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日暮西沉,戰場上斜插着的殘旗被夕陽暈成一片帶着淡淡金輝的血色,遍地浮屍顯出無盡蒼涼。
迎面而來的那支鐵騎像是一柄鋼刀強硬紮入了這片烽火狼藉的土地,剛剛放下武器歸降的反賊兵卒們面上愈發驚惶,如一群待宰羔羊一般擠做一團。
距離近了些,樊長玉也更清晰地瞧清了單槍匹馬沖在最前邊的那人,面若冷玉,寒星簇火的一雙眸子,正如荒原上狩獵的野狼一般死死盯着她,狠狠抽鞭往這邊沖了過來。
樊長玉看得心中一激靈,吶吶同謝五道:“這離得近了,怎麽瞧着更像了?”
謝五快哭了,瞧見謝征那副要吃人的兇煞神情,下意識道:“姑娘快跑!”
樊長玉的頭盔早就掉了,頭上的小髻在同那反賊大将一番死鬥後,也要散不散的,亂發飄飄,在一群灰頭土臉的兵卒裏甚是打眼。
她以為是謝五慌亂是見自己女扮男裝替言正上戰場的事暴露了,心中跟着一個咯噔,來不及細想那馬背上的将領怎麽長得跟言正那麽像,拔腿就往人多處跑,妄圖先藏起來。
奈何兩條腿沒跑過四條腿,那比人還高出一頭的大黑馬奔跑時仿佛帶起一股疾風,樊長玉都還沒來得及從地上撿個頭盔給自己扣上,整個人就被攔腰提上了馬背。
她頭腳朝下,肚子被擱在馬鞍前,一口氣沒轉過來,戰馬又往回急奔而去,一時間只看到周圍的景色飛快地往後倒去。
鐵騎中有人大喝一聲:“反賊主将石越已被侯爺在峽口斬殺!有此人頭為證!大軍凱旋!”
原本精疲力盡的燕州軍瞬間爆出山呼海嘯般的歡呼聲。
樊長玉被劫上馬,本能地撲騰了兩下,可因先前殺敵耗費了太多體力,這會兒疲勁兒上來了,手腳都一陣酸軟,摁在自己腰背的那只手又跟鐵鉗似的,愣是沒讓她撲騰起來。
掙紮間,聞到那人身上濃郁的血腥味間夾雜着的一股清苦藥草味兒,樊長玉撲騰的力道一弱,努力側過頭看着馬背上那俊顏仿佛覆着一層寒霜的人,不太确定喚了一聲:“言正?”
謝征垂眸看了她一眼,沒作聲,目視前方,忽而更用力一夾馬腹,大喝一聲:“駕!”
這道嗓音雖冷沉又飽含怒氣,樊長玉卻還是辨出是言正的聲音無疑。
她突然就不掙紮了,跟只呆頭鵝似的挂在馬背上,映着夕陽和山林的一雙眸子裏,全是困惑和茫然。
言正不是小卒,是個将軍。
他為什麽要騙自己?
謝征的戰馬已把一衆親随遠遠地甩在了後面,官道兩側青山流水相依。
發現樊長玉的異常後,謝征便一掣缰繩,讓戰馬慢了下來,他伸手想把樊長玉拽起來,卻沒料到樊長玉會突然發難,手肘一轉避開謝征抓過去的大掌,如豹子一般躍起,将他按倒在馬背上,偏圓的杏眼帶着怒意盯着他喝道:“你騙我!”
謝征面上冷意稍滞,道:“我可以解釋。”
天色愈漸暗沉了些,樊長玉看着被自己拽着領口摁在馬背上的人,怒意過後,便是一股自己也說不上來的委屈。
她見他傷重,怕他死在戰場上,才想着瞞天過海替他出征,但他從頭到尾好像都是騙自己的。
他真要傷勢重,哪還能單手就把自己拎上馬背?
樊長玉抿緊唇,怒意和心中那股委屈交織,喝問:“解釋你為何成了将軍,還是解釋你騙我傷一直沒好?”
她手上因為用力,崩裂的虎口處又溢出鮮血來,謝征察覺到那溫熱黏膩的觸感,不及回答她的問題,眸色一變:“你受傷了?”
他說着一只手截住樊長玉拽着自己領口的手,就要翻起來看她手上的傷,卻被樊長玉發力繼續摁住。
謝征面色愈發冷沉,他心跳到此時都還沒平複下來,不知是騎馬狂奔了一路的緣故,還是在後怕什麽,眼神裏強壓着一份薄怒道:“你說的那些,我都可以解釋,我先帶你回去看傷。”
樊長玉怒氣沒消,冷硬吐出幾個字:“不用你管。”
沒人扯着缰繩,戰馬小跑一段路後已經停了下來,她松開對謝征的鉗制後,就要跳下馬背去,卻不防身後的人突然拽着她的腰将她死死摁進了懷中。
樊長玉之前翻起來後,就一直跟他面對面坐着的,此刻腰身被箍得快斷了,下颚也叫他一只手用力抓住,骨頭都隐隐作痛,他眼睛裏熏着一層血氣,幾乎是惡狠狠地道:“不用我管?那你別用藥迷暈我上戰場去啊,你知不知道戰場是什麽?那是不把人命當人命的地方!上回你下山搶糧時我跟你說的話,你忘幹淨了嗎?”
