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別哭
趙羽本可以躲開君天熙的擁抱,卻沒有那樣做。
在華朝,連名帶姓喊一個人,是很無禮的冒犯,趙羽卻在君天熙那聲“君逸羽”中,聽出了無窮的眷戀。而她帶着嘆息的輕語,仿佛是擔心驚碎一場美夢。
剎那間,趙羽甚至希望君逸羽死而複生,讓這場重逢變假為真。
最終,趙羽躊躇良久,還是擡起雙手,回抱了君天熙。
哪怕日後君天熙注定會失望,至少此刻,成全這場美夢。
我猜她,應該也很想你。趙羽在心中默默的回道。她雖然不認識君逸羽,但看她寧願說出女兒身,也要幫君天熙突襲塔拉浩克,只怕早就抱了拼死之心。一個人拼死幫一個人,其中的深重情義,不難想象。
趙羽甚至懷疑,君逸羽也許是不想君天熙為她的死訊難過,才故意說出女兒身,好讓她恨她。要不然,她對着君天熙先告白再表白性別,還提了長孫蓉,幾乎是逼着君天熙治她欺君之罪,圖什麽?
然而君逸羽低估了君天熙的癡心。人家一個古代姑娘,冷不丁發現自己愛上的是同性,誰能接受?沒記錯的話,君天熙之前說她那時大怒,還說了要将君逸羽淩遲萬死?等時過境遷,君天熙漸漸意識到就算對方是女的,她也依然喜歡,然而對方卻死了,還是為她而死的,她還說過要淩遲她……該有多後悔,多難過。趙羽覺得,如果君逸羽真像她猜想的這樣,那這一招未免太失策了。
以前聽說天熙帝在榮樂王死後一直稱病不朝,趙羽還曾懷疑另有隐情。如今親眼看到君天熙的氣色,趙羽覺得,有沒有隐情不好說,君天熙大病肯定是真的。君逸羽在天有靈,若是看到君天熙這麽憔悴,只怕腸子都要悔青了。
……
有了上一次被君天熙看穿情緒的經歷,趙羽這一回,怕君天熙看出自己的同情,特意放飛了思路。等她回神時,見君天熙還在懷中,她覺得這個擁抱有些過久了,又不忍心直接推開君天熙,微微往後靠了靠,才發現君天熙竟然抱着自己睡着了。
都這樣了還嘴硬說不困。趙羽看着君天熙眼下的青黑,暗暗嘆了口氣。
君天熙睡着了,還緊緊攥着趙羽的衣襟。
趙羽小心翼翼的抱起君天熙,将她放在充當睡榻的獸皮上,輕輕收回手來,剛準備摸出匕首割斷衣襟,君天熙就睜眼了。
君天熙如此淺眠,讓趙羽恍悟:她眼皮下那層青黑,只怕遠不止昨夜未睡的原因。
見君天熙眼前還殘留着将醒未醒的迷霧,趙羽一邊輕輕抽出衣襟,一邊柔聲哄勸道:“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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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天熙伸手摸了摸趙羽的臉,才再度閉眼,結果,沒等趙羽松口氣,她又突然抓住了趙羽的袖口,“你去哪?”
趙羽能看出來,君天熙這回是真的醒了。她無奈地笑道:“你如果不介意,就在這睡一覺,我給你生個火。或者你就快點回城睡覺吧,告訴我你的落腳點,我保證會去找你。”頓了頓,為了讓君天熙安心,趙羽又補充道:“整個大華都是你的,我想跑也跑不了,你怕什麽?”
君天熙搖頭,“你能睡,我就能睡。我不回城。”
“那你先睡。”趙羽指了指君天熙的手背,示意她松手,“我去生火。”
“你呢,睡哪?”
