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被薅得有點兒疼……
餘思歸從上學那天起……就常被各路人馬揪毛摸頭, 如今已經成了習慣;其中最經常對她下手且下手最狠的就是劉佳寧,其次是她媽,除此之外還有若幹初中同桌初中後座小學班主任輔導班認識的小姑娘……
因為對這腦袋下過手的人實在是太多, 餘思歸對被揪毛的反應, 從小學時的暴怒咬人、再到初中時的生悶氣, 現在已經成了徹底認命了。
“你最好不是這意思,”盛淅壞脾氣地纏着那揪揪無辜的毛晃了晃, 說:“因為你表情問題很大。”
歸歸老師一把子委屈:“我表情能有什麽問題!不就是看……看你嗎?”
“你剛剛看我的那眼神, ”盛淅想了想, 很真誠地道:
“就跟我是假山上的猴子似的。”
“……”
盛淅說完把手一松, 仿佛剛剛發作這一通就是為了淩|辱歸老師的亂毛,兼恐吓對方一通。餘思歸心道恐怖的狗東西……然後飛快揉了揉自個兒的腦袋。
他家客廳裏,燈光溫和灑落, 時間已經頗晚了。
哪怕發生了再多事, 在同桌家逗留至今都是不合适的。
餘思歸想了想,小聲道:“……盛淅。” 同桌擡起頭,溫和地看着她。
“……你……”餘思歸很猶豫,“我其實一直都挺……挺挂心的, 你把他們打那頓真的沒事嗎?”
盛淅坐到對面沙發上,聞言淡淡望着自己的同桌。
他表情倒是沒什麽變化, 目光溫溫和和,只看神情仍是那下了課還會看幾頁加缪手記的優等生——只是指骨上纏着很薄的繃帶。纏繃帶前歸老師曾看過那傷口,細碎傷痕疊加青紅的軟組織, 還帶着幹涸的血。
那血不是他的。
也正因如此,才格外令人不願細想……
盛淅望着同桌, 很淡地、以一個不太好的語氣打破了沉默:
“想去給他們探病?”
如果仔細聽,還能聽出點兒很薄的, 仿佛要把同桌再次大卸八塊的殺心……
餘思歸立即就是一凜,火速回答:“不……不是!我是問你!盛淅你真的沒事嗎?”
盛淅殺心瞬間一收,氣氛重歸祥和,靜靜望着她,示意他說。
“……那群人……”
餘思歸定了定神,“被你打成那樣,你直接走了,算不算肇事逃逸。”
盛淅淡漠道:“肇事逃逸是交通事故,那是鬥毆。”
餘思歸一聽都要吓哭了:“……可是鬥、鬥毆不是會被關嗎?那個行政拘留還是刑事……盛淅你還用可樂瓶子爆了個人頭,如果給你算成持械鬥毆……”
“持械鬥毆的司法界定關鍵點是‘械‘,”盛淅柔和看着她,仿佛餘思歸下次再鴿一節政治課就要把她切成滾刀龜似的。
然後他耐心地說:
“——司法上,械一般是刀槍棍棒。玻璃瓶子就是個瓶子。”
思歸:“……”
然後盛淅溫溫地望着同桌,溫聲細語地講:
“而且用刀槍棍棒打人,未免也太野蠻了吧。”
你文明,你不用刀槍棍棒,你一打五……
歸歸老師聽了又想昏迷,支離破碎地說:“那……那把他們打成那樣也……也很危險啊,我不是在擔心他們,我是……”
龜龜說到這裏忽然卡殼。
盛同學遵紀守法且柔和地望着她,餘思歸那一剎那幾乎想找個地縫鑽進去,盛淅你難道一定得讓我明說嗎!
然後思歸嚅嚅道:
“……我……是擔心你。”
這句話一出,殺氣徹底消失。
氣氛和緩,盛淅周身氣場如大海般溫柔,風平浪靜萬裏無雲,似乎挺享受地品味着同桌遮掩不住半點心事的耳朵。
然後他惬意地應了一聲:
“好。”
“……什麽叫好,”餘思歸顫抖道,“我是問你,你不會出事吧!”
盛淅和和氣氣:“嗯。”
餘思歸:“??”
“——不是?”歸歸老師呆滞地道,“盛淅我是在問你問題诶?你這個糊弄的态度是怎麽回事,是糊弄我上瘾的意思嗎?”