他像是從來都沒這麽憤怒過,額角青筋凸起,眼神兇狠得像是恨不能生吃了她,攥在她腰間的手卻又攥得那麽緊,指節都泛着白,仿佛是在死死護着他差一點就失去的最珍貴的東西。
樊長玉本來就因為他的欺騙又生氣又委屈,此刻被他一吼,眼窩沒來由地一酸,她強忍着眼中的澀意,咬牙喝道:“我還不是怕你死在戰場上!”
“就算我死在那裏了,你也不該去!”
這句話一吼出來,謝征看着眼眶蓄着淚,卻死死忍着,倔強不肯掉下來的樊長玉,心口像是被燒紅的烙鐵烙了一下,那團跳動的血肉一縮一縮地疼,兩個人的呼吸都在發抖。
他面皮依舊繃得緊緊的,垂下眼時,嗓音卻緩和了下來:“我要是死了,你就帶着你妹妹離開軍營,重新找個地方落腳,開豬肉鋪子也好,蓋豬棚養豬也好,好好活下去,将來再嫁個你喜歡的斯文俊秀的書生,生兒育女……”
樊長玉那滴死忍在眼眶裏的淚砸在他手上時,他看着眼前淚珠大顆大顆往下掉落,卻哭得無聲的姑娘,眼底血色更重,突然扣着她下颚發狠地吻了上去。
“轟——”
天空一聲驚雷炸響,亮白的閃電劈開黑沉的夜幕,放晴了半月,終于在這個夜裏又迎來了一場急驟的春雨。
豆大的雨珠子砸下來,樊長玉狠推了好幾下都沒能把人推開,雨水順着眼皮滑落,一時間竟分不清臉上的是雨痕還是淚痕,她好幾次拿胳膊肘用力擊打在對方身上,聽到了悶哼聲,扣在她腦後的那只手力道卻分毫未松,反而不要命一般吻得更兇。
閃電掠過山地,一剎那的光亮後整個世界又沉進了無邊的暗色中。
比起瘋,樊長玉是瘋不過他的。
胸腔裏交織着那些未知又陌生的情緒,她連哭都哭不利索。
結束時他同她額頭相抵,帶着血痂的手輕撫她被雨淋濕的長發,嗓音很輕,眸子黑漆漆一片:“我活着,你這輩子就別想替旁人生兒育女了。”
樊長玉已經哭夠了,心底那些糟糕的情緒也借着這場大哭發洩了出來,擡起一雙眼看向謝征時,毫不留情地一拳打了過去。
她并沒有收着力道,謝征直接被她這一拳給砸下馬背去。
樊長玉都沒回頭看他一眼,直接一掣缰繩大喝一聲:“駕!”
戰馬飛奔出去,撿起一蹄泥水。
謝征仰躺在雨地裏,一手捂着被樊長玉砸到的左眼,微吸了口涼氣,好一會兒才放下手,卻望着漫天夜雨,朗笑出聲。
樊長玉駕馬一路狂奔,路上用手背擦了一下唇,但一碰就疼,不用想肯定是腫了。
沁涼的雨水迎面打在臉上,面頰卻隐隐有些發燙,樊長玉更用力地揩了兩下唇,似想抹去什麽。
前方官道遇上了前來尋謝征的一衆親衛,謝五也在其中。
他見了樊長玉,忙催馬上前,喚道:“樊姑娘。”
見樊長玉騎着謝征的坐騎,往樊長玉身後看了看,不見謝征的蹤影,又問:“侯爺呢?”
樊長玉本以為謝征只是個将軍,一聽謝五叫他侯爺,先是愣了愣,随即虎着臉道:“摔死了!”
言罷也不管一衆親衛是何神色,直接駕馬繼續往前走了。
謝五忙點了幾個人:“你們護衛夫人回去,剩下的随我去找侯爺!”
十幾名親衛分為兩撥人,一撥人隔着一段距離,小心翼翼跟着樊長玉,一撥人則火急火燎去尋謝征。
等在官道上瞧見謝征時,謝五一行人連忙下了馬迎上前去,“侯爺!”
松脂火把在雨夜裏也照常燃燒,親衛們瞧見謝征眼角那團淤青,皆是一愣。
夫人把侯爺給打了?
謝五想到自己也跟着騙了樊長玉,再回想反賊大将被樊長玉幾錘掄死的慘狀,格外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
回去後夫人該不會也會打他吧?
謝征并未發覺他的蠢心思,問:“她呢?”
這個“她”,只能是樊長玉了。
謝五連忙回神,答道:“謝九等人護着夫人回去了。”
謝征便沒再多問什麽,翻上謝五牽來一匹戰馬,道:“回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