要摘月亮。這些年,什麽中年發福的、在外面養了三個四個的、年過六十的,仗着自己有些錢,都來觊觎她、試探她。
這些臭水溝,得罪是得罪不起的,她一個小小演戲的,貴為影後又怎麽樣?拍一部戲幾千萬又怎麽樣?上了局,不過端茶倒水,走過場似的被誇兩句明豔動人,聽着黃色段子也只能忍氣堆笑扮純真。
厭煩,只能用宋時璋來當當借口。
應隐難得說心裏話,此刻對張乘晚說了:“我不想假戲真做。”
她對宋時璋是假戲,宋時璋卻令她看不透。他的占有欲越來越強,且總是來得那麽不合時宜。
應隐确實有些怕了,怕玩脫。再怎麽說,宋時璋是圈內有名的出品方,又是她公司辰野娛樂老板的好友,她無論如何也得罪不起。
張乘晚了然笑笑,嘆聲氣,一番粵語嬌嗔婉轉,不知是感慨還是挖苦:“傻女,別人都是裝清純真拜金,不像你。”
又斜睨了眼應隐的禮服:“這麽漂亮的高定,宋時璋讓你首穿,我看是想昭告天下。”
應隐正為此心煩,索性賭氣不說了。
過了會兒,大約是眼見她身邊來恭維攀談的男人不斷,宋時璋撇下阮曳走了過來。
“怎麽不來找我?”他問,語氣溫柔。
張乘晚識趣地借故走開了,應隐抿唇笑:“看你在忙。”
宋時璋當她吃阮曳的醋,心裏很受用。
水晶燈輝清透溫暖,尋常的姿色也被照得華麗,何況他眼前的人。他仔細端詳,分明是卸過了妝,現在只是略施粉黛,卻反襯得五官清麗不俗,一雙紅唇與黑色卷發相得益彰,東方式的慵懶。
應隐等着宋時璋質問她為什麽要出去淋雨,但他什麽也沒問,只說:“裙子襯你。”
邁巴赫裏的男人也說這話,應隐記起,目光柔和,唇角莞爾。
這番顯而易見的走神刺眼,宋時璋沉了語氣:“怎麽不問我剛剛為什麽跟小阮走了?”
應隐心想這又有什麽好問的,腿長在你身上,問問就能把你綁住了。不過她也知道宋時璋想跟她玩一些吃醋耍性的情緒,就把心裏話直白地說了:“問一問有什麽用?難道問一問,下次你就不走了?”
宋時璋果然眼神微眯,舒坦到的模樣。侍應生舉着托盤經過,他取下兩杯酒,遞了應隐一杯:“既然到了,陪我去敬杯酒。”
客人跟東道主敬酒是情理之中,宋時璋卻另有它意。穿越半個宴會廳的距離,他若無其事地開口:“聽說你曾經在陳又涵身上下過功夫。”
不知道什麽時候的陳年往事了,也虧他記得起。應隐不動聲色地深呼吸,語氣裏恰到好處地帶一些懊悔:“讓您見笑了,那時候不懂事。”
“據我所知,他那時候已經戴上了婚戒。”
應隐真尴尬起來:“陳總風流在外,我以為他是戴着玩,或者……開放式關系。”
她不知道宋時璋搞哪一出,把這陳芝麻爛谷子的事翻出來鞭屍。何況她有賊心沒賊膽,不過看狗男人多金又夠帥,一時上頭想征服,要是陳又涵真應了她,恐怕她逃得比誰都快。
畢竟……她又沒那方面的經驗,怎麽可能真随随便便爬了床。
宋時璋垂首瞥她:“我在婚時,怎麽不見你在我身上下功夫?”
應隐心中警鈴大作,聽到宋時璋似笑非笑問出後半句:“怎麽,你是覺得我沒有他生得好,還是在我身上特別有道德底線?”
就算是個傻子,也該直覺到宋時璋非同尋常的醋意和怒意了。
邀她做女伴卻不告知、現場臨時逼她換衣服、高定全球首穿——今天所有的一切,原來都是為了在陳又涵面前宣誓主權找回場子。應隐恍然大悟,心也跟着咯噔了一聲——
宋時璋瘋了,他真當她是他的!
宋時璋喜歡她的聰明,但厭煩她的不安分和心高氣傲。他看着斜前方站在陳又涵身邊的男人,冷冷地笑了笑。他是沒想到,只是對她跑去淋雨的舉動略施懲罰、晾她一晾,她就見縫插針地攀上了另一個位高權重的男人。
“你怎麽會跟他一起進來?”他不指名道姓,但彼此心知肚明。
應隐實話實說:“我說了你又要不信,你丢下我一個,剛好遇到他,他說迷路了,我就帶他進來。”
雨中邂逅,送傘情誼,那張擦過她赤身裸體的披肩,她只字不提。
宋時璋沉默着走完了接下來的路,像是在斟酌應隐話裏的可信度。
越靠近東道主身邊,應隐的心跳就莫名越是激烈。香槟杯的高腳被捂熱,她掌心、指間都潮得厲害,幾乎執不住那輕薄的水晶杯。
直到兩人站定,商邵才結束了與身邊人的交談,轉過臉,眸光回正,輕輕地低瞥在應隐身上。
宋時璋先跟陳又涵碰杯寒暄:“有段時間不見了,Vic。”
兩人客套地碰了碰肩後,他自然而然地轉向另一邊,對商邵舉杯致意,問道:“這位是?”
他當然猜得到是誰,只等陳又涵引薦。陳又涵剛想說話,商邵卻先開口,唇角漫不經心的笑意:“lady first,不如先介紹在場的唯一女士。”
宋時璋頓了一頓,攬過應隐的肩膀:“這位是應隐,應小姐,”随即佯裝笑談般問:“剛才你們一起進來的,怎麽,竟然是不認識的?”
商邵至此才真正叫了應隐一聲:“應小姐。”
他多過分,早知她名字,偏偏要等人正式介紹,才纡尊降貴地叫她一聲。
應隐只當自己名氣沒那麽重,所以眼前男人才不認識她。她滿臉堆起漂亮假笑,正想周旋幾句,便聽對面之人一把低沉的嗓音,冷冷淡淡地誇她:“應小姐今晚光彩照人。”
被人誇漂亮這種話,應隐一天能聽八百句,沒道理僅憑“光彩照人”四字就讓她臉紅的。
但她确實臉上升溫,甚至有些無所适從起來,像被人第一次誇。
宋時璋低頭含情脈脈看着應隐,不知道是故意還是怎麽,将手也輕輕地貼在了應隐的腰肢曲線上,低語:“還不謝謝回去?”
應隐渾身都僵住,呼吸不穩,以至于杯中的香槟酒也跟着輕晃。
“謝謝——”她卡殼:“……這位有眼光的先生。”
商邵在今天宴會上第一次笑出了聲。他垂首笑了笑,伸出手,眸光越過旁人,意味深長地徑直望她:“幸會,商邵。”
應隐臉上假笑頃刻間消失殆盡,整個人都呆滞住。
哪個商,哪個邵?
這世界上或許有很多同名同姓的商邵,但絕沒有第二個商邵有這樣的排場,總是最遲到場,保镖開道,衆星拱月。
直到商邵沖她點了下下巴,她才如夢初醒,笨蛋般地握住了他的手。
他的手心寬厚幹燥,越襯得她掌心微潮,似心中有鬼。
可她心中有什麽鬼呢?到處造謠這位大少爺“其貌不揚”,應該……罪不至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