盛大少爺兩指撐着下颌,目光溫和地對她說:
“怎麽會呢?”
餘思歸:“……”
這個人太……太奇怪了,歸歸覺得他此時此刻挺享受的,雖然不知道他在享受什麽……但那模樣,猶如在逗弄小寵物一般。
龜龜自認自己不是寵物,心裏有點說不出的難受,終于問:
“……真的不會有事吧?”
姓盛的反問:“不告訴你的話你今晚是不是睡不着覺了?”
“……”
餘思歸心想我會吃安眠藥睡,進夢裏把你剁成滾刀肉……
“放心,不會有事。”
夢裏的滾刀肉這次倒是挺幹脆,和聲細語地說。
思歸覺得心裏很堵,像被塞了塊鵝卵石,得到答案後也依然生氣,她擡起頭看着盛淅,對方仍沒有半點要解釋「為什麽我沒事」的模樣。
只是看着她的眼神,挺愉快的。
餘思歸:“……”
如果想問盛淅為什麽會對他們動手,他多半也不會回答吧。餘思歸忽然想。
就像那無數個,已經被自己咽回肚中的、自己正在自己摸索的問題一樣。
思歸有點難過地望着盛淅,同桌渾然不覺,氣場前所未有地和煦,伸出手,将女孩子不服貼的頭發往下壓了壓。
正是那一瞬間,餘思歸心裏得出一個肯定的回答。
「問他是沒有結果的。」
思歸甚至能想到自己真拿了這問題問他會怎樣,姓盛的可能就挺樂地笑一笑然後——算了也猜不到他究竟會有什麽反應……他太難琢磨了。
這家夥,堪稱餘思歸長到這麽大見過的,最難看透的人。
博得了大家的信任,卻并不報以同等的信賴。仿佛他天生高于這一切,沒什麽人值得他真摯對待似的。
他今天動手的原因,會是什麽呢?餘思歸茫然地想。
——也許是打了也沒人敢找他算賬。也許是因為太閑。也有可能就是回家路上正巧撞上鼻血都沒擦幹淨的歸歸,決定給看上去好可憐的同桌伸張一番正義——反正又沒啥後果。
他自己也說自己打得過。
……打得過。舉手之勞。
餘思歸胸口浮現一絲很淡的難過,擡起頭,茫然地望着盛淅。
——他是不是把我當寵物看待?
餘思歸真的覺得差不離,這麽一想頗為痛苦,又相當心酸,只得竭力不去想它的答案。
客廳燈光柔和攏起,春雨自天穹灑落,淋在落地窗上。
歸歸心裏說不出的難受,感覺自己正在長夜裏拍着一扇不會開啓的窗,喊着一個不會應答的人。
“餘思歸?”轉學生忽然溫和道,“怎麽了?”
思歸擡頭看着他。
問他是得不到答案的。
別問,問了就是自取其辱。
“今天的事,”思歸小聲道,“……謝謝你。”
盛淅聞言心情不錯地一笑,這個家夥長得實在非常俊朗,私下對人笑時,甚至有點兒芝蘭玉樹,朗月入懷的意味。
“譬如芝蘭玉樹,朗朗如日月之入懷。”這句話為南宋那著名的《世說新語》所載,前半句出自魏晉的謝幼度之口,劉義慶的門客又用後半句,來形容夏侯玄。
意思是說,這家的公子這樣好,這樣高潔,以至“欲使其生于庭階耳”。
——而那“公子”出身王謝。
王謝堂前燕的王謝。
盛淅對她溫聲細語地講:“不用謝,舉手之勞吧。”
歸歸對他這種人沒有過半分經驗,聽了那句話後,眼眶卻沒來由地有點兒酸。
可惡,怎麽連這冠冕堂皇的用詞都跟我想的一樣啊!
這位看上去非常好說話的少爺,思歸心想,恐怕是真的不曾真誠地對待此處的所有人的。
姓盛的渾然不知這些彎彎繞,興致還不錯,目光落在餘思歸身上,贊許地看着對方。
歸歸心裏說不出的難受和不平湧動拉扯,剛要別開臉——
就聽到盛少爺不太高興地開口問:
“還有呢?”
餘思歸:“……”
“再多說點。”他說。
餘思歸:“???”
