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下民信您
大華天熙二年、西武和興十八年 、宏國天威元年的這個冬天,許是走神了太久的永生天終于記挂起了它的子民,将雪神一留再留,仁慈的讓大雪延遲到了十月才降臨漠北。
紛紛揚揚的白雪鋪滿漠北草原時,北逃至魯勒浩克的漠南難民早已得到了安置。甚至,因為監國公主領頭的王庭準備充分,身處這個動蕩年份的魯勒浩克,面對的反而是一場饑殍凍骨最少的瑞雪。
但,魯勒浩克東郊的治疫所沒能沾上瑞雪的喜氣。
茫茫飛雪中的治疫所寥無聲息,若非偶有煙氣飄起帶出一絲人氣,幾乎以為它已在天地冰寒中沉入了死寂。
治疫方子遲遲沒有研制出來,為了安撫疫民,娜音巴雅爾在一應衣食用器的供給上,一直沒有對治疫所小氣。取暖用的幹牛糞早就運進來了許多,只是治疫所裏照料的人有限,怕被傳染,他們的照料最多也會止步于疫民的賬外。
生火取暖這種對牧民來說如同本能的事,于病勢越來越沉重的疫民處,早已不再簡單。尤其收納重症疫民的西所,哪怕帳篷外就堆有牛糞,重症疫民們也少有人能有精力去取用。
相較之下,輕症疫民所在的東所,煙火味明顯濃重許多。東所最裏有一頂二聯氈帳,格外溫暖。
二聯氈帳是草原貴族常用的冬季住所,一般內帳是貴族的起居之所,外帳住着近身随侍的扈從。此時此地,能在治疫所用上這頂二聯氈帳的人,無疑只有監國公主的那位未婚夫婿。
昏睡在溫暖的內帳裏,趙羽的身體卻仿佛處在冰窟與火山的夾攻之中,一時瑟瑟發抖,一時大汗淋漓。渾渾噩噩的意識不知在一片灰敗中飄搖了多久,又不知何時開始回顧起了自己的生平。
聽說人臨終時會全景式的回望人生。趙羽看着自己的記憶在夢境中一幕幕重現,覺得自己這一次估計真的又要死了。
是的,又。
可能是死過一次的人還沒在新世界建立起多少牽絆,趙羽為新身體承受的痛苦向它的舊主人抱歉,內心卻無比平靜的接受了死亡的到來。她感到新身體的痛苦離自己而去,靈魂徜徉在了前所未有的安詳之中,似乎在不停的上升,又似乎在不停的下沉。
就在趙羽的意識要消散在沉沉浮浮之中時,娜音巴雅爾堅毅的蔚藍眼眸撞進了她的腦海。想起自己沒做完的事,她掙紮着醒轉回來。
“啊……”肉身的痛苦一瞬間洶湧而回,壓得趙羽痛叫了一聲。
“安都大人!”
坐在外帳火堆前的也刺倏忽立起,沖向了通往內帳的帳門,他的屬下比他晚反應一拍,也連忙跟了上去。卻有一人趕在他們前面攔在了門前,是一直守在門口的赤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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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古!你沒聽到安都大人叫了嗎!”
緊繃的牙關洩露了赤古的情緒,但他仍堅持擋嚴了帳門,只是偏頭對裏面喊道:“塔勒森,去看看安都大人!塔勒森!”
若不細看內帳外角,幾乎以為那只是放着一堆獸皮。窩在獸皮裏的塔勒森,饒是一向身強力壯,也在多日疫症的磋磨下日漸昏沉了起來。聽到赤古的吼聲,他一個激靈坐起,連忙應道:“我這就去。”
“都是他害安都大人進來的,他怎麽靠得住。”每次聽到塔勒森的聲音,也刺都會不滿。尤其想到若不是怕塔勒森聲張他和兄弟們早将趙羽送到了溫泉別宮,也刺更是氣得磨牙。
不然那天就憑一個赤古,怎麽攔得住他們?
也刺到底是沒繼續往內帳擠了,只是嘀咕了一句,“反正安都大人死了我們也活不成,還不如讓我們進去照顧,留在外面算什麽。”
赤古依然沒搭理也刺,只是豎着耳朵關注着裏面的動靜。
裏面的人不久之後就讓也刺知道了留在外面的用處。
塔勒森繞過獸皮屏風趕到趙羽榻前時,趙羽正喘着粗氣想撐起身體。
得了塔勒森的幫助,趙羽才終于坐了起來。她也不逞強,柔聲請求道:“麻煩扶我去門口吧。”見塔勒森蠕動嘴唇,趙羽不等他勸,又誠聲道:“拜托你了,塔勒森。”
塔勒森看不懂趙羽的堅持,但這些日子下來,他對這位安旭木都格大人不乏尊敬,當下點了點頭。
趙羽在塔勒森的幫助下好容易才挪到內帳門口,她感覺自己搖搖晃晃的,索性讓塔勒森扶自己坐在了地上。
“安都大人?”一直關注着內帳的赤古隐隐聽到了聲響。
“赤古,你把也刺他們叫過來吧,我有話和你們說。別讓他們進來。”
“大人,下仆等都在呢,您有什麽吩咐?”也刺的聲音很高興。莫非安都大人終于改主意了?
