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二哥傲嬌的伊始
劉富端着木盆拎着木桶大步跨了進來,一聲不響地走到他身邊,對着楊戬合掌拜了拜,連聲念着:“你要死了,可別還來找我,我都給你打斷一根肋骨出氣了……要做了餓死鬼、冤死鬼,就找夫人老爺去……”一邊念一邊擰幹帕子,給楊戬擦拭臉上額上幹涸的血跡,甚至還用溫水給他洗了長發,又為他擦身換衣。
這大約是人死前必須要經歷的一項儀式。劉剛劉富只是下人,他們其實并不想摻合進大戶人家內部的恩怨中去,對他們而言,最好就是裝作什麽也不知道,一切順其自然。他們自己家裏要鬧,那也是他們的事情。
這些天劉剛劉富二人常來看楊戬,見他脈象已經非常不穩,三天內約有兩天半時間是在昏睡的,便知道他時間不多了。一方面擔心楊戬這個殺神死後會化作厲鬼來找他們,一方面又想為自己過去的所作所為贖罪,實在無法,便來為他擦身洗浴,做點小事。
楊戬的意識一直有些模糊,模模糊糊地想着念着他的三妹,模模糊糊地感覺到自己距離死亡僅有一步之遙。時而他甚至以為自己已經命喪黃泉,只可惜渾身筋脈熟悉的撕裂一般的劇痛一刻不止地提醒着他關于他還活着的事實。察覺到有人在他身邊擺弄,他費盡力氣微微睜開眼看了片刻,方才認出那人不是楊蓮。
“劉剛,劉剛,”劉富輕聲叫道,“他怎麽又昏了?”
“沒昏呢,”劉剛細細看了一眼,伸手在他前胸探了探,“呼吸不穩,也不知道是在生什麽氣。”又對楊戬道,“你呀,別生氣了,這人都在鬼門關了,還這麽看不開……待會兒好好吃頓飯,做個飽死鬼吧。”
下人說的話,楊戬已經一個字也聽不見了。他的身體早就不受控制,成了廢人;如今,竟然連思維都不聽使喚了。他明明知道自己是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卻還是忍不住要一遍遍想他的過去、想他的母親,也想他的三妹。
只有他自己知道,這三千年,他是怎麽走過來的。從最初懵懂的少年,到遭遇滅門之禍、與妹妹相依為命,到斧劈九大金烏的二郎神,令玉帝不得不處處讨好他萬事哄着他,再到昨天的司法天神,橫行三界無所顧忌,他為這些,到底付出了多少代價,怕就算是一路陪他走來的楊蓮也難以想象。
但那些所謂的地位權力,并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他最想要的東西早已被玉帝盡數奪去并在他眼前毀滅,所以他才必須得到一切玉帝珍視的東西。
三界裏認識他的人都在暗地裏偷偷說他做事毫無原則毫無底線,可這偌大的三界,難道能容忍下一個滿身正氣的君子?就算是那凡人的朝野,也難保住一個比幹。
他不能做那枉死的比幹。他想要活下去,想要活得風風光光體體面面,想要活得讓所有曾經看不起他的人都難受,就必須将別人觊觎着的或者難以得手的一切盡數摘取。在那樣一個天庭,要活着不容易,要活得好就更艱難。而楊戬,最起碼在妹妹私嫁凡人之前,活得很好。
事實上,私嫁凡人也不是什麽大事,把楊蓮關起來,一百年後也就瞞過去了;沉香救母也不是什麽大事,費點心思騙騙他也就完了;嫦娥和百花要揭發他,這就更不是大事了,封了口随便往哪裏一丢,玉帝愛怎麽找都成,就算真的查到楊戬頭上,也絕對不敢問楊戬半個字。問題就是瑤姬還活着,被關在不複牢裏。天條不改,就算是挾天子以令諸侯,也沒法救她出來。