“獸皮很多。”趙羽擡起唯一自由的右手,掃了一圈牆壁,又指了火塘對面的空地。
君天熙望着火塘中的積塵,知道趙羽是特意為自己生火,眸心一暖,這才放開她的衣袖。
趙羽重得自由,先出門把綁在房外的野兔拎給了君天熙的暗衛,“陛下在這休息。你們要是餓了,就把它們烤了。”
“謝殿下關懷,不過卑職們當值時不能擅離職守。”
對面年輕的臉上,半是激動,半是感激。趙羽以為他們是君天熙的侍衛,想想宏朝人有多恨榮樂王,華朝人只怕就有多愛戴榮樂王,是以并不驚訝。她只是表示地主之誼,沒有強逼人家違規的意思,便問道:“等會兒會有人來和你們換班是吧?”
“是。”
趙羽點頭,正要離開,卻見另一人跑了過來,她聽見身前的“侍衛”叫了來人一聲“白哥”。
“白哥”把小侍衛打發走了,給趙羽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禮,口氣卻熟稔不少,“公子和陛下合好了?”
合好?
趙羽不解問道:“為什麽他叫我殿下,你叫我公子?”
“公子……屬下是白術呀。您……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
“不記得。”
“公子真是受苦了!”白術一臉痛心,剛想回答趙羽的問題,就掃到了君天熙。他搶過趙羽手上的兔子,改口說道:“陛下在等公子,公子先過去吧,回頭屬下再向公子述職。謝公子賜肉。”
趙羽順着白術的視線,看到君天熙不知道什麽時候從小木屋裏出來了,此時正站在門前望着自己。趙羽有些哭笑不得,旋即,又有些為君天熙心酸。她也不耽誤,立刻走了回去。
“不是讓你先睡嗎,怎麽出來了?”趙羽從房角抱了木柴,示意君天熙進門。
“見你許久不回。你還記得白術?”
“剛才那個人叫白術?”趙羽吹燃火引,回道,“我只是把兔子拿給了你的侍衛,免得它們在外面鬧騰,影響睡覺。”
君天熙很清楚,如果兔子會吵到趙羽,那她一開始,就不會把它們綁在房下。凝望着趙羽認真的側臉,三分懷念,三分感傷,三分慰藉,還有三分滿足,一起交纏在君天熙心口,讓她的嗓音也染上了悲喜交加的韻味,“白術他們是你當年去塔拉浩克前,偷偷安排在我身邊的暗衛。”
趙羽手一頓。真是愛得深沉啊。只是,如果真的是很厚重的真愛,為什麽會招惹兩個人?難道君康舒誤會了?也不該啊,如果是誤會,君天熙就不會對我提長孫蓉了……趙羽手上繼續添柴,嘴上應道:“難怪他叫我公子,別人叫我殿下。”
“嗯。”君天熙摩挲着袖中的靈犀釵,眼神有些黯淡。當年,她有許多真情暗藏在言行之間,她本不該一葉障目的。後來再回憶起來,她是真的氣她女扮男裝欺君嗎?不,其實她的怒不可遏,發生在她那聲“長孫蓉”之後。
“啪啪。”
拍掌聲讓君天熙回神,趙羽拍掉掌心的灰塵,用濕布擦淨雙手,回來一邊用獸皮另鋪了一個床鋪,一邊仿照君天熙之前的模式催促道:“你睡不睡?若是不睡,就快點回城再睡。”
“睡。”君天熙忍俊,順從地躺在了獸皮上。
“快睡。”趙羽給君天熙蓋了個毛皮被子,就躺上了自己的床鋪。感覺到對面的注視,她強壓不适,克制住了翻身的沖動。
在模模糊糊将要入睡的前一秒,趙羽想到,就算不提君天熙的女帝身份,讓這樣一個面色蒼白的姑娘陪自己睡野外,也夠喪心病狂的。