趙羽抿唇潤了潤嗓子,“你們記得我病了幾天了嗎?”
“半個多月了。”也刺答得快。
安都大人,您都在這堅持半個多月了,夠了,咱們快走吧!
赤古瞥了也刺一眼,自顧回道:“大人,從您發熱開始,今天是第九天了。”
才九天麽。
“謝謝。”趙羽看了眼還有力氣為自己鋪獸皮的塔勒森,心內有些無奈。
大概是新肉身換了芯子急着罷工吧……
“我只怕撐不了幾天了。等我死了,你們偷偷運些雪進來把我凍住……”
“安都大人,公主說過讓下仆把您帶出去,您就跟我們走吧!”也刺領頭跪地,與他一起的屬下也紛紛跟随。他們真沒想到,裏面這位主,竟然是來交代遺言的!
趙羽沒有與人争辯的力氣,等場面再度安靜下來,才吩咐道:“赤古,你來領頭,看住也刺他們,別讓他們亂來。等我死後,瞞住我的死訊,越久越好。”
“是。”赤古應命,卻俯身行了五體投地的大禮。
也刺瞪了一眼赤古的身影,與同僚對視後嘆了幾聲,也将軀體深深地叩在了地上。
算了算了,安都大人染上了時疫,就算去了溫泉別宮,能不能活也兩說。他能為公主不惜性命,我等身為公主的斡其可,陪他這一命也是應該的。
隔着厚重的門簾,趙羽看不到外帳的情景,緩了緩氣後繼續說道:“赤古,等會兒你幫我寫一份信給公主,讓她別怪你們,還有塔勒森。”
“寫完從門簾縫裏遞進來,讓塔勒森拿給我簽名就好。你們以後也別進內帳,等時疫過了之後拿信回魯勒浩特,我想看在我的份上,公主不會怪罪你們的。”
“謝謝安都大人……”
如果說趙羽一開始只是讓也刺他們無奈加敬佩,此刻卻是實實在在讓人感動了。
本以為安都大人不讓我們進內帳是防着我們把他偷運去別宮,他竟是防着我們染上時疫嗎?連公主那也幫我們安排好了……
赤古也有些意外,但算起來他是除娜音巴雅爾外與趙羽接觸最多的人,想着趙羽一貫的作風,赤古很快釋然。倒是趙羽連遺書都需要人代勞了,讓赤古忍不住抓了抓地面。想想一切都是為了大宏,他終究沒有吭聲,只是将身體又壓低了一分。
趙羽聽出了外面的感動,也大致猜得出一些。她覺得自己只是有幸和娜音巴雅爾患難相交,并不認為自己和娜音巴雅爾關系親近命就比別人高幾等。一人做事一人當,從一開始她就抱着盡量不連累別人的想法。加上有了這封信,她相信赤古之後能多得許多配合。
“塔勒森,我死之後,你能幫他們一起瞞住我的死訊嗎?治疫所不能亂起來,相信我們的公主吧,她不會放棄治疫所的。”
“下民信您。”
趙羽看塔勒森的眼底閃爍不定,猶豫着還要不要說幾句,卻突然見他跪了下來。一愣之後,趙羽心中生了些欣慰。她來治疫所本是為了幫娜音巴雅爾,真看到疫民的情況後,也是實打實的同情起了疫民們的遭遇。
如果拖延下來的這些時間真的有用,我重生一回能救下許多這樣可愛的生命,也不算浪費吧。挺好。
“您随他們走吧,下民幫您瞞住治疫所。”塔勒森承諾道。
也刺在簾外聽得暗暗撇嘴。早幹什麽去了,非得安都大人這樣了才來假好心。
趙羽笑了笑,手上力氣不夠扶起塔勒森,只是做了個讓他起身的手勢,“這麽多人走了,你一個人瞞不住的。而且誰都不該把時疫帶去外面,包括我。”
塔勒森張了張嘴,只覺心中一片茫然。早知道這位大人是這樣的人,他真不該把他逼進治疫所。
沒看懂塔勒森的自責,但趙羽心裏還真不怪塔勒森。畢竟那天情況危急,就算沒有塔勒森,她多半還是需要住進治疫所,才能取信于人。若真要怪罪點什麽,怪自己遇到了巴雅兒也比怪塔勒森合理些。可要是沒有遇到娜音巴雅爾,又哪裏會有現在的她呢?
趙羽誰都不怪,也不後悔自己的選擇。估量着覺得能交代的都交代得差不多了,趙羽也不再逞能,提醒了一句赤古寫信的事,便打發了外帳的人。
躺回榻上默默忍受着□□上的煎熬,趙羽感覺在半昏半醒之間等了很久,才等來了赤古替自己寫的信。
趙羽眼前模模糊糊的,不夠看清文字。相信赤古的為人,她在塔勒森的幫助下直接簽上了名字。心神一松,又昏迷了過去。
趙羽沒有看清的是,那封以她的名義寫給娜音巴雅爾的求情信上,少了赤古的名字。