所以他要設計,為了劈出新天條甚至還安排自己被沉香劈了一斧。本以為會死,卻不想王母在法咒上做了點手腳,沒讓楊戬死成,反倒落了個筋脈盡碎的下場。他這一輩子,從到灌江口聽調不聽宣至今,就從來沒有哪一次把自己弄得這麽狼狽過。
惡名遠播不要緊,他無所謂;而自己這半死不活的身體,簡直讓他引以為恥。
三千年的光陰,劈山救母,灌江口地仙,封神之戰,到後來的司法天神,一幕幕在他眼前飛快閃過。再回想這兩年的歲月,曾經的光華已經不再,可以說他以前有多蠻橫霸道,現在就有多凄慘悲涼。這是報應麽?或許是。
他又想到他的母親,他的母親在烈日下對他展露笑靥,催他回去照看妹妹。當她在那一個個他難以入眠的晚上,為他講嫦娥奔月的故事時,她臉上也是那樣溫柔恬靜的笑容。
他的母親,比月色更美。即使是迎上開天神斧斧刃的剎那,他也還是固執地認為,将來楊戬遺臭萬年,母親也仍然會每年到他墳上上一炷香罷。
而他的妹妹,繼承了母親的美貌和溫柔,多少年的風雨令她變得善解人意、體貼可人。他還記得她在華山的住處種了好大一片桃林,寂寞時,便在林中彈琴。楊戬若是抽得出身,聽見琴聲便會下凡來陪她。她身着淡黃衣衫,從那片片粉色之間施施然穿行而來,喚一聲“二哥”,便撲進他懷裏來。楊戬若不親口催促她,她便絕對不會放開——自從他上天做了司法天神之後,他這妹妹,是一天比一天依賴他了。
五髒六腑忽而一陣翻攪,痛得楊戬險些昏厥。他的神智忽遠忽近,斷斷續續地想,可是當他知道她私嫁凡人時,她亦是那樣從桃林中穿行而來……手中,托着一盞寶蓮燈。
他始終,都想不明白。想問一句緣由,卻已經連開口都成了奢望。
……不。他根本,就連楊蓮的面都見不到,哪怕他現在……已經快死了。
他以為她會來。她若聽說他要死了,就一定會來。可是如今為什麽又連蹤影也不見?或許是因為她還不知道罷。如果能想個辦法讓她知道,如果他現在有了馬上要死的跡象……
忽然從心底裏發出一聲冷笑。他既不想死,又何必如此與楊蓮相互為難呢?也罷……耳畔依稀傳來下人們遠去的聲音。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那麽他也不必再對誰抱有不切實際的期待了。如果她能來看他一次,哪怕是以為他要死了才又出現,他也心滿意足,他便把過去那兩年的時光統統忘了。至于要不要再做兄妹,聽憑楊蓮一句願不願意而已。可她若是不來……
他緩緩睜開眼。天光昏暗,外面不知何時已經下起了瓢潑大雨。下人忘了關窗,大雨嘩嘩地傾灑進來,很快打濕了地面。烈風将雨水拍在牆壁上、刮到床邊,細小的雨滴灑在他臉上落進他眼中,楊戬卻只是躺着看着,仿佛全然沒有知覺。
看這梅雨天氣,大約再過十天,就是你的誕辰。我等你到第十天,只有十天。
……
在仿佛總也沒有盡頭的等待中,大雨連着下了好幾日,直到沉香成親那天才終于放晴。陽光透過半掩的雕花小窗,傾灑在室內,落下細碎的一片金。它那麽明亮,那麽耀眼,跳躍在前幾日殘留在房裏的積水之上。
楊戬的被褥也都被雨水淋得半幹半濕,粘粘膩膩,根本不能睡人。又是梅雨天氣,正是他全身各處的關節痛得最厲害的時候。他以前就有這毛病,陰雨天氣便是起坐不能平,是年輕時颠沛流離落下的病根。他向來不怎麽懂得保重自己,每每犯病,總是楊蓮為他按揉,平時又各處搜尋偏方,才稍微有了些起色。而這兩年,房裏又冷又濕,一旦下起雨來忘了關窗,便是如今這般結果。
