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我就知道,你還活着
天熙五年,正月十五。
上元佳節,浙州州治,杭城。
易清涵站在景行樓的窗前,俯瞰杭城的上元夜景,不知不覺中,濕透了衣襟。
盈月高懸,燈市如晝,依舊是當年的光景,但是那年與她一起嬉游的人,再也見不到了。
撚起一塊君逸羽少時喜歡的藕花糕,入口的滋味,酸苦非常。易清涵深恨自己無用,她逝世近三年,她卻還沒能為她報仇,連重游故地的機會,此生也許都只有這一次了。
眼淚有什麽用呢?毫無用處。
易清涵擦幹眼前的水簾,想用最後一眼,将當年一起看過的景致銘刻在心底。也許是諸天神佛憐憫她的悲傷,在她轉身的瞬間,餘光瞟到了一個她做夢都想碎屍萬段的人。
君天熙!
“小姐怎麽了?”侍從不懂易清涵的突然停步。
杭城的上元節,比不了玉安的帝都風光,但作為一州治所,人流也頗為可觀。就在興高采烈的人群裏,有一個高挑的女子讓人無法忽視。她走在人潮湧動的街頭,卻自成一片絕地,是滿城燈火都照不亮的死寂。偶有膽大的少年貪戀美色,才擡腿,就會被神出鬼沒的人影拖入人群深處。
易清涵确定,那就是君天熙!
侍從催促道:“小姐,我們該走了。”
“去殺了君天熙,我就走。”
侍從順着易清涵的手指,注意到人群中格外冷清的女子,壓低聲音不确定地問道:“天熙帝?她怎麽可能在杭城?”
“帶着她的人頭回興威,父皇會有重賞,本宮也會記住你們的功勞。你們若是不去,本宮親自動手。”
“殿下,小心隔牆有耳。”侍從提醒易清涵一句,見易清涵吃了秤砣跌了心,他也對斬殺天熙帝的功勞心動,跪地道,“殿下不容有失,卑職鬥膽,請殿下先走,卑職再調高手圍殺君天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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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清涵看樓下的情形,也知道君天熙周圍有暗衛。她武功不濟,怕打草驚蛇,點頭道:“本宮可以先走。你們若敢陽奉陰違,就回興威給全族收屍。”
“卑職不敢,一定盡心竭力。”
趙羽讀唐宋詩詞,曾數次想象古人的上元節,直到今晚親自站上杭城燈節的街頭,才真正理解那份難以言喻的風致風流。
踏星橋,過彩街。香塵蓮步,羅帕錦衣,華燈美月,歡語笙簫。
走過一條河街時,趙羽學周圍人買了一只船燈,放入水中,遙祝娜音巴雅爾和前世的友人平安快樂,轉而坐到了路邊的夜宵攤上。
賣湯團的老婆婆眉眼慈祥,“小郎為何一個人逛燈市?過節該多笑笑呀。”
我沒笑嗎?趙羽納悶的摸了摸臉。果然有些高估自己,在這種特殊的時節獨在異鄉,再灑脫的人,都會滋生離思。比較起來,反而是除夕時,沒有旁人的親友同游做對比,一個人守歲也沒有多少寂寞。
不知道巴雅兒怎麽樣了,還有熙兒……
思念剛剛冒出頭,趙羽就趕緊将它們掐斷了。她慢慢把那碗象征團圓的白元子吃完,想到自己數次死裏逃生,還能全須全尾地坐在街邊吃湯圓,就已經是自己的團圓了,還有什麽好矯情的呢?
趙羽結賬時,對攤主婆婆燦爛一笑,“您老說得對,過節就是該多笑笑。”
老婆婆連聲應“是。”攤主爺爺見老伴高興,雖不知情由,依然跟着開懷,還從攤子上取了盞繡球燈,塞進了趙羽手裏,“今年河前街那邊有玉安傳來的燈輪,小郎生得标致,不妨多去那邊玩耍。”
趙羽推辭不過攤主夫婦的好意,拎着那盞繡球燈走回人流中,心情果真暢快了許多。
河前街是杭城很繁華的一條大街,趙羽在這邊混了二十來天,自然認識。她本來就是閑逛,加上對燈輪好奇,是以雖然不知道“生得标致”和去河前街玩耍有什麽聯系,還是選擇了接受老爺爺的建議。
不知是不是那對老夫妻的善意幫趙羽打開了幸運的機關,她一身短褐,明顯是個“窮小子”,卻在路上得到了幾塊香帕,還有幾波少年主動找她鬥燈。趙羽曾長期為娜音巴雅爾冒充驸馬,不至于忘記自己在女扮男裝,古代姑娘的手帕她不敢招惹,鬥燈卻是來者不拒。
等趙羽走上河前街時,她鬥燈加猜燈,手上白賺了七八盞花燈,還賺了滿面春風。
兩層樓高的燈輪不知道是用什麽東西點綴的,遠遠望去,流光溢彩,令人嘆為觀止。環繞燈輪,清歌美樂,許多男女老少袖手相連,一同歡快起舞。
趙羽将花燈分送給周圍嬉笑的童子,摩拳擦掌,很快擠進了連袖舞的圈子裏。
融入和樂的歌舞裏,眼前是燈輪絢麗的光彩,不知不覺中,神思飄蕩,醉然忘憂。
有什麽需要憂愁呢?多麽美好的光景呀。
趙羽,這不就是你從前想要的自在生活嗎?何必執着于時空差異。從前的世界,已經再也回不去了。只有腳下的土地,才是可以把握的現在。
這一刻,趙羽試圖擯棄流亡異世的疏離感,默默告訴自己,要在新世界好好生活。
君天熙望着杭城的燈輪,面上無悲無喜。
那人幼時不曾見過的燈輪,今年傳到了杭城。那年一起跳過的連袖舞,也成了杭城的新潮。而她站在她曾經駐留的街市,眼神是自她離開後就再未複蘇的荒涼。
眼前突然閃過刻骨銘心的笑臉,君天熙往踏歌圈疾行兩步,疑心自己是做夢,又生生止住。
風雲變幻,盡在這兩步之間。數十道刀鋒,寒光乍洩,直襲君天熙。
“護駕!”