“就……”
歸歸此時心裏仍在一點點地往外冒難過的小酸水,斷然寫不出感謝小作文,竭力組織語言:“今天真是多、多虧了你……”
盛淅看了她一小會兒,相當意興闌珊地評價:
“不真誠。”
“……”
……你還要怎麽真誠啊!!!你真誠嗎!你禮貌嗎!
盛少爺不禮貌,他興致缺缺,而且喊人連名帶姓:
“餘思歸。”
歸歸:“?”
“怎、怎麽了……”歸歸有點慌,搓了搓爪子,“你嫌字數少嗎?你如果嫌少我回家給你寫……寫個八百字感謝小作文……”
“寫個屁。”盛淅冷飕飕地說:“你給我把這可憐樣收了,小心我真讓你寫。”
這話一出,餘思歸可憐搓手手的樣子,消失得比退潮還快……
盛淅一手撐着自己的額頭,靠在沙發上,目光淡漠地看着龜,他同桌與他對視,毫無懼色,且由內而外地洋溢出了自由及勇敢的光。
“怎麽了嗎?”餘思歸好奇地問。
盛淅這才收回眼神,語氣不善地問:
“那個女的叫什麽?”
思歸一愣:“什麽那個女的?”
“……就那個,”盛少爺微微苦惱地皺起眉頭,“那次和你起紛争的……一班是吧?”
餘思歸:“?”
然後他望向小同桌,平和而淡然地問:
“一班那個女的。她叫什麽名字?”
…… …………
回到家中,歸老師捏着手機,左想右想,越想越覺得自己堪稱正道的光。
把曲若供出來是不對的。
這也太不好了,餘思歸感動地想,曲若和我是初中同學還是高中同學,我們有着親密的、形同戰友的關系,從始至終她也只是和我吵了兩句嘴還要把我推下看臺僅此而已,怎麽可以供出曲若呢!她又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情!不能供出曲若!
不相信曲若無辜的人可以滾出地球了!
歸老師認為自己為人真的太正派了,簡直是個奧特曼,腦袋頂着條熱毛巾,給同桌發消息。
“曲若姓曲,不姓屈。”
下一秒,微信咻一聲飛向盛淅的微信。
非常幹淨利索。
這破手機手機膜都碎光了,上頭看上去幾乎是個斑駁蜘蛛網,狗日的,清明節還得跋涉千裏去大學城貼膜……
開學我要用成績嘲諷她……不過一中倒數會在意成績嗎?
餘思歸從未考慮過這個問題,一時間竟不是很确定,一方面歸老師認為第一中學的學子肯定得在意名次,另一方面她很難揣摩,考倒數的人是個什麽心态。
我倒是知道考年級第十七啥感覺……充滿了挫敗感,非常不好受。
盛淅之前考到過這名次沒有?
餘思歸心裏有點好奇,有心想問問姓盛的,卻覺得他沒回的話不好繼續問,在脫衣服洗澡前,忍不住瞄了眼屏幕。
盛淅微信對話框過了許久都無聲無息,不知做什麽去了。
歸老師很磨蹭,忸忸怩怩瞅瞅屏幕,瞅了一會兒,感覺好像等不到他的回應,只好鑽進去先洗澡了。
……
餘思歸洗着澡,忽然不受控制地想起了半個小時前發生的事。
簡稱複盤。
半小時前,盛淅撐着傘,把餘思歸送回了家。
彼時雨水綿延不止,倆人家的地理位置非常近,打不到車不說,盛淅所在的這片居民區管理如鐵桶一般,非登記車輛須得交代來意、登記身份證才能進入。
于是他倆就沒有打車,一路步行,朝餘思歸家走去。
兩個人走在松葉下、漆黑的雨裏。
一開始氣氛相當祥和。
路上他倆聊了許多東西,思歸覺得很開心,放松地和同桌講了很多亂七八糟的事。譬如自己初中時學校雕塑是如何建起的,又好奇地問轉學生先前在蘭生專搞競賽時的所見所聞。
轉學生對這部分過往倒沒啥遮掩,從手機裏翻出當時初賽的照片,大方地拿給餘思歸看。
餘思歸拿着他的手機左右劃了劃,對着照片愣了一會兒,問,盛淅,我怎麽覺得這是兩個比賽?