今天是沉香的大喜日子,卻也已經是楊戬所定下的第六天。這些日子,他只要醒着,便一個不漏地把門前走過的腳步聲辨認一遍,生怕聽漏了楊蓮——她可以不來看他,就算是只在門口停留片刻,楊戬也一樣能說服自己,她來過了,她總算……還念着他們兄妹一場。
很快,府裏的下人們陸陸續續都忙起來了,走廊上遠遠地傳來淩亂的腳步聲,走的跑的,笑的罵的。忙忙碌碌吵吵嚷嚷的,整整一個上午已經過去。也罷,上午過了,還有下午。下午便是拜堂成親的時候,媒婆那尖銳的聲音從前廳一路穿過那些連他都不曾看過的院門廊牆,緩緩在楊戬耳邊駐了足。
是的,沉香,劉府的少爺,妹妹的兒子,也是他的外甥。他要成親了,他不再是多年以前只想着做員外的那個嗓音稚嫩、笑容純粹的孩子了,他終于……長大了。
回想劉家村外那條小河畔,天光潋滟,水色清亮。從在那個清晨看見外甥的第一眼開始,感情向來淡薄的他,眼裏便溢滿了怎麽也遮掩不住的喜歡。
便是今天……他要成親了。他可以成為一名獨當一面的男人,頂天立地,萬夫莫開。
然而夜幕終要降臨,夕輝斂去,灑了一地的陽光漸漸淺了淡了,奄奄一息,直至死亡。第六天過去了,随之一同流逝的,就将是第七天、第八天……最後一天。
他眼裏的光芒,也正一點一點,随之黯淡。
今日……她許是累了罷。明天,明天她一定會想起她的哥哥,會施舍給他一個眼神——鄙夷也好輕蔑也罷,他不在乎那些。他只要她來一次,只要能确定她還記得他、還想着他,還會關心他是死是活,就好了。
入了夜,劉府依然沒有安靜下來的跡象。許是有人在鬧洞房罷,吵鬧得緊。他向來是個喜靜惡動的人,如今卻非但不覺不适,反而隐隐有些欣慰之意湧上心頭。
三妹現在,一定也笑得很開心。
看來今夜是無法修煉了。他睜開眼,瞥見窗口投射進來的那束銀白純淨的月色,目光從起初的漠然,漸漸帶上了一絲難言的狠戾。
雖然困倦疲累,他卻仍是徹夜無以成眠。十天,十天何其迅速,他細數着每一時每一刻,依然在等,依然在等。有好幾次他真氣不穩,法力過重的沖擊使他這條傷痕累累的性命真正走到了極限,險些丢了性命。每一次以為自己将要熬不過去的時候,都是等待楊蓮的念頭苦苦支撐着他——或許她今天就會來了,萬不可讓她害怕,也給這兄妹之情多一點機會罷……
第十日,等到朝晖掠去,忽而便夕光沉寂。窗外那開了幾日的火紅的椿花,終于在夕陽西下的時候,從枝頭狠狠跌落下來。
好,好……他只在心裏默念着這個“好”字,反反複複,不厭其煩。
如此……你既無情,我便無需有義。從今天起,我楊戬獨善其身,再不圖楊蓮一絲施舍!
作者有話要說: 唔……放心吧果斷這文是親媽~~~下章開始打翻身仗!
PS:萬分感謝學姐的飯!!!吃得好飽,拍肚子打滾~~~
再PS:本文就是《花月正春風》的擴充版噢,至于原版……咳咳,不提也罷(?!)
最後PS:由于本文二哥很沒節操,準備看親媽部分的娃兒們要做好心理準備~~~請注意,麽有人知道真正的二哥是啥樣子,所以千萬不要和作者糾結二哥性格的問題,拜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