也許這就是最後一次睡在這間小木屋了。真困,真累呀……
野營的日子,就算身上不冷,趙羽也常常要點上篝火驅逐野獸,這讓她慢慢在睡夢中也能察覺火溫變化。在火勢減緩前,趙羽适時轉醒,入眼是君天熙的睡臉。她冷豔的五官,即便帶着病态的蒼白,也不覺荏弱,此刻在火光的暈染下,卻顯得柔美而安寧。
皇帝還能在荒郊野外睡得這麽安穩……對比着娜音巴雅爾當年的警覺,趙羽好笑地搖搖頭,輕手輕腳地加了柴火,寬心入睡。
小木屋五丈外,君天熙的暗衛悄無聲息地換了班,與當班暗衛同來的,還有提着食盒的慕晴。
慕晴遙望小屋,想象着其中重逢的溫馨,再憶及陛下這兩年的自苦,不覺眼角微濕。好在老天爺沒有對陛下狠心到底,終究是苦盡甘來了吧。
将近午時還不見屋內有動靜,慕晴摸着泛涼的食盒,到底還是耐心等着。
烏雲彙聚,暗衛們給慕晴臨時搭了個雨棚,少頃,冬雨夾雪,呼嘯而至。
慕晴掃了一眼寒雨中的暗衛,想着天色已暗,今日不便再出森林,若是留下,凍雨傷人,暗衛們也得避雨才可。她正打算起身,突聞重重雨幕外,傳來了君天熙的命令。
“來人!”
慕晴擡眼看去,木屋的屋門已經打開,在屋內火光的照射下,君天熙修長的影子投射在雨席中,時明時暗。而慕晴作為君天熙的貼身宮人,分明聽出了她話音中的焦灼。慕晴大驚,冒雨奔到屋前問道:“陛下,怎麽了?”
“速将無憂子請來!”
無憂子是超然世外的江湖神醫,本就不受朝廷差遣,他又是皇夫殿下的師叔,如今眼看要入夜了,又下着冷雨,怎好勞動?若不強逼,又怎麽請得來?
慕晴還沒有提出自己的為難,君天熙已經吩咐道:“你親自去請,就說君逸羽大病。”說完,她就急忙轉身了。
躍過君天熙的背影,慕晴望見篝火前蜷成一團的人影,臉色大變。她想到君逸羽劫後餘生,還不知是怎麽撿回來的一條命……不會才與陛下重逢,就要去了吧?慕晴不敢多想,也不敢再問,應諾一聲,對趙羽補了一禮,匆匆而去。
這幾年,君天熙時常從噩夢中驚醒,已經很久沒有飽覺了。今天,君逸羽在她面前化為雲煙的那個噩夢終于離她遠去,她安心地睡了許久,沒想到一覺睡好,眼前只剩君逸羽忍痛蜷曲的模樣。
趙羽在第一滴冬雨落下時就疼醒了,她悄悄摸了顆岱勒的止痛藥服下,軀體也沒有得到半分安慰,只能自行忍耐。聽到君天熙叫人,趙羽才知道她醒了。趙羽艱難地撐開眼皮,看到這個無論喜悲都自帶光華的人,臉色惶急地跪坐在她面前,想碰又怕碰痛她的模樣。趙羽盡力壓制喉間的顫意,解釋道:“我沒事,只是舊疾,等停雨就好了。”
舊疾……君天熙面色鐵青,手心更是攥出了血跡。
“真的沒事,別擔心。”趙羽閉眼時,正好掃到了君天熙的雙手。君天熙的心情,她能猜到一些,然而她全身的毅力都用去忍痛了,實在沒有多餘的心力安慰人。最終,她只是伸手攔住了君天熙的掌心。
“你難受,別說話。”君天熙不願君逸羽在痛苦中還要為自己分心,她回握趙羽冰涼的手掌,将滾燙的淚意咽回了肚子裏,“我派人去請你師叔了。靈谷醫王無憂子。”
靈谷醫王無憂子,是君逸羽的師叔?
趙羽無力發問,只是聽出了君天熙的哽咽,輕聲道了句,“別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