暗衛周密的防護圈,因為君天熙唐突的兩步,出現了一個空缺。哪怕暗衛們第一時間發現了異樣,迅速護駕,兩個從踏歌圈中襲殺出來的刺客,依然抓住了這個空缺。兩把大刀一左一右,掃向君天熙的秀頸,暗衛有心相救,卻被對手纏住,不能脫身。
幾位武功高強、經驗豐富的暗衛,拼着受傷搶出了片刻縫隙,将飛刀射向君天熙面前的兩個刺客,卻因為時間倉促,多數飛刀都被中途截斷了,勉強起作用的幾把,也只拖延了片刻。
眨眼之間,君天熙依然在死神門前,而她的幾位暗衛卻因為拼命護駕,而血灑當場。
“啊——”
“殺人了!”
“有人當街殺人!”
……
驚恐的尖叫刺破歡快的元夕,趙羽離得不遠,餘光掃到一個女人呆呆地立在兩把大刀跟前——多半是吓傻了吧,她來不及多想,把懷中的匕首砸了出去,整個人也緊随其後,拿出了最快的速度。
也多虧趙羽在踏歌圈裏,與游人之間隔了一塊空地。沒有游人的阻隔,趙羽幾乎是緊跟着匕首來到了遇襲女子的身旁,匕首砸開遇襲女子右側大刀的瞬間,趙羽右手砍向刺客的手腕,搶刀,格擋,同時左手一拉,将女子往懷中拽來,才在最後關頭攔住女子左邊的大刀。
君天熙的脫險讓暗衛們松了口氣,他們被對手緊緊纏住,雖然來不及給君天熙擋刀,但是邊打邊退的過程中,還是在不停地往君天熙靠攏,早就補齊了防護圈。而刺客們好不容易等來奇襲機會卻功虧一篑,自然是抓緊攻勢,想用蠻力創造新的突破口。
趙羽本以為自己是順手救了個可憐的倒黴蛋,幫女子格開危險後,還打算帶她往人群裏躲,結果發現女子是攻守雙方的共同目标。
刺客們以為趙羽也是君天熙的暗衛,見君天熙被趙羽護在懷裏,都把趙羽視作了必須擊殺的障礙。
趙羽沒處說理,成為衆矢之的後深感無奈,然而都已經摻和進來了,她也不可能把剛剛救下的人送出去,說不得只能是送佛送到西了。不過,她不知道自己救的是誰,也不清楚雙方的恩怨,所以沒有主動清理刺客。只是秉持着“人若犯我,我就自衛”的原則。
君天熙的暗衛都是萬裏挑一的高手,本來就不好相與,刺客們與暗衛人數相當,豁出性命以一挑二、挑三,才好不容易助同伴突破防護圈,結果倒好,趙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
如此兩次之後,刺客們留下了八具屍體,壓力大增。刺客首領知道大勢已去,為了避免全軍覆沒,只能心不甘情不願地撤退了。他們本來就穿着和尋常百姓一樣的衣衫,首領一聲令下,刺客們分散撤退,鑽入人群面巾一摘,就難以分辨了。
暗衛的責任是保護君天熙的安全,加上擔心誤中調虎離山之計,便沒有派人去追。
趙羽見打鬥終止,想把懷裏的女子放出來,準備退後時,才發現自己的衣襟被女子緊緊地抓在了手裏,她的眼睛也牢牢地釘在自己臉上。
怎麽形容女子的眼神呢?趙羽看着她晶亮的眼眸,突然想到了陽光照在廣通山頂的情景。烈日下的雪山,光彩奪目。在她的光芒面前,滿城星火,黯然失色。
趙羽因驚豔而失神了半響,才穩定心緒提醒道:“沒事了,姑娘,麻煩你松手。”
君天熙如在夢中。她一手仍緊緊地攥着趙羽的衣襟,一手卻伸向了趙羽的側臉。細看之下,指尖還在顫抖。
趙羽在雲緋離的春*藥事件之後,特別反感陌生人的親密接觸,見情勢不對,她沒心情再憐香惜玉,左手遮住臉門,右手強拽衣襟,立時退了三步。
此時因為出現刺客的緣故,游人早就一哄而散了,除了君天熙一行人,就只有燈輪孤零零地立在街心。趙羽在燈輪的照耀下,眼睛一掃,就發現了自己的匕首。她覺得面前的女人古裏古怪,又擔心官府的人趕過來,跑過去撿起自己的匕首,就要不辭而別。卻有一個暗衛看清了趙羽的相貌,含淚跪倒,“公子!”
冷不丁面前跪了個人,趙羽去路被攔,而君天熙也在這聲“公子”之後,終于确定一切不是幻象。
“我就知道,你還活着。”君天熙握住趙羽的手,語音纏綿溫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