盛淅那下相當贊許,哧地一笑。
——餘思歸看的沒錯,的确是兩場截然不同的學科奧賽初賽。
餘思歸真的覺得盛淅太怪了,他似乎很享受讓思歸去捕捉蛛絲馬跡,讓她來解謎,親自推測事件全貌。
“兩場初賽”這事就相當典型。
——如果不是餘思歸看照片時敏銳,盛淅絕不會對她提自己曾報過兩門奧賽。
被指出後的盛同學便對這兩場賽事毫無隐瞞,撐着那把黑傘耐心解釋:一場是數賽一場是NOI,他入校時最初選的項目根本不是數學——其實是第一中學完全搞不起來、想搞只能靠課外的信息奧賽。
但與一中不同,盛淅原先所在的蘭生資源豐富,鼓勵學生自由發展,想報幾個項目都行。
盛淅入學後被個一路一起上來的初中同學一激,倆人互相看不起,盛淅尤其看不起對方,索性就在對方選的數賽裏也摻了一腳。
春雨兜頭澆下,盛淅的黑傘攏着龜龜的腦袋,歸歸好奇地問,那你贏過他了嗎?
那似乎是回家路上出現的,第一個……矛盾。
歸歸老師短暫脫出回憶,中止複盤。
“……為什麽他要罵我是top癌?”
龜龜含淚捏捏自己的胳膊:“top癌怎麽會是癌症呢?喜歡考第一怎麽會是病,要我說的話,不喜歡考第一才是病好不好!”
時間再回到半小時前的長街。
總之是被訓斥了一頓……歸老師如是總結。
但盛淅明明拿了個市二等,效力等同于省二,很強的呀!
然而餘思歸問完那句話,就是被盛少爺含沙射影、極度惡毒、但又克制着裝作很有涵養總之就是婊裏婊氣地削了好幾句姓餘的你這top癌勝負欲太強,以後還要被暴打。
再後面……
再往後怎麽了來着?
浴室裏,歸歸瞅瞅自己身上毫無遮掩的淤青紫紅,終于複盤到了最後,道別之前發生的那件事。
……
當時雨下得仍然很大。
氣氛其實也不能算壞,也沒有任何要變味兒的征兆,盛淅撐着那把寬傘骨的黑傘,把同桌一路帶回她家的胡同,餘思歸因為那句“你有沒有贏過他”而被同桌陰陽成了一只鹌鹑,萬般不服竟一個字擠不出。
但總體上,還是很和睦的。
然後他們到了院外。
到了院外時盛少爺顯然已經挺平和的了,還叮囑讓思歸回家關好門窗,萬一哪裏不适就打電話……
歸老師聽了立刻就很感動:同桌今天辛苦了一天,雖然好像脾氣不太好,但其實也情有可原的嘛!
而且今天能活着回家真是多謝他啦!
于是,餘思歸很自然地、笑盈盈地說了一句話:
“盛淅,要不要上來坐坐呀?”
……
這句臺詞究竟怎麽了,餘思歸實在是沒有頭緒……
——但是多虧了這句,在這個驚心動魄,跌宕起伏的一天終末,歸歸老師聽到的最後一句話,竟是盛淅站在她家門外,臉一瞬黑成鍋底,憤怒至極地說:
“餘思歸,你知不知道現在幾點,知不知道這句話是什麽片子什麽場合的臺詞啊!”
……啊?
啥片子啊?啥場合?
餘思歸左想右想,就是百思不得其解,完全沒懂,想起他的樣子又覺得挺緊急,于是洗完澡浴巾都沒來得及裹,就在手機屏幕上點了點。
——屏幕上一條微信都沒有。
龜龜和盛淅的對話框,最後一條消息還是歸歸發送的消息。
盛淅那邊一聲不吭,人也不知道去了哪兒……
餘思歸看了半天屏幕,屏幕沒半點消息。她難過地嘆了口氣,心想這是生氣了還是沒生啊,不回消息的家夥可真讨厭……
然後她想着砰一聲,打開了浴室的換氣窗。
老房子最怕悶木頭,洗完澡哪怕下着雨也得向外散散濕氣,歸歸開窗,她用的沐浴露混着溫熱白霧,順着窗戶朝外飄。
窗外大雨瓢潑,于擠得出水的黑夜裏,柔和長街的正中,一把黑傘已雨中